我有刀的话可以保护你,也能杀了你。可最后我还是会偷偷扔了它,踉踉跄跄跑向你说我好怕。
――我婆
你来听我讲个故事吧01.
印象中那年冬天特别冷,异常的冷。土里庄稼收成不好,就连被叫做庄稼第一把手的我婆,对今年的天气也无可奈何。
我还在炕上睡着,便听到我婆大喇叭的声音:“贼娃子,还不起来,猪咯。太阳都晒屁股,还睡着。”
那时天还没睁开眼。而陕北的冬天,哪来什么太阳。
我婆利索得掀开我的被子,又怕我冷着,又给盖上。
又念叨了几句:“狗娃子都起来了,就你贪睡,和你爹当初一个德行。还要不要吃咯,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猪。”
我受不了我婆的啰嗦,嘟囔着嘴巴不满道:“天还没怎么亮呢。”
我婆听了我的话,气的提高了声音:“公鸡都叫了,对面的王二妹都去土里干活了好半天了。就你还睡着,是猪咯,是猪你也要有猪的福气。偏偏你生来就是干活的命,你就该认。”
02.
最终我不情愿的起了床,外面冷得我打几个哆嗦。我边哈着气,边搓着手跟着我婆,转过几个弯,翻了几坐山才终于到了赶集的地方。
那时天也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早早就挂在了天上,每个人都裹成了粽子。
我看着我婆,走过几家卖肉的。来回比较的看了多次,最终停在了猪肉最好的那家,问了价格。
“可不可以便宜一点喽?怎么这样贵啊。”我婆眼睛盯在肉上道。
“大娘,我看你来回看了几次了。你也看过其他的猪肉了,这个天气,我们也不好过啊。”
我婆从兜里慢慢伸出手指,翻过猪肉,用手指指点点:“哎呀,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不好啊。大妹子,这个肉,管不起这个价格啊。”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满手冻疮,手骨节粗大,比男人的手还粗糙。手掌心就像她的脸一样,沟沟壑壑。也就是这样粗糙一双手,撑起了一个家。
“大娘,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家里几个娃还等着我养活,我男人又去的早……”
03.
我婆皱着眉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想我死去的爷。每当我婆想我爷时,总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沉默许久,我婆弯腰挑选了她认为最好的肉。上称时,我婆眯着眼睛,脸都快要贴在称杆上。生怕多算一分钱。
卖肉的说:“大娘,你放一百个心。一分钱都不会麻你,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都是老江湖了,我还能糊的过你不成?”
我婆这才把头稍微抬起一点,眼睛却死死盯住称杆。得意道:“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还怕你糊弄?东西一到手里,我就知道有多少斤多少两。”
卖肉的谄媚的笑:“就是就是,所以我哪里敢糊弄你嘛。”
算好了钱,我婆慢慢把手伸入最里面的一件衣服。掏出来一个破旧不堪,却绣着一朵花的帕子。
我婆一层一层的打开帕子,用手蘸着唾沫,一张一张的数着她的那些零钞。数了一次又一次。
我看不下去就对我婆道:“婆,数了很多次了,不会错。”
我婆拿出那钱,顺手给了我,嘟囔着:“诺,你再数数,我老了,也不大中用,不是怕数错嘛。”
04.
我看着我婆,穿着破烂的衣服,衣服上多个补丁。一双洗的发白旧的鞋,头上包着头巾,露出银白的发丝。脸上皱纹多的起了褶子,背也弯的不成样子。
突然就想起大槐树下,二狗的爷爷那次谈起我婆,说兰芝啊,年轻时贼漂亮了,是整个村最有灵气的姑娘。
说着拍了我头:“你都不知道当时整个村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羡慕你爷爷的,找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媳妇。”
“唉,都是你爷走的早啊,撒手把整个家的胆子都甩手给力你婆。虎子,以后你要好好孝敬你婆啊,你婆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的。”
我又看着我婆,认真看了许久,哪里是美人胚子,明明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
那时我还小,听完二狗子爷的话,跑回家,看着我婆,觉得我我婆格外的丑。
哭闹着死活让我婆年轻给我看:“婆,你偏心,年轻时的美丽让二狗子的爷看也不肯让我看。”
那次我婆那么爱念叨的人居然没有说话,就呆呆的坐着,眼神空洞。最终找了一面镜子,仔细端详她的脸,最终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我想我婆可真是矫情,还像个小姑娘家家的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05.
今日是我爹娘的祭日,七年前。我爹娘双双死在矿场,井下塌方,连个尸体的影子都没捞到。
河对面的土里,埋葬的便是我的双亲。至今也是衣冠冢。
我婆找了风水先生,先生说那个地方向阳,地段好。那是我婆所有的土地中最肥沃的土地,最终埋葬了我的爹娘。
村里的法事做了整整七天七夜,我婆说,他的儿子儿媳以后是要上天做神仙的!
农村的传闻,若是死后有法师超度,便会位烈仙班。时间越长进天堂几率也越大,最终也花光了我婆所有的积蓄。
我也披麻戴孝了七天,送到坟前,要下土时。我婆抹着眼泪道:“让虎子在看一眼吧,从此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我十分不解,就几件衣服,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这次打击,我婆掉了多少眼泪,差点哭瞎了双眼,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就连身子骨也不如以前硬朗,背也弯了不少。我总笑话我婆,说她的背在弯下去怕是成了一个勾了。
我婆生来命不好,年轻时丧夫,一个人好不容易把我爹拉扯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娃。
操劳了大半辈子,以为终于要熬到头了。中年却又丧子,只留下三岁的我。
我婆常说:“要不是我还小,没人照顾,真想随我爹去了。”
06.
我爹生前最爱白菜陷的饺子。自从我爹死后,每年的这天,我婆总会早早起床,带着我走过几个弯,翻过几座山,去给我爹挑最好的猪肉,包白菜馅的饺子。
我也最喜欢这天,每到这天我总能吃到我婆给我爹包的白菜馅的饺子。我爹生前我没能沾他的光,吃到好的,他死后我倒还有了口福。
那可真香啊!我一年只吃两次肉,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今天。
我却不明白,我婆竟然不喜欢吃饺子,她说:“不喜吃肉,怕长胖。胖了就不好看了。”
我总觉得我婆矫情,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还怕长胖?可我婆明明就瘦的青筋四起,只剩下一把老骨头。
我摸着她的脸,想捏一捏她所谓的肉,却发现只剩下一层皮了。
我婆带我到我爹的坟前:“强子啊,你最喜欢吃了,今儿娘给你带来了,多吃点啊,娘做了很多。”
说着说着我婆又哭了,眼泪止也止不住:“以前你总念叨着要吃,我总是骂你白眼狼,想吃这样还吃那样。肉还贵。哪里来的钱呢……”
我婆拉过我,让我跪下:“强子啊,这是虎子。如今七岁了,也长大了不少,你在天要保佑他啊,让他平平安安。好好学习。”
“虎子的学习可好了,每次都拿第一。以后肯定会走出大山,虎子说了,以后啊,还要带我去北京,去看毛主席呢,虎子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最终我婆哽咽着:“等他长大了,我就来看你。”
我想着我婆说要去看我爹娘,也高兴的说:“爹娘,等虎子长大了和我婆一起也去看你们。”
07.
我婆呸呸呸了几句,打了我的脑袋:“说什么胡话,你要好好活着。生一堆的孩子,再看着一堆孩子生一堆孩子。”
后来我才晓得,我婆希望我长命百岁,子孙满堂,颐养天年。她希望我好,过我想要的生活。
我说:“婆,那你呢?你不看着我生一堆孩子吗?”
我婆没说话。最后让我给我爹娘磕了三个头,拉着我回了家。
我婆生来十分风光。本是地主的女儿,她未出生时,上头已经有了四个哥哥,所以一家人都十分宠她。她出生时,我的外祖父大摆宴席三天。
那时我外祖父是最大的地主,家境也十分优渥。
我爷是孤儿,在我婆家里的帮佣。讨口饭吃,一来二去就和我婆对了眼,我婆死活要嫁给我爷。
一个穷小子还想娶白天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
就这样拖了许久, 1956年,大跃近后,国家收回地主手中所有的土地。而我的外祖父也因此遭到了批斗。
家里也因此落寞,谈到这里,我婆自嘲的笑了一声,这下总算和你爷门当户对了。
08.
嫁给我爷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硬生生变成了她不想却也不得不变成的模样。
那日有军队招军,我爷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竟文邹邹的说了句:“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兰芝,男儿的血就应当挥洒在战场上。”
走的时候,我婆送他,我爷说:“兰芝,你等我干出一翻事业,风风光光的来接你。”
最后他说:“我若战死沙场,你可改嫁。”
“呸呸呸,说什么糊话,我要等着你风风光光的来接我。”
不知道要是我爷当时知道我婆肚子怀了我爹,还会不会下这个决定。
我十分不解的问我婆:“当初为什么不用爹,把我爷留下来?我婆说,一个男儿应当那样做,我不能拦着他。跟着毛主席才有饭吃啊。跟着毛主席才有饭吃,我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念叨。”
09.
几年后,村里的李三娘道:“春生媳妇,带着强子改嫁吧。”
“我听人说,春生跟着部队南下,早就已经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不回来了,谁还会回这种鬼地方,要是我我也不回来。”
那次是我婆唯一的一次打架,为了我爷也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名气。她生来便接受好的教育,一向认为打人是流氓才做的事。君子动口不动手。而最后我婆变成了她口中所鄙视的流氓。
后来,我婆才晓得,我爷没有风风光光的接她。因为他战死沙场了,如他当初所说那样。
我婆却没有改嫁。那时我婆长的极美,就算带着一个娃。也不缺乏有追求者。而我婆却也十分有骨气,全部拒绝。一个人把我爹拉扯长大。
我始终想不明白,从没有吃过苦的娇滴滴的大小姐,是怎样孤立无援的把我爹拉扯长大,我婆说:“慢慢的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
我十六岁时,我婆走了。至死,我也没能看看她年轻时的样子。
我婆生来风光死的凄凉。她走时我爷不在,我爹娘不在。而我在炕上睡着毫无知觉,梦里想着几天前的白菜馅的饺子,可真香啊。流了一炕的哈喇子。
END. “希望你看到这里时,已经开始幸运起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