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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工作开始没几年的时候，信和明信片第一次寄到了我这里。
收到了，却并没有马上打开，因为要忙着工作。
要开会，要奉承，以及永远做不完的项目。
下午，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户照到屋内，晚饭时间大家都离开了。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静谧，是亮与灰的格调，隐隐响着机器运转的声音，世界在沉默。
我揉揉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骨头的声音把脑子唤醒，活过来了，有种溺水之人得救的感觉。
瞟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信件，还是早上带来的，工作的时候却完全忽略了它。
寄信人的名字是大学同学，住在一个寝室，我记得关系挺不错的。
我看到他的名字，会心一笑，把手机拿起来给他发消息，见他没回复，便先把信打开了。
“小逼崽子，生活安好么。
毕业的时侯我不是说要旅行么，我是行动派，所以我就行动了。
人没有多少青春，我的青春我想全部交给旅行。
我一个人，但不必担心安全，虽然有点孤独，但是一个人也能更好倾听自然的声音。
第一个到的地方是青海，这个地方很美。
夏天到的，天气不会显得热，天是一片大大的蓝，很少有雨和云，夜晚的繁星灿烂的就像沙滩上的沙子。
路上有许多孤单的树，许多都枯死了。
我还到青海湖看了看，平缓的湖面偶尔起伏，烈日是被撕碎成金色的箔纸，在船上，我闭目静听，马达枯燥的轰鸣里夹杂一丝波涛。
我还回咱们母校看了看，一切如故。
这些景象我想你都很了解吧”
还有张明信片，上面是青海湖，留有一句话“那年我们同游，现在我独自远望”
消息不见他回复，我便打电话过去，号主却不是他。
虽然疑惑，但是还要工作，便不了了之。
第二次寄信来是半年后，我伏在书桌上，和着柔亮灯光把信打开，窗外夜色正浓。
“这是第二封信了，生活还不错吧，虽然枯燥，两点一线，但是仍满足，有奔头。
我的生活可不一样，无时无刻不是新朋友，无时无刻不是新颜色，可开心了。
我先到了黄河边上，没有去那些收费的景点，而是野外的，狂野的，原生的黄河。不巧的是河面结冰了，我望着冰冻的河面不知所措，顺着河往下走，大概走了几天，遇到很多人，他们要把冰给炸开，我觉得有趣，便在旁边静候。
平地一声雷，巨大的声响向天际奔去，如同千军万马，我虽捂住了耳朵，也仍觉得胆战心惊。
河面拥挤着一轮一轮锋利的冰刃，耳边甚至能听到冰块碰撞的声响，它们争先恐后，顺着河下去。
下一站是兵马俑，因为人多，我还专门整理了自己。
你知道吗，我看到秦王的战车，他的士卒，心里感到莫名的害怕，也许是那一声惊雷让我联想到了战车奔驰的声音，因此我没有多看，径直走了。”
我找到了两张明信片，一张是黄河的，一张兵马俑，各自仍写了一句话。
“黄河啊，你径直地流淌，千年，万年，下定你的决心！”
“千年的兵器，仍旧锋利，斩杀来敌”
我猜他应该是徒步旅行的，但是猜不到他这样生活的原因，就好像个苦行僧，他又在寻找什么东西去救赎自己。
我笑着把信和明信片收好，天以将明，少歇一会，便要再启程。
我还在等他的第三封信，一等就是好几年，我结了婚，但还没有孩子。
那天我正愁身上的许多债务，父母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吸烟喝酒都浇不灭心底的愁苦，但是信突然到了，就像是溺水之人陡然抓住的漂浮物，我抓住不肯放手。
“许久没给你寄信了，但中途其实写了很多，我记不清这是第几封。
这段时间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对我很好。
我们在旅馆相识的，她也在旅行，已经到达终点。
我们在一个炉子边讲述各自的故事，那些美丽的风景，动听的母亲歌谣，闪烁在眼角的火光，我是写不明白的，反正我们被彼此吸引了。
我们相爱，到各处游玩，拍照留念，我偶尔想起给你写信，又觉得不必多言，便撕掉了。
总之，生活在一起的我们甚至将要谈婚论嫁了，我也见过她的父母，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彼此包容理解，也越来越觉得难以割舍。
我又在某个夜给你写了一封信，我写着，我的旅程到了尽头，突然有一声惊雷在我脑子里打响，我的旅程真的到尽头了吗？
我问自己，这是她的终点，却不是我的终点，我们的归宿不同，我的终点在哪里，不知道，但我想去寻找。
最终还是离开了，尽管她说愿意陪我流浪。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忘记她，用思考填塞空洞的大脑，漫无目的的游荡，仿佛一个幽灵。
这就是我消失的原因。
后来幽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北京走去，他大概是要去见谁。
那天早晨，列队一齐走来，扛着红旗。
太阳，随着红旗一同升起，晨曦在天边浮动，光芒一缕一缕飘，在他晶莹的眼里折射。”
信里仍有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天安门，留有一句话。
“愿我的母亲健康长寿”
看到最后我久违的笑了一下，早已不是年轻的人，却仍旧羞于直抒自己的感情。
我提笔，想写一封信作为回礼，可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最后塞了一张结婚照进去，收件地址却不知道填什么才好。
真气死人也。
第四封信是女儿三岁的时候到的。
他似乎到了杭州，信简短，只有一首诗。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我搜了搜，是白居易的。
依旧有一张明信片，上面是西湖，这次没有留言。
虽然不解他的意思，但他似乎很快乐。
我抱着女儿读的信，把她冷落太久了，她哭闹起来，很没辙，哄也不会哄，只能让她妈抱着她。
这样的生活虽然平常，苦乐参半，但是知道有一个人会给自己讲述远在他乡的故事，似乎确实有所不同，会开始期待下一次信里又写了什么。
我将这封信也好好保存起来。
第四封信也在期待中到了，我拿在手上，仿佛是救命稻草。
“许久未见，确实有所思念，这一次我到了离你很近的地方。
我从湖南过来，去过他的故居，一路来到重庆一个东南边陲的小县城。
我在这里的一个小镇歇息，旅行这么远，大多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花费了这么多个年头，曾记得我说要把青春交给旅行，现在风霜在我的脸上留下不少的痕迹，也算是没有违背我的诺言。
这里是苗与土家的聚居地，这个小镇的民族氛围很浓厚，他们非常好客，绿水青山，百虫齐鸣，萤火纷飞，如入梦景。
在这里停留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沈从文的《边城》。
清晨河雾会弥漫，打湿树上的绿叶，河水汩汩流淌，打磨了圆润的石头，等梦醒了，大街上会漫步白发人，黄狗吠叫，慢慢来的中午时聒噪，蝉鸣在河谷飘摇，鸟雀争相飞起，直到黄昏才变得安静，此时是留给情人的，夜晚才属于我般的异乡客，月亮扯碎了在河里。
我觉得平生最幸运的事，是见证一对土家家儿女的爱情。
女儿月下独舞，男儿绿叶吹响，羡死天仙了吧。”
我翻找，那张明信片上是一位身着民族服饰的女子，满身银饰，美丽极了。
“有机会的话，可以来这里看看，没多远的，对吧”
上网搜一搜这个地方，这是重庆边陲小县城的一个旅游镇，宣传的图片正是一位青年姑娘身着服饰舞蹈，月光恰好地打在她的脸上。
感觉到莫名的吸引，我打算带着妻儿一起去看看。
每天的生活都在期待下一封信，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希冀，迫切的感觉生长在心底。
有一种感觉一直潜藏在心里，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不可抑制。
又等了很久，下一封信不见踪影，焦躁慢慢占据了我。
我给妻子讲述我的不安，她却不理解我的感受，她不理解，好几年才来一封的信的缺席为何让我惶恐。
她不理解，那便算了，我独自消受。
我离职了，获得了失去多年的自由。
或许是累了，也可能是为了逃避。
坐上火车，我去了青海。
循着信中的脚步，我去到青海湖，看了波澜不惊的湖面，听马达与波浪的交响。回到母校总是感慨良多，飘零半生，未有建树，愧对意气风发的自己。
随后我到了兵马俑，看着那些方阵，心里却难有他当时的恐怖，这些不过是些泥土人罢了，我笑着走了。
我到小浪底看泄洪，等了有一段时间，就为了那一刻，倾泻而出，势不可挡，滚滚天雷响，泥沙俱下，如同黄龙，咆哮震慑了我的心灵，惧怕。
后来，我去了天安门，又游到了西湖边，坐火车到他的故居，随后一路坐班车到达他说的那个小镇。
一路走，一路想，总是感慨万千，他当时面对这些景色又是怎样的想法，我这个地方他当时是否也站过，我给他发了十多年的信息，他从不回我。
那个小镇姑娘已经不见了，倒是那个小伙子变成了汉子，成家立业，媳妇却不是那个姑娘，未免有些戏剧。
我们一起吃酒，唠嗑，当我谈到他的时候，没想到，第五封信才到了我的手里。
这封信在小伙家有几年了，一直等着我来这里。
年轻人跑回屋里帮我取出来，递给我，我心急火燎地撕开。
不小心地，信落到了火上，立马着火烧黑一部分。
我赶忙把信捡起，灭掉火。
不过幸好，信上面本来也没什么，只有电话号码在中间，没有被烧到。
借口离开，我找了个风景还不错的地方坐下了，月光轻轻落在我的脸上，天气微寒。
“喂，你好”我打电话过去
“你好，你是谁啊”他回复，话里的藏语口语很重
“我是他的大学同学，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我就打过来问问”我说
“哦，他呀”他停顿了一下“他已经走了”
“啊”我惊讶
“他给我说过，他有个朋友，就是你吧，写了好多信给你，然后让我过几年寄一封，过几年寄一封”他不好意思的说
这就是他在信里几乎不提到时间的原因吧。
“那他那些信都是提前写好的吗”我追问
“他在病床上写得，写完让我寄到一个地址的”他语气低了下来。
“他好像还有一封信，要我寄给你吗”他继续说
“还有信吗？”
“我不是忘了么”他抱歉的笑
我们聊了聊他的事，又寒暄了一会，就挂断了电话。
和着月光我慢慢咀嚼。
他在毕业没多久就离世了。
我记得我们曾有这样的对话
“诶你毕业了打算做什么”他问我
“找工作，赚钱，结婚，生孩子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么平凡而幸福的么，羡慕啊”他说
“重庆有什么羡慕的”我不解
他傻笑了笑。
现在我知道他羡慕什么了。
悲伤占据我的心头。
说实话，他编造的那些故事确实骗到我了。都让我有点羡慕他的生活。
不过都是编造的。
这是一场骗局。
我笑了笑，慢慢释然，坐上回家的车。
没过多久，最后一封信到了我的手里，我掂量了一下，估计有一张明信片。
我纠结要不要打开，骗局已经揭穿了，再看也是徒增悲伤。
我在书房里坐着，黄昏到晚上，妻子催促我去找工作。
最后还是打开了，只有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布达拉宫。
“拉萨，来看看吧，我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等你”
我笑了，小逼崽子，装挺像。
算了，就让我被骗吧，我看着窗外的霓虹。
妻子听我说要去西藏，也没阻止我，让我注意安全。
沿着这条天路上去，可见雪山，可见天湖，我在火车上听它哐哧哐哧响，它总这样，载着有心事的人，摇摇晃晃。
明明睡着，心里偶然出现一丝酸涩，便把帽子拉下来，一个大男人，偷偷地哭。
之后我去了布达拉宫，一个人慢慢游历，慢慢欣赏，心也沉寂。
最后我去了天空之镜，在约定的时间。
看着湖面倒影，那天空如天空般澄清，雪山比雪山更凌冽。
我思考，何为人生，何为自由，仍寒风搠面。
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看却是个看起来比我稍显年长的人。
“有什么事吗，还是？”我疑惑
“认不到我了！”他狗叫到“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眯着眼看他。
懂了，这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是吧。
“对的，我让我弟那么骗你的，我就在旁边听着，就突然一个回心转意，想着再骗你一下”他笑个不停
“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想装死的对吧”
“对”
“那你那些信什么的，明信片什么的呢？”我快生气了。
“我确实去过，不骗你，走着去的，我看起来比你都老了好几岁”他说。
小逼崽子。
无语了。
骗子。
我觉得世界是场大骗局。
欺骗我的感情。
“别这么说，风景还是很好看的嘛”他说
确实，一路上的风景很美丽。
天空被微风刮起一道涟漪。
十多年啊。
我释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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