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外物以真性 留心迹于毫端
——序冷燃先生《灵魂的指纹》
文/曾令琪
在红尘泛起、霓虹晃眼、商潮涌动、诗坛充斥口水诗或者梨花体之时,读到诗集《灵魂的指纹》,感觉殊为难得。集中作品,或人或事,或物或景,真情泄泻,给人以美的享受。文学不易,但只要坚持不懈,仍然能有所成就;跋涉艰辛,但只要初心不改,一定能绽放异彩。冷燃先生这本诗集,很好地表达了诗人诗艺的追求,体现出作者美学的主张。
这部诗集的全部四辑内容,概括而言,其最大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选材寻常,诗化青春
关于诗歌的选材,我个人比较反对那种纯粹写所谓“精神世界”的怪异的作品。因为,在我看来,诗人写那样的作品,就如同书法家只能写无人能识的“丑书”、而不能写较为规范的楷书一样。
翻开冷燃这部集子,映入眼帘的是诸如《独钓》《夏蝉》《小菜园 》《雪》《茶花》《山石》《我们的村庄》《小巷,雨季》《老河·外婆》《外公·阿黄》《汶川,那个路口》《黄海,大平原礼赞》这样生活味浓郁的作品。这些作品,时间跨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大潮之中,一直到本世纪初、到近些年。
题材上,作者几乎都是从较为寻常的生活中选材,从诗人的出生、生长的村庄,到诗人后来打拼、工作的城市,从现实的烟火,到形而上的精神家园。诗作对爱情和亲情、生命和命运、自然和人文,都有所反映。从小了说,诗集记录的是诗人自己在成长、打拼的各个阶段的人生轨迹;但往大一点说,诗集反映的是诗人对自我、对社会、对人生、对事业的情感体验和感悟、认知,反映的是社会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
比如,第四辑中的《小菜园》,就是很优美的一首。
全诗共四个小节。第一节,写“我们”乡下小菜园“是一种象征和标志”,说明乡下的“常规”。第二节,写女人为蔬菜浇水的情景,起伏的胸脯的下面/清纯的水/作一个幽雅的弧圈/薄薄的落下/蔬菜们即刻舒展出/被关怀的快意//。这样的描写,充满画面的是一种美感。第三节,联想和引申,《诗经》中一些很女性的词语/鲜活地向我走来/瞬间,我很想成为一株青菜/被水和与水有关的女人/收养//。这样的描写,将中国自古以来农耕文明的传统,与现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传递出的是传统的不可割裂性。第四节,进一步地抒发诗人的感慨,当然,这只是一种理想/如果将来我真的拥有一块菜园/我肯定把它托付给这样的女人/相信她会用世界上最好的水质/来照料//。这样,一首小诗,如同一首交响乐一般,从引入,到高潮,全诗表达出作者对理想中的“桃花源”式农村生活的无限向往。
这样的诗,选取的虽然是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情景,但诗人截取的却是具有美感的画面;生活的“诗化”尤其明显。诗人就是这样,将生活诗化,将青春诗化,将自己的理想诗化。这样的处理方式,有一些古典文学常识的读者,将会更加容易产生阅读的兴趣,从而引起较为强烈的心理共鸣。
二、体物入微,烛照情真
唐诗有言:“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远离家乡,对家乡的景物、对故乡的亲人,才会生出一份眷恋的情愫;打拼在外,对季节的交替、对社会的变化,才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敏感。
要知道,诗人的眼睛往往都是显微镜一般,能看到常人看不到、或者容易忽视的东西。冷燃也一样。他常常用他的“慧眼”,仔细地观察社会,观察生活,然后付诸思考,并倾泻于笔端。由于对所描写的对象怀着深厚的感情,体物入微,所以,作者真情毕现,读者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就“进入”到诗人“特设”的场景之中,与诗人的情感一道起伏,同喜同悲。
比如,诗集开篇的小诗《独钓》:把欲望伪装成一条蚯蚓,活活地钓你/而你像只脱毛的狐狸,隔着水远远地望着我/似乎洞穿了我全部的虚伪和卑鄙//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鱼/风平浪静的河面,我比你更恐惧/不知道谁会把我拖下这潭深水,下一秒//。全诗就这么简短的两节。这首诗,从生活中诗人(也可以是别人)独自钓鱼而来,引发出诗人对“欲望”、“鱼饵”、“恐惧”的思考。其中的“你”,就是现实中的“鱼”,却“狐狸”一样与“我”隔水相望。兼之以“风平浪静”、“拖下水去”这样的意象,似乎在暗示读者生活的复杂性与人生的不可预知性。一个小题材,通过诗人的人生阅历和哲学认知,留给读者的是言近旨远的无穷回味。
再如第二辑中的《伪装成一片雪》。全诗共六节,诗中不乏“洁白不是单纯的翻版/单纯不是洁白的诠释”这样具有较强辩证意味的诗句,也不乏“爱,只需一种沉积和厚度”这样的思考。最终,诗人以“回家吧,我的恋人/伪装成一片雪/爱就是你最好的退路”作结,将雪喻为“恋人”而以“你”直呼之。——杜甫《醉时歌》有“忘形到尔汝”之说。——这样,拉近了抒情对象和诗人的距离,更拉近了读者和诗人的距离,让读者、诗人和诗歌所吟咏的对象,情感上高度契合,物我两忘,人景合一,将无生命的“雪”,写得跌宕空灵,强化了诗歌表达的效果。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与元九书》),诗意的观察,就是诗人将其心灵的眼睛,与其诗歌鲜明的个性,形成完美的结合体。这样的诗作,才会成为打动人、感动人的佳作。
冷燃《灵魂的指纹》书影三、意象鲜明,匠心独运
诗歌是必须讲究意象的文学体式,这方面与其他文学样式有很大的不同。无论是古诗还是现代诗,都是这样。要知道,现代诗意象的独创性,直接影响到诗歌本身的表现力和诗歌的可读性。当代诗坛的一些所谓诗作,正是因为不讲究意象、或者没有能力讲究意象,往往导致那些诗歌流于苍白,读过则了,缺少进一步品味的吸引力,也就自然失去了收藏的价值。中国新诗100余年,琅琅上口、耳熟能详的诗作寥寥无几,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因素在里面。
阅读《灵魂的指纹》,我们能够感觉诗人冷燃在诗歌意象方面,有自己的一些思考,有自己的一些追求。
比如,第三辑的《地铁》一诗:
1
只能剖腹 这是唯一的方案
可等伤口痊愈了
谁还记得这个城市曾患消化不良
2
一头栽进去
你就是城市的尽头
只有地球知道铁的体温和方向
3
见不到阳光、鲜花和树木
也见不到天空、车流、街市
穿越它让我们认识了另一种黑暗
文学创作中,特别强调“这一个”,强调作者的匠心,强调作品的独创性。对于诗歌而言,意象上惨淡经营,才能独具匠心,与众不同,从而写出诗歌的个性。
这首诗,将开挖地铁喻为“剖腹”,将城市的交通拥堵喻为“消化不良”,将地铁修好喻为“伤口痊愈”。而“只有地球知道铁的体温和方向”这样的拟人化诗句,这样的意象设置,让人感觉特别的生动、贴切。这样的语言,具有很强的张力和渲染力。
最后一节,才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见不到阳光、鲜花和树木/也见不到天空、车流、街市/穿越它让我们认识了另一种黑暗//。全诗明白如话,却写出了城市和城市人的疼痛、麻木、敏感,第三节“穿越它让我们认识了另一种黑暗”,这个关于“黑暗”的意象,恐怕最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发思古之幽情。
这部集子中,这样的意象的探索和创新,随处可见。诗人的格局有多大,胸襟有多开阔,显然,其诗歌的意象、境界就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跨入新世纪以来,由于泛娱乐化的扩张,纯文学大幅萎缩,诗歌中的“小众化”、“西方化”、“形式化”问题越来越凸显,很多诗歌爱好者被拒在诗歌的门槛之外。这样,诗歌离广大读者也越来越远。这对诗歌不利,对诗人不利,再上升一点,对民族文化的复兴不利。无论何种体式的文学,只要发表、出版,它都具有社会性,它都将服从、服务于广大的读者。只有积极探索、不断开拓,才能真正地与时俱进,创作出为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的佳作。
从这个角度而言,冷燃这部《灵魂的指纹》在诗歌意象上的积极探索,是应予充分肯定的。
四、语言个性,诗厚味醇
汪曾祺先生论小说创作,特别强调语言的艺术。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借用汪先生的理念,我们可以认为,诗歌创作中,诗歌语言的艺术,是诗歌中除了意象塑造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因为,诗歌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
在诗歌艺术中,诗歌的意象(境界和意象是交叉关系)代表的是诗歌的底蕴,是作品的灵魂。而诗歌的语言则是诗人表达和表现的工具,是诗歌的外在形式。这一内一外,高度契合,不可分开。一首诗歌佳作,其灵魂就在于其境界、意象的塑造,而其风格则主要表现在语言的形式。
《灵魂的指纹》这部集子,语言的总体感觉是——形式多样,生动活泼,语言非常具有个性,诗味醇厚,值得回味。
第一辑中《祈祷》中每段句首的反复,第二辑中《因为爱情》中的复沓,第三辑中《山石》结句的突兀,第四辑中《我们的村庄》中关于“制造”一词的泛众化语义,都是作者精心炼词、炼句的结果。
在这本诗集中,《黄海,大平原礼赞》应该算是比较长的诗了。在这首诗中,作者通过一系列的比喻、隐喻、象征、拟人、拟物、疑问等手法,心潮起伏的诗人,抚今追昔,满含真情地书写了对黄海之滨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的深深眷念。
死板的GPS导不出家乡的季节
一头把我带进油菜花翻滚的田地
我闻到了家乡泥土特有的气息
那种刻骨铭心的,土里土气的芳香
走南闯北的,南腔北调的我,不知所措的我
只有用诗歌和这片土地对话——
村庄在哪?在哪?牧童躲进了唐诗
风吹过来,村庄就在油菜花的尽头
道路沿小河延伸,小汽车是新型农具
狭路相逢,鸣笛是乡村最时尚的招呼
可已近黄昏,只闻土狗的叫唤
已不见茅舍和茅舍上的袅袅炊烟
一路向东,向海的方向
这是离海最近,离天空最远的地带
总有人在这里指鹿为马,为驴,为驼
指着这片土地上奔跑的活化石惊叹不已
“四不像”在这里不是一种隐喻和嘲讽
是血有肉,灵性十足的生命和画面
这里仅仅列举诗中的三个小节,大家反复朗读,可以感受到诗歌那种抑扬顿挫、缓急有度的节奏,作者那种眷念之中略感沉痛、伤感的情绪,那种明白如话、又富有古典意味、略有哲学思辩色彩的意象的设置……
客观而言,任何门类的文学样式,都有一个关于语言的问题。只是诗歌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诗歌的语言,应该针对不同的对象,确定其风格。形式上,或严肃,或调侃;或工整,或参差;或明丽,或复沓。但归根到底,中国传统的古典文学所提倡的赋、比、兴,即相对应于我们今天的叙事、比拟、描写,至今仍然大有借鉴、继承的必要。作家、诗人,应该在民族语言的继承、改造、创新上,有一番作为。值得肯定的是,冷燃先生这部集子,语言上的一些探索,是较为成功的。
当然,金无足赤,这个集子中也有几首我不太喜欢的诗。比如第四辑中《穿越村庄》的第二节,纠缠于“疑是”、“不疑是”的辩解,严重影响了诗歌的表达。另外,集子中有几首诗,所谓“主、谓、宾”很齐全,很“语法”,但那是语文老师的教学要求,不是诗歌的语言。——估计可能是诗人早年的作品,为了保持原样,定稿时没有(或者说舍不得)修改。
冷燃先生出自农村,后来学医,再后下海经商。中间因为种种原因,搁笔将近二十年。但他辗转江湖,矢志不渝,多年之后,初心依旧。这部诗集,记录了他的理想与追求,他的落寞与寂寥,他的孤独与烦恼。要知道,诗歌是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只要是用心书写,用灵魂吟唱,有这些“道”的问题解决在先,那么,什么语言、结构、意象、境界,这些技巧性的“术”的问题,势必就将迎刃而解。
在此,衷心地祝贺冷燃先生这部诗集的出版,也祝福他不断探索,坚持笔耕,写出更多的佳作!——因为,这个世界只有诗/能让你返青//(冷燃《一叶知秋》)。
2019年9月30日,星期一,夜,于成都坚进居
曾令琪作家简介
曾令琪,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大型纯文学期刊《西南作家》杂志主编,四川文学艺术院院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贾平凹先生关门弟子,国家一级作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