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多年以后,每忆起那个童年时骄阳似火的夏日午后,我都忍不住后背阵阵发冷。
我七八岁时,家住北京广播学院(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传媒大学),地处北京市朝阳区远郊,是个被农田,河塘包围,比较偏僻的地方。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兴高采烈,一蹦一跳地去往离广院不远的一处荷塘。
刚到院门口,迎面走来几个平日里的玩伴,看见我高兴地说:“我们去大礼堂逮人儿,一块儿去吧!”
摸摸自己兜儿里的家伙,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一路上,太阳象从天上往下浇火,笔直地倾泻下来,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刚才的兴头遭到了一定的打压,尤其路边每棵树上的知了那不识趣的大声号叫,更让我心烦意乱。
心念一动,但随即打消——树太高了。
终于走到了荷塘,我赶忙躲到树荫下,坐在池边一块大石上歇口气。
这个荷塘被绿荫环抱,空气清凉湿爽,把刚刚在烈日下行走半晌的我瞬间带入另一个世界,但那时的我好像还不会用“心旷神怡”四字。
岸边除我之外空无一人,平时那许多钓鱼的这会儿恐怕都在家睡午觉呢吧。
塘里的荷花已初开,但完全绽放的还不多。粉嫩的花蕾和莲蓬间,许多蜻蜓穿梭来去——但它们太小,动作太快。
低头看看水里,偶尔会有一两条小鱼迅速游过——但它们在水里,也太远。
我的视线最终停留在离岸很近的大片大片荷叶上,那里有无数只正在鼓噪不休的青蛙。
大点儿的那种,通体碧绿,我们叫“大绿玻璃”;小点儿的,则是在黄绿色的身体上有两条长长的褐纹,我们称“小金线”;还有几只肥肥的,疙疙瘩瘩让人一看就浑身麻应的,当然就是癞蛤蟆。
望着它们,我笑了。
荷塘的故事还没讲完,但请容我故弄玄虚地插入另一个故事。
还有刚才忘了说了,两个故事当然都是真的。
蝴蝶
这时的我已十七八岁。
一日午后在家看书,忽然一只大蝴蝶飞入房里。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艳黄的大翅膀上缀着威猛的黑色虎纹。我自然见猎心喜,上蹿下跳几分钟后将它擒下。
蝴蝶很大,翅膀完全张开几乎能覆盖我整个手掌!我小心用拇食二指上下捏住它的身体,任由它惊狂地扑动翅膀。长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蝴蝶还是第一次得手!
我兴奋地将它的身体用两根大头针钉在了一块泡沫塑料上——虽然并不熟悉蝴蝶标本的制作过程,但第一步总该是先钉上,然后再等它慢慢风干吧?!
我把还在挣扎的蝴蝶标本放在了窗台上,继续回去看书,转眼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晚饭后,天已全黑。
当我又坐到窗前书桌旁,忽然看见窗台上的标本,才又想起这回事。
把标本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把玩,欣赏蝶躯那美妙的线条,蝶翼华丽的图纹,真美啊……
忽然间,我以为早已死去的这只蝴蝶,又开始奋力扇动翅膀,惊得我差点把它掉在地上!
不止是翅膀在扇动,它的触角在颤抖,它的身躯在扭动,它全身上下每一片细小的鳞片都在挣扎!
从我不经意地把它钉上十字架到现在已有七个小时。在这漫长的七小时里,它的胸腹各插了一根长长的钢针,但它竟一直忍着伤,耐着痛,抗拒着死亡,一直在顽强地拒绝和这个世界告别!
那一刻,曾聪明地读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我,忽然感觉心里有样东西“啪”的一声碎了……
我默不作声,泪流满面。
小心翼翼拔出钢针,把蝴蝶托在掌心,然后打开窗。几秒钟后,它又展翅高飞了!
目送它拖着断线风筝般的轨迹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心里惶恐地为它祈祷: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啊!”
从那一天开始,我忽然开始感受且关心世间生命这许多的苦痛。
尤其,那些本无来由的痛。
让我们再回到荷塘那日,希望大家还没忘记那个七八岁的我。
当我准备离开荷塘的时候,日已西斜,水边的微风终于开始夹带一丝凉意。
最后回头看一眼水面,幼小的我,忽然体会到辛苦一天后检验自己劳动果实的欣慰!
荷塘静静的水面上,浮满了数不尽的青蛙尸体。
手持弹弓的我忽然发现,不管是“大绿玻璃”,“小金线”还是癞蛤蟆,它们的肚皮其实都是一样的惨白啊!
那一刻,一丝茫然从心头一闪而过。
但想到自己弹弓的准头有这么大的长进,我就立刻又高兴起来,一蹦一跳地踏上回家的路。
事隔经年,但那个下午,那片荷塘的画面仍会不时在我眼前浮起。
我当然不记得当日欣喜满怀地为练准头而弓杀了多少只无辜的青蛙,想来应该是多于二十,少于五十吧。但在记忆里,那片不小的美丽池塘,水面被惨白的蛙尸满满覆盖,且层层叠叠越垒越高,直到我胸口几乎喘不上气。
直至今日,我都不认为当年的自己真的有什么“杀戮的欲望”。但那颗挚纯的童心里,对所有微小的生命那种真挚而纯粹的漠视与践踏,却每每让今天的我不寒而栗。
当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儿子发现并踩死第一只蚂蚁时,我立刻在他身边蹲下,握紧他的小手,看着他的眼睛:
“宝贝儿,蚂蚁很辛苦,咱们不踩它。咱们跟它们做朋友,以后见到它们,说‘蚂蚁,哈喽!’好吗?“
他若有所思,忽然咯咯笑起来,对着地上那些繁忙的小生灵挥起了手:
“蚂——蚁——,哈——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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