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欢

作者: 我是花椒怪啊 | 来源:发表于2019-04-17 01:56 被阅读160次

    顾流萍是追欢馆的头牌舞女,容颜无双,风姿婉约。她的容貌与她的玲珑身姿并不甚匹配,因为她带了点儿婴儿肥,并且眸子清冽纯净。

    顾流萍初到追欢馆时只有八岁,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街口巷尾流浪乞讨。

    可是乞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除了忍受饥饿和寒暑,还要遭受其他小乞丐们的欺负。她一路跌跌撞撞的长到八岁,在又一次被其他人欺负的时候遇到了何仰章。

    何仰章穿得很体面,头上戴一顶黑色礼帽,身上披一件同色的薄妮子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外套、灰格子的马甲和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裤,黑皮鞋擦的很亮,手边撑着一根文明棍。他长得也很体面,面孔洁白,一双眼睛乌亮,唇瓣如花,脸上是似有似无的笑,温润的像春天的风。

    他赶走了其他的小乞丐,走近了她。她只听到皮鞋踩在地上、文明棍打在地上清晰的响声,一声一声的响进了她心里。

    何仰章是本地最大的歌舞厅追欢馆的老板,算是子承父业。何老先生意外离世,不到二十岁的他接手了追欢馆,短短两年竟做成了本市最大的歌舞厅。

    顾流萍是何仰章带回来的,他给了她好吃好喝,还专门让她学习了一身歌舞本领。直到她十六岁时出道,红极一时。

    其实顾流萍不是追欢馆里唯一的幼年开始学习歌舞的人,同她一起接受训练的还有其他女孩儿们。不过,只有她是何仰章捡回来的,她视他为救世主,她不想被赶出去继续过那颠沛流离、温饱不济的生活,更不想让何仰章失望。所以这几年时间里,她拼了命的训练,拼了命的吸收,终于在一众女孩当中拔得头筹,一时间名利双收。

    何仰章平日里还有别的生意,一个月也只来一两次,还大多是陪着重要的客人。顾流萍小时候每年能见他一两次,何仰章还记得她,年末时还会专门给她封个红包。

    一转眼顾流萍十八岁了,她望着镜子里那顾盼流转、妩媚生姿的自己竟有些恍惚,仿佛那年从陋巷走出来的女孩不是她,她是真正的脱胎换骨了。

    顾流萍十八岁生日,追欢馆为她举办了一个巨大的生日宴,来了许多有身份的人。开唱前她坐在后台发起了呆,丫鬟小荷连叫了她两声才应。她对着镜子扶了扶头花,状似不在意的问道:“都有哪些人来?”

    小荷兴奋的一个一个的数着:“刘厅长,华荣百货的张老板,科远运输的盛老板,光耀赌坊的余二爷,对了,申大公子没有来,但是差人抬了礼,姑娘你现在要看看吗?”

    顾流萍听了一圈没听到心里想的那个名字,兴致泛泛。小荷以为她累了,就没多说。

    这时后台的门打开了,顾流萍怏怏的转头一看,眸子瞬时就亮了:是何仰章啊。

    她娉婷的站起身,笑着走到他眼前:“不是什么大日子,先生怎么抽空来了。”

    何仰章一边将手里的文明棍交给小厮,一边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束花递给她:“今天来了许多贵客,都是为了看你,追欢馆是借了你的光,难得这么热闹。”何仰章几乎是长了一张笑脸,不管笑或不笑,都在笑。

    顾流萍眼梢浮起一抹骄傲,伸手接过花当即低头闻了一下,再抬头时眼里盛满了柔情:“好香的花。”

    这时从何仰章身后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身影。

    顾流萍这才看到还有一个人,他模样是描眉画眼的俊俏,只是神色冷淡,即便是一言不发也有一番冷酷在里面。

    顾流萍摆出专业的可以溺死人的微笑,袅袅娜娜的向他飞去了一个眼风,转眼就看着何仰章说:“您有这么英俊的朋友,怎么不早点带来我看呢。”

    何仰章指着他介绍道:“孟文礼,他才来本市,我这不就马上带来了嘛。”

    顾流萍心下一涩,脸上却毫无异常,将鲜花交给小荷,主动的走到孟文礼身边挽起了他一只胳膊,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狡黠道:“多谢孟先生今天来,往后也多多捧场啊。”随即,松开手臂,跳舞似的转了一个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定,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孟文礼。

    孟文礼不是毛头小子也不是好色鬼,不至于被这么勾引一下就乱了分寸。他笑:“你叫我瑞恒就好,宝卿也这么叫我。”

    宝卿?顾流萍看向何仰章,他揶揄的看一眼孟文礼,对她解释道:“宝卿是我表字。”

    宝卿,宝卿,这两个字在顾流萍心间无声的流转了几遍,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

    这时小厮进来通知顾流萍该上场了,她走到镜子前弯着腰检查自己的妆容。

    孟文礼对何先生说:“宝卿,明日我想带顾小姐出去看电影,你可放人?”

    顾流萍对镜也不忘看了眼何仰章:“何老板是天底下顶好的老板,早就说过今晚之后给我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的,孟...瑞恒你明天下午五点就来接我吧。”

    说着走过孟文礼身边时,看清了他额前有一个不明显的美人尖,偏头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唇印后一路分花拂柳的出去了,轮到她上场了。

    果然如小荷所说,许多人都来了,厅里热热闹闹的坐满了人。顾流萍在幕布前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示意开始。

    音乐响起来,伴舞们圈着顾流萍涌进了舞台。她穿着白色纱制舞服,从锁骨开始便是透明的纱,一直开到手臂。白裙子拢住腰身,拢住修长双腿,一起一落间身姿袅娜非常。手推波浪纹的黑发簇着一张精致小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顾流萍舞过开头,便在舞台中间站定,握着话筒动情的开口歌唱。歌声悠扬婉转,酥软人心。

    到底是追欢馆的当红,只看台下众人心驰神往之情,便是不假了。

    虽说是顾流萍的生日宴,但她只表演两三个节目,大多时候是坐在二楼的某几个包间陪着喝几杯一起看其他人表演。能得到顾流萍陪坐的,那是交了不少钱提前预约的。

    生日宴持续到零点还没结束,一直闹哄哄的到凌晨两点才彻底停息了。

    顾流萍在后台任人卸了妆,之后回到住宅东倒西歪的洗了脸直接就趴在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到了下午三点,被饿醒的。

    顾流萍去年在追欢馆附近置办了一处宅子,是两层楼的小洋房,她只带着小荷一起住。

    她脑袋昏沉,闭着眼睛挣扎着起床,先是将双腿慢慢的蜷成跪趴的姿态,双手软绵绵的搁在两侧,只用肩膀发力,慢慢的将身体拱成了脸朝下的半椭圆。

    接着喉咙里挤出细微的“厄——”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绵长,最后手臂着力向旁边滚了一圈,四肢伸展的仰面躺好,睁开了眼。

    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几秒钟,回忆起了昨天的场景,啊,喝了酒,怪不得头痛,又是熬夜又是喝酒,宿醉的滋味真不好受。

    想明白了她便起床了,手指揉着太阳穴,重心不稳的伸出一只腿去点地找拖鞋,脚尖触到了那一份柔软,轻轻一勾就踩进去了。

    她趿着拖鞋开了门,一边耷拉着眼皮下楼一边寻找小荷。小荷应声而来,扶着她进了浴室,浴桶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小荷怕她又睡着了,就在一旁守着。

    洗过澡她就完全清醒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又上了楼。离五点还有一些时间,她可以慢慢的打扮自己。

    孟文礼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竖白条纹的西服,里面的马甲也是同色的,马甲里面是白衬衫,搭了一条银色的领带。一头短发梳成了偏分,是一丝不苟的样子,额前露出了那一道不明显的美人尖,带出一张冠玉似的冷峻面孔。

    顾流萍下楼时就看到一位摩登打扮的男人笔挺的站在那儿,认真欣赏着阳台上的一盆兰花。

    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他便转过身来,冷峻的面孔浮起一丝暖意,对着正在下楼的顾流萍微微翘起了唇角。

    这微笑真是好看,夕阳透过窗子映在他身上,像踱了一层光辉。

    顾流萍心想他还真是个好皮相,可惜她装不下了,不然也可以爱上一爱。

    她今天戴的是淡紫色蕾丝手套,穿的是淡紫色细腰的长裙,外面披了一件七分袖的浅色貂皮大衣。她像只蝴蝶一样翩翩的落到孟文礼身边,轻轻巧巧的挽上他手臂,淡紫色和浅灰色交缠在一起很相配。

    “瑞恒,你来了我真高兴,你先请我吃晚饭再去看电影吧,我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什么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他往外走。

    孟文礼很奇妙,他向来是慢热的,以往交际也遇到过许多主动的人,但是那些人让他很不自在,而顾流萍一气呵成到他身边撒娇似的让他请吃饭,他却很受用,或许是真的孤单太久了吧。

    孟文礼绅士的打开车门先让顾流萍坐了进去,待他坐好:“翡翠园。”司机一听就发动了车子。

    翡翠园是很高档的饭店,中西式餐品均是一流。虽然顾流萍不是第一次来,平时想请她吃饭的人是排着队的,不过确实是第一次和这么英俊寡言的人来这里。

    进了包厢,孟文礼拉出椅子让她坐下后自己在对面端正的坐好,叫来侍从点了几个菜,又把菜单推到顾流萍面前:“我点了几个好吃的,待会你尝尝,你还想吃什么?”

    顾流萍明目张胆的冲他飞去了一个媚眼,笑吟吟的把手套脱在一边,随便看了一眼菜单就加了一份饭后甜点,是榛子蛋糕。

    电影是新出的,在黑漆漆的影厅中,顾流萍侧头一看,便看到孟文礼硬朗的侧脸,鼻子那么挺,眼睛那么深,睫毛那么密,可是一切都是淡淡的,连那薄薄的唇都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疏远。

    顾流萍知道他喜欢自己,但是不知道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孟文礼是个很优秀的绅士,但总带有一种淡淡的滋味,好像怎么都没办法热络,也吃不准他的喜好。

    电影结束了她们又去跳了舞,没有去追欢馆,去了别的舞厅。她和孟文礼在舞池中飞快的舞动,跳得满头大汗,没想到孟文礼竟然会跳,虽然不是那么标准,但是会跳。

    最后一曲是慢舞,他们脸靠脸,身子贴身子,在舞池中悠悠转着。顾流萍的一只手隔着手套搭上他宽厚的肩,一只手被他握在手心,腰侧还放着他的另一只手。

    孟文礼是甘于沉默的性子,顾流萍不是,她即便不说话,也要在举手投足间施展魅力,每一处细节都是精心雕琢似的。此刻她脸微微一侧,嘴唇状似无意的扫过他耳际:“瑞恒,我猜你比何先生要大。”

    他沉默一瞬,回答:“我比他是大两岁。”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看起来不像是生意上往来的那种亲密嘛。”顾流萍靠的更近了,手掌带着他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另一侧腰,随即双手软软的勾上了他的脖子,额头抵上了他的下巴。

    孟文礼任凭她摆布自己,慢悠悠的在舞池里摇曳:“我们曾经是一个学校的。”

    跳累了他们又去吃了夜宵,顾流萍只堪堪尝了两勺,她怕胖,晚上尽量不吃,实在饿了就回去让人熬一碗粥。

    孟文礼绅士的送她回家,下车时绕到她旁边为她开门。顾流萍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又印了一吻,触感微凉,留下一抹淡淡的红印。

    孟文礼目送她进屋,将要上车是却看到路边暗处有一双人正相拥着唇齿交融,是个不分你我的势头。孟文礼稍稍一瞥,便看清男人是何仰章。

    何仰章也看到了他,眼中染着一抹水汽似笑非笑的从接吻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带着点顽劣。

    孟文礼并不看他,只靠在车旁,背着晚风点起了一支烟。一点星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唇齿交缠的声音在寂静中渐渐清晰。

    点第二支烟的时候何仰章走了过来,接过香烟猛地吸一口,吐出一团烟,声音有点沙哑:“不知道非礼勿视吗?瑞恒,你还真是。”

    孟文礼看到那女子上了停靠在远处的一辆车远了,把香烟接过来掷在地上,用脚辗灭:“像什么样子,何老板没钱去开一间房办事吗?”

    何仰章嗤嗤笑着,不怀好意的说:“不知道了吧,这种事有时候在外面办也别有一番滋味啊。”说着便去看孟文礼的表情。

    孟文礼微微皱着眉头看向他,末了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站直了身体,拨开了一旁的他,打开车门进去了。

    何仰章眼疾手快的钻了进去,耍赖皮似的关上车门对他说:“去你家,咱们好久没见了,喝两杯吧。”

    孟文礼不置可否,对司机说:“回家。”

    早上醒来时孟文礼头痛欲裂,刚要起身却发现一个脑袋压在自己的腿上,是何仰章。

    何仰章此时正衣衫不整的四仰八叉的睡在他床上,脑袋压着他的一条腿,压得他一阵阵麻木刺痛。

    他用力抽出腿,艰难的挪着双脚去洗漱了。

    昨天喝了太多酒,说了太多话,好像又回到了读书时候。何仰章的父亲太忙了,母亲早逝,经常跟着他吃睡,到后来恨不得长到他家里。

    不过自从何老先生去世,何仰章收起了那份顽劣,一夕之间长大成人了,也只有在他面前还保留着这点孩子气。

    之后孟文礼经常来接顾流萍去约会,有时同今晚一样看看电影跳跳舞,有时又带她去听戏,有时也带她去一掷千金的豪赌一场。总之,是阔绰又绅士,温柔又安静。

    从孟文礼这边,顾流萍不知不觉的了解了何仰章的许多事情。

    孟文礼的生意比何仰章做的还要好一些,他前几年一直在北方发财,生意一路从热河一带做到了仰光,来本市主要也是为了扩展业务。他初来乍到,便同顾流萍如此亲近,外界猜测他要纳她做姨太太了。其实顾流萍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想过到时如何拒绝,可是孟文礼只一心带着她到处吃喝玩乐,丝毫没有别的意思,连动作都没有逾越过,最最亲密的也不过是拥在一起跳舞,离别时得到一枚她恶作剧似的香吻。她看不透,但也乐得自在,毕竟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玩伴。

    何仰章偶尔会同他们一起,不过他带的女伴可是不尽相同的,几乎每一次都不一样。

    顾流萍每次都会在暗中偷偷观察他,有时候会发现他正在看这边,可是视线相撞时他并没有任何异样。

    这天,顾流萍正在台上表演,若灵若仙,美煞人也。一曲完毕,她下台后两个小厮伶俐的跑上舞台,将手中的红幅拉开,是吉利的捧场语,并且声音脆亮的说:“孟文礼先生附大洋五万!”

    声音传到后台,一众舞女都露出艳羡之色,娇笑着恭维她。她们虽然羡慕不已,但是也算松了一口气,顾流萍有人这般大张旗鼓的追求,而且还是一位身份地位都数一数二的人物,其他人也就只能巴巴的看一看,这样一来,她们就有机会了。不过也有人酸溜溜的恨不得孟文礼是玩玩儿,玩腻了就甩了她,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谁知孟文礼既不娶她,也不甩她,依旧三五不时的来接她出去送她回来,一接一送就过了两年了。顾流萍并不在意,虽然看不透孟文礼的心,但是很相信他的为人。而且因为他的关系,她和何仰章之间也亲近起来了。

    何仰章如今已到而立,但还没娶亲,连个姨太太都没有,仍然是时不时的换个女伴。

    顾流萍的心一天天的熬油一般,她已经知道了何仰章的很多事情了,也能没心没肺似的叫他一声宝卿,可仅止于此。

    但她不想这么下去了,她想是死是活,总要试上一试。

    一日,顾流萍借着孟文礼的名义约了何仰章出来,在蓉锦大酒店的一个套房里。

    顾流萍早早就坐在客厅等着,她的一颗心从进门时就开始跃动,越是等下去跳的越厉害,似乎要跳出心口,跳到无边的天际里去。

    敲门声响起来时,她几乎忘了站起来。她僵硬的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扭开了门栓,静静的看着长锁里的铜舌一点点的缩了进去,一把拉开了门。

    何仰章带着一身寒气,握着文明棍笔直的站在门外。两人皆是一愣,不过她是忐忑,他是诧异。顾流萍侧身让他进来,他收了诧异,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不做犹豫的就走了进来。他把文明棍倚在进门处的白色雕花矮柜旁,把帽子放在上面,脱下呢绒深棕色大衣,丢在了沙发上。几个动作下来只有布料摩擦的声响,因为从走廊开始地面上就铺上厚厚的地毯。

    他在沙发上坐下,习惯性的摸了摸腕上冰凉的表带,终于再一次看向了她。

    顾流萍鼓起勇气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又铿锵有力,走出了视死如归的气势。她走到何仰章跟前没有停下,弯腰拉开他交缠在腿上的手,软软的坐了上去,明黄的薄绒裙摆开花一样的覆在他的西裤上,露出一小截白玉小腿。何仰章还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眼睛黑白分明,射出的一道光像是能刺透她的心。

    她把他的双手挪到自己的腰背,身子靠进他怀里,脑袋歪在他胸前,一只手受惊似的抚上他的手,手指分开握住,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地攀上了他坚实的胸膛,隔着衣料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顾流萍特有的女人的体香幽幽的钻入何仰章的鼻腔,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毫无所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流萍细声开口:“宝卿,你知道我的心意吗?有时候我觉得你不知道,有时候又觉得你知道。”

    她抬头看他,他仍然是要笑不笑,没办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微微叹了一口气,继续靠回他的胸膛:“我八岁的时候被你捡了回来,当时我是真的快要死了,已经好几天没讨到吃的,他们的拳头打在我身上,我几乎都感觉不到痛了。这时候你出现了,我就跟着你走,走进了富丽堂皇、衣食充足的追欢馆。那时候我心底把你当救命恩人,我打定主意要报答你的。”

    她两只手把玩着何仰章的一只手,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皮肤白嫩,指甲修剪的很干净,连月白的形状大小都恰到好处,怎么个恰到好处她说不上来,总之就是顺她的眼,何仰章的一切都顺了眼入了心。

    顾流萍自顾自说道:“我起初就存了心要给你争气,我训练的很努力,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不知不觉就变了,我不仅仅把你当做恩人来看,我生出了许多念头,想多让你看我一眼,想同你在一起。”

    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放开了他的手,身子坐正,脸靠脸的看着他:“我知道我这样想有多荒唐,可是我控制不住。”

    何仰章眸光渐沉,眉头隐约的皱了起来:“我大你很多。”其实不多,也不过是十一岁。

    顾流萍马上反驳:“你不要用这样的理由打发我,你就实话实说吧,是嫌弃我没文化也好,瞧不起我的出身也好,直说让我死了心。”

    她现在知道何仰章对他是一点心动都没有的,可她只想听实话了。实话或许会很痛,会很让她难堪,但是好过成日里惦记。思而不得,不如干干脆脆的痛苦一场。

    何仰章又沉默了,不过她不着急,她知道他再开口时就会让她狠狠的痛了,既然如此,不如慢慢说,能慢点就慢点,至少可以多感受一下他的怀抱。

    “小萍,你很好。”他不看她,脸转向了一侧,看着乳白墙壁上挂着的一座摆钟:“不要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顾流萍知道这是他说的很明白的一句话了,委婉又明白的拒绝了她。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心口还是一阵阵的钝痛,她缩在他的怀里忍着泪。

    何仰章的手慢慢的环住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温柔的拍着她的背,拍出了她的将要忍回去的泪。

    深秋的夜又凉又重,顾流萍坐在客厅喝着一杯可可,其实她一口都没喝,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台的那盆兰花,一下一下的用小银勺搅动着液体罢了。

    兰花是她从追欢馆搬出来时何仰章送的,还送了一条珍珠链,不过他的珍珠链像不要钱一样,送过许多人,所以她反而喜欢这盆兰花。

    这几天她人前鲜花着锦,不露声色的照常表演,回到宅子就像褪去了一层画皮,话也说不到几个字,饭也吃不到几口。

    她八岁之前一直是以吃饱穿暖为目标,八岁之后是要努力的给何仰章争脸,爱上他之后就是努力的想让他多看一眼。可是那天夜里一下子就断了这个目标,她有点失魂落魄了。

    孟文礼来了,两人去看了戏。其实顾流萍不喜欢看戏,但是在咿咿呀呀的的热闹中她可以暂时放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听完戏她邀请孟文礼去喝酒,她把孟文礼当做了朋友,她生活中没什么朋友,她需要找朋友说说话。

    她先一口气叫了一桌子酒,再一口气干了一杯红酒,微醺的看着孟文礼,突然哭了起来。开始是眼泪汪汪,想忍住又忍不住的扁了扁嘴。忍不住了,咧开嘴嚎啕。

    孟文礼被她哭得两楞,一楞是她突然的哭了,二楞是竟然是个孩子似的哭法。

    他绅士的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哭声渐歇,递上一块手帕。顾流萍哭得头昏脑涨,头晕目眩。接过手帕时还记得对他露出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拭干了泪,一股脑的将遭拒的事情说了一遍。孟文礼面上难得有变化,眼眸深深,若有所思。顾流萍一边说一边灌酒,直至后来舌头都捋不直了,要不是他拦着,她非得喝光桌上的酒不可。

    天光大亮,顾流萍在床上发出一声绵长的哀嚎,头痛欲裂,脑袋里嗡嗡的跳个不停,好像马上要爆炸一样。

    她捂着脑袋蜷起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一滚,滚进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怀里。她后知后觉的睁开眼睛,带着还未曾清楚的头脑往旁边一看,看到了一张俊脸,皮肤白皙,鼻子挺拔,剑眉入鬓,美人尖在柔软的垂下来的短发中若隐若现。

    她迷迷糊糊的看了良久,终于神魂归位,顿时清醒了,几乎是从床上弹起,站在地上盯着孟文礼,一言不发。

    孟文礼此时也悠悠转醒,双眼打开一条缝再关上,再打开时就看到了站在地上的顾流萍。他一挺身坐了起来,被子落在他腰际。他闭眼甩了两下脑袋,又张开手掌搓揉了几下短发。

    他醒了神,瓮声瓮气的说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什么都没做,你放心。”

    说着下床了,走到桌子前拎起了水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饮尽了之后,换了杯子又倒满了水,走到她跟前递了过去。

    顾流萍不好意思的接过,她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孟文礼也是衬衫马甲穿得严严实实。

    孟文礼坐在床边接着说:“你昨天喝太多了,闹得,咳,有点厉害,我想送你回去,你不同意,就给你开了一间房,走得时候你拉着我,就是这样。”

    顾流萍双手端着水杯专心的喝水,好像没有听到,只是脸耳通红,火烧一样。

    她喝水的时间太长了,杯子倾斜,水位几乎没有变化。

    放下水杯时,她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耳朵还浮着一抹红。

    洗漱之后他们叫了早餐。一顿早餐只吃了个餐具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人无话。

    吃完,顾流萍用餐巾轻轻点了点嘴角准备告辞,孟文礼却丢了个炸弹来:“宝卿有个妹妹,是何老爷战友的女儿,叫李颜琳。”说完,他看着她,她呆若木鸡,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何仰章有个妹妹。

    孟文礼苦笑起来:“很多年前,我和宝卿走得近,自然就认识了颜琳,之后爱上她了。追求她,还拜托宝卿帮我。”孟文礼笑了一声,“谁知宝卿很生气,连续很久没理我,还不让我见颜琳,甚至不让颜琳出门,后来我才知道宝卿也爱她。”

    顾流萍听得入神,仿佛眼前就站着那个年轻一些的、有活力的、有喜怒哀乐的何仰章。

    “但那时我年轻啊,认为爱情是公平的,她既然没同宝卿结婚,我就还有机会,况且颜琳也并不讨厌我,我追求的更疯狂了。好多次和他争执着闹出洋相,颜琳当时应该很为难吧。”孟文礼不好意思的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后来她出国留学了,应该是为了躲我们,但当时我不管那么多,也跟着去了,不过没多久,她就跟一个英国同学结婚了,何老爷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顾流萍问道:“那你后来还见过她吗?”

    孟文礼回忆道:“最开始一两年她会寄照片回来,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之后就没联系过了。”

    宝卿知道颜琳结婚应该很难过吧,青梅竹马的小妹妹,转眼嫁给了外国人,顾流萍静静想着。“我当初第一次看到你时,差点以为你就是颜琳。”孟文礼看向她。

    “嗯?我像他妹妹?”顾流萍惊讶。

    “初看是有点像,眉眼有点神似,但是细看之下一点都不像,可能好看的人都长得相似吧,都是大眼睛细眉毛。”孟文礼玩笑着说。

    所以并非良善之人的何仰章唯独把她捡了回去,所以那么花心的他却从来都没有对她不清不楚过,所以孟文礼第一次见她便同她亲近。顾流萍心里竟然很平静,被当做某一个人的替身而得到优待似乎是不怎么开心的事,可是那个人是何仰章喜欢的人啊,如果没有她,自己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了。可她到底不是她,他不会爱她。

    顾流萍今天哪儿都不想去,孟文礼也不走,两个人窝在酒店的套房里吃吃喝喝,聊一会儿沉默一会儿。

    孟文礼平时一副毫无破绽的样子,原来也有这么一段痴情官司。

    要说人啊,真不能一个人不好,两个都不好的人待一块儿反而好的快一些了。她原本那点子郁郁,看着孟文礼竟然散了不少。

    日落西山,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顾流萍侧身坐在窗前,整个人笼罩在霞光中,泛着一层赤橙的光晕。她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边,看那颗落日一点点的掉下山去。

    孟文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要直不直的坐着,西装马甲脱在一旁,白衬衫领口的扣子也捻开了两粒,若隐若现的露出锁骨。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青花瓷茶杯,右手食指指腹一圈圈的辗过每一道纹路。

    他忽的抬头,便看见金光加身的顾流萍,因为太出神了,此时她脸上现出一抹稚气,好像忘了眨眼一样,偶尔才扇动一下又长又密的睫毛,浪漫的大波浪卷发垂在肩后,石榴红的长裙包裹着玲珑身姿。

    总之是个堪比电影画报的姿势,叫人赏心悦目。

    突然顾流萍回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她璀然一笑:“你打算结婚吗?”

    孟文礼沉沉的看着她,说道:“我有想过,但是我对颜琳还存在着爱恋。”

    “要不你娶我吧。”顾流萍又看向窗外,夕阳已无踪影,漫天的红霞渐渐暗了下去,“我不知道还会去爱谁了,其实我很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的,那些人见我都恨不得把我吃进肚里,我见他们也只是扯出一张面皮罢了,我虽然还年轻,但是很想安定下来,我也知道我这个身份是不会有什么正经人家愿意娶我的,不过我也不怕做姨太太,只是我很讨厌那些人。我给你做姨太太吧,我不会烦你,也不会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就是腆着脸跟你要一个身份。”

    孟文礼放下茶杯,走到她身边:“怎么能委屈你。”

    顾流萍抬头看他,看见他眼里的真诚:“喂,这哪里是委屈,明明是我占了大便宜。到时候你有喜欢的人了,或者烦我了,咱们就提前打招呼,好吗?”

    “时局很动荡,可能要打仗,过段时间我会离开这里。”他说。

    “那我也走吧,我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就当跟着你到处玩了,你别太早烦我就好。”她笑。

    孟文礼伸出手抚上她的发,突然弯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他的唇微凉,蜻蜓点水似的擦过她的唇。她被这一吻定住了似的,思想也连不起来。他的脸依然很近,眸子深井似的望着她,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孟文礼看着她清澈的目光,突然发出了一声轻柔的笑。这声笑把她叫醒了,眼睛倏然睁大,正要起身时他又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这次的吻很温柔很细腻,他的双唇在她的唇瓣上细细的吮吸,温柔的摩挲,一只手抚上她睁着的眼睛,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吻。辗转流连,悱恻缠绵。

    一吻毕,孟文礼收回覆住她眼睛的手,只见她眼里升起了一层水雾,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眼神迷离。看得他心中一动,低头又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他弯下腰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试试吧。”

    顾流萍脑子里无声的放起了烟花,我们试试吧,我们试试吧?

    如果他们此时能看向窗外,就会看到何仰章双手插进呢子大衣的兜里,站在楼下看着两人相拥。他依然是似笑非笑的,只是眼神很落寞:“我当初逼走了颜琳,毁了你的姻缘,这次我就不捣乱了,谁让我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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