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2018年的6月9日,高考结束的第一天。
这些天杭州的天气阴晴不定,校内涌进很多参观的家长和孩子,穿着学士服的学长学姐在校园各处晃来晃去,窗外有落雨。
网络平台被高考相关刷屏了。有人发当年的毕业照,蓝白色的校服,一张张青涩得认不出来的脸,笑容都还未脱去稚气。有人回忆起考完的场景,有人坐在校车上哭泣,有人打了一夜游戏,有人流泪不舍,有人欢呼雀跃,有人不言不语地告别。
我是在2015年高考的,如今已是大三的学生。高中班主任又带完了一届,学校操场翻修了又重新盖好,毕业时栽下的行道树已亭亭如盖。
他们说三年是一个轮回。
紧接着我离开的脚步进入的,而今也要再度启程。你们一定听过很多对美好未来的期许,也接收了关于大学的许多经验,许多教训,许多警醒。但我并不想说这些。
我想说一些别的。
无关说教,只有呈现。说一些在你们十几年的生命里,人们也许在你们面前默口不提的,也许曾经点到却轻巧略过的,缄默在世界边缘,看起来并非那么体面光鲜的东西。
那就从我高考的故事开始说起吧。
参加高考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一心想上清北。
我在省里最好的高中读书,呆在尖子班里,家人和老师都对我寄予厚望。而我也很争气的,保持着令很多人艳羡的好成绩。理综常常是年级第一,总成绩保持在年级前十,那时候同学都叫我学神。即使高考发挥失常以五分之差与清华失之交臂,也仍旧是录入学校的当届省内考生里的分数第一。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牛逼,总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去屠龙的勇士,未来总会成为很酷很酷的人。右手持刀,左手拿酒,走路带风。那时候我自以为可以通天,凌驾于西风之上。好像未来就在我的手心里,反手即为云,覆手便成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光明。
可你知道的,希望常常是失望的序曲,巅峰过后免不了倾颓。那些被短暂的辉煌高高扬起而陡然生发的目眩神迷脆弱如同蝉翼,落地即要毁坏崩离。
在高中那方狭小的天地里,成绩是生活的全部。可大学并不,我在成人世界的万象里疲于奔命,却眼见着自己的梦想逐渐分离崩析,感情陷于飘渺泥泞。所有勤苦皆成徒劳,所有挚爱尽数远去。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一个人周而复始地把石头推上山又眼睁睁看它滚落峰底。现实荒诞不经,无力感将我的筋骨剥蚀抽离,只轻轻一推肉身便颓然倒地。那些低沉的士气从偶尔几个瞬间增长为许多个瞬间,最终贯串成接连不断的一片。我最终束手无策地,彻底地垮下来。
然后我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重度抑郁症。
重度抑郁是什么感觉呢?像时时刻刻被命运扼住喉咙,只呼吸都已竭尽全力。我行走在刀尖之上。绝望把感知磨钝,将周身的皮肤来回割裂拉扯。我仿佛身处彻底的黑暗里,每一根神经都在流血,每一颗细胞都发出悲鸣。我想哭诉,却无人理解。我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痛苦铺天盖地的袭来,就像钢琴突然砸下一个重音。明明上一秒还在和人谈笑,下一个瞬间,周围人们大声交谈的喧闹,朋友讲完一个笑话后的大笑,摇晃车铃时叮当的响声,一起凝结在耳边碎裂。微笑还停在嘴边,眼泪就那样不受控制的满溢出来。
和人生的众多困苦相比,高考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那段日子里,我把自己封闭起来,终日宅在寝室里,大多时候只是躺着。我知道这是堕落,可我毫无办法。人在现实崩坏的时候,只想把自我隐匿在黑暗里。
听起来很可笑吧,一个以强硬为信仰的人,最终躲在软弱里。当年我跟你们一样,以为悲伤代表着怯懦,沉沦是由于不思进取。连幼时遭受校园欺凌时,我也从未让自己发出过一声啜泣。我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老师曾经跟我们提起一个清华的学长,在大学由于抑郁症挂科被退学,最后找了一份薪水少得可怜的工作。
曾经的我多么锐利和骄傲。我信奉不动声色的坚忍。笃定人生底色本是痛苦,最顽强的人值得最丰厚的奖励。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没有人能耗得过宿命。那时候的我听到这个故事只是笑笑,然后很轻巧地扬过头去,心想这可真是个没出息的人。
可你们知道吗,实际上越好的大学,抑郁症比例便越是高得惊人。这并不奇怪,当今社会的功利主义到达顶峰,所有人疯狂地追求所谓荣誉,所谓成就,所谓利益。一个人的一生早已被预设好了标准答案,评分体系。没有自我,没有个性,也无从悦纳自己。人无时无刻不在被人比较,审视,判评。所有价值存活在与他人的竞争之中,温情与偏爱变成胜利的附属品。这其中逐渐滋生的是残酷的完美主义。可当现实把那层华丽的面皮撕破,你又要如何让一个一心追逐极致光明的人,忍受余生生活在毫无希望的黑暗里?
我当时很频繁地想到死。
很多人自杀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可我一直是个谨慎的人。你知道关于下棋有个术语叫博弈,在已有的局势上,思考着对方落子的可能,制定不同的策略一步步往下不断推演。我把我人生的所有可能在脑海里不断遍历,然后悲哀地发现达成理想结局的概率为零。我想出了一套严密完整的逻辑去论证为什么死是解脱,我反复和人探讨推敲辩论,可那逻辑无法被推翻,而我也无法从中跳脱出来。我安安静静地写好了遗书,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后事,譬如我葬礼的细节,譬如如何处理我的遗体,譬如用什么作我的墓志铭。
那时候我近乎已经决意赴死了。但很奇怪的,人绝望到底的时候,反而变得平静。明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解救自己。生死不必连系任何人。是决定把生命停留在此刻,还是忍着痛楚继续前行,都只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么,若是生死都只与自己有关,我又何必把价值寄托在他人建立的镜花水月里?
一切都握在自己手心。我可以定义黑白,颠倒天地。我可以决定,深渊是高山的峰顶,飞机在海底航行,睁眼之后进入梦境,太阳升起时黑夜降临。一切的价值都由我衡量,一切的规则都由我制定。意识到这些的那一瞬,抑郁多时的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快意。被压抑的气泡“剥”的一声浮出水底,灵魂轻盈得仿佛要与肉身脱离。我成为一个百依百顺的孩子,至死不变,但只顺从我自己。
过往的自我已被尽数摧毁,我索性将它们彻底揉碎,我不断思索自身,质疑拷问所谓的意义。不再停留在表面的病态本身,而是去追溯很多的本质原因。我把自己的碎片俯身拾起,然后一片片重新搭建起全新的血肉,筋骨,灵魂。重新感受到幸福,温暖,和光明。
更看重平安喜乐,不再执执追求那些虚妄的图景。忠于自己的内心,不再活在他人的眼光里。对生活怀有更多的耐心,不再沉溺在过往的失望与落空里。
前些天我去咖啡馆,点了甜点窝在沙发上看天。窗外的花一骨碌一骨碌的开满了,是很匀净的浑圆白。阳光很轻很软,明澄澄亮堂堂的,轻飘飘从身上抖落下来。装满美梦的枕头在阳光底下晾晒。风慢慢融化在黏稠的空气里,猫蜷在沉睡与清醒的边缘。
我闭着眼睛听歌,看到血管的喑红和阳光的金黄混合成一片柔和的粉,在周身轻软地围绕贴合。忍不住笑了起来。
命运无常又如何呢?至少此刻我所感受的快乐是纯粹的。推动巨石不再是惩罚。纵使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的泡影,纵使一切终归混沌与黑暗,至少也可以赶在日落之前,多看一眼风景。
至此,我的抑郁症已经彻底痊愈。这一年,我从十八岁出生。
这一路走来我失去了太多,但总归还是有东西值得庆幸。在泥泞虚无里摸爬滚打过一遭,心却仍然干净。历经许多迷失与曲折,仍然怀有信仰与勇气。自我价值轮番倾覆与重建,逐渐趋于稳固而富有韧性。
我不想熬任何“前路光明”的鸡汤,也一直厌恶所谓“感谢苦难”的论调。苦难只是苦难,意志的磨练只是由于苦难无法躲开。你别无他法,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撑下去。但你要学会,从这苦难之中汲取营养。在那些苦得要命的时刻,看到那些甜的,暖的,温柔的地方。
到现在我无法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毕竟早已失去孩子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可我也没变成一身市井气世故圆滑的大人。真有意思,我还不到二十岁,却觉得自己像个熟透了的老人。这并不是贬义。
其实我想,我是无法从我的经历里提取出什么普适的经验与教训的。“人生”这个命题太过宏大,而各人命运千差万别,我不过是仍旧在这波涛里沉浮辗转的蜉蝣,不足以指点江山。我也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听不进劝的,一定要走过很多弯路,撞破很多南墙,在头破血流的跌宕里,才能真正明白那些早就倒背如流的道理。
愿你的人生永远是坦途与一帆风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愿你所踏足的每一处土地,都是晴空万里。
也愿你纵使跌入灰暗的境地,也永远不要失去感知幸福与追逐光明的能力。愿这些故事能给你种下一些生机,愿你在崎岖和嶙峋的背后,尝到一些蜜糖馅的好东西。
最后,我很喜欢的海子的一句诗,送给你: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要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请你记得。
网友评论
马戏团出去的猴子总觉得自己最像人,但你觉得它真的是人吗?这也就是为什么大人总觉得年轻人不够成熟而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足够老道。
人们敬佩的不是最像人的猴子,而是猴王。珍惜学生时代,这个阶段性的蜕变来之不易。
听见了吗?整个世界都在欢迎你。
愿温暖常在,愿万事胜意。
比如许巍,比如朴树,比如张楚。都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