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门口，夜色沉凉如水，月光清冷静寂。
送站车碾压石板路的声音清晰地从远处传来，正聊得开心的孩子们的脸色顿时沉重了许多。
把行李搬上车，我转身和送行的孩子们一一拥抱、道别，认真地说：“天凉了，回去吧。”
他们也认真地回道：“没事，不冷，我们再送送你。”
零下五六度的天呢，只穿着秋衣，怎么会不觉得冷。我却也拗不过他们，索性搭着彼此的肩膀再走一段，仿佛每一步，都要踏在回忆上，印在脑海里。
“回去吧，”我一手拉着车门，脑袋探出去喊道，剩下来半截话没说出口，“再不走的话我特么快哭了。”
……
当我躺在卧铺上，听着火车平稳低沉的嗡鸣，过往的思绪漫溯而上，记忆如月光般静谧无声地流淌铺漫……
意难平，意难平。
杨宗纬《我变了 我没变》_腾讯视频
（一）
推开世界的门/你是站在门外怕迟到的人/捧着一颗不懂计较的认真/吻过你的眼睛就无畏的青春——杨乃文《推开世界的门》
两年前，小K曾问我：“为什么你总喜欢写回忆性的文章呢？我们写作老师说，如果没有在一个行业做到自己的人生巅峰，就不要写回忆录。”
小K是美国华裔，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没怎么顾及我的感受，但确实说中了我当时写作思路的局限性，进而改变了我接下来的写作方向。
而今，当我即将结束八年的军旅生涯，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小K的这番话。
八年，我青春最宝贵的时光，都在部队中度过。虽然没有在这领域做到自己的人生巅峰，但付出和收获，仍值得感慨回味。
当年上军校并非遂我本意，但我还是坚持读完了。期间受过委屈：因为说错话被9个教练班长关在屋子里群殴，在广播站被站长倾轧责难，工作加班累倒后自己去医院看病，因为新领导换了考评标准与三等功失之交臂……
但这段日子给我带来的，更多的是收获与成长：参加各类演讲比赛、担任中外院校长论坛志愿者、任职广播站副站长、拍摄微视频获奖、导演毕业舞台剧、发表文章、甚至出了自己的作品集，顺便，英雄联盟还打上了钻二。
部队带给我的，不是只有失望和伤痛，我更感念他赋予我的蜕变。无数次我站在军容镜前，认真整理自己的衣袂，看着镜子里的人从青涩走向成熟，逐渐增加对自己军人身份的认可，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跳跃：请让我放光发热。
是的，我无比期望自己的一身本领能真正派上用场，在更广阔的舞台展现自己，去争做那最亮的一颗星，被人关注、赞叹，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然而，造化弄人，下连后的33个月，我职业生涯中最关键的时光，都“贡献”给了改革。
这次军改，成就了一部分人，却也牺牲了一部分人。
对于我，它让我更快地看到了移防后单位的弊端和缺陷，进而促使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规划。
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明明前途看似一片大好，却急流勇退选择复员，这么做，到底是意气用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问得多了，我实在不想重复解释，便只拿一句“人各有志”来敷衍过去。
如果一份工作带给你的只有满腹的失望和烦恼，没有办法让你感受到丝毫人生价值的实现，那它就是在空耗你的青春。
如果一份工作只是疯狂榨取你的现有价值，带不来任何相关领域的进步成长，那它就不适合你继续为之奋斗坚持。
如果一份工作所要求的能力素质刚好都是你的短板，继续耗下去你将感受不到任何工作的乐趣和生活的幸福，那为何不趁着年轻，尽早放弃？
如果你贪图单位目前的待遇和稳定，忽视它现有的巨大隐患和弊端，那么目前所谓的稳定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彻底颠覆，而那时你早已完全丧失了独自求生的能力，你的命运将不再被自己左右。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短时间内大概率无法通过体制内手段（交流、转文职均失败）离开这个单位的时候，我宁可选择这种近乎自毁前程的方式与此脱离关系。
杨绛先生评《围城》时曾说：“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我所在的这个单位，亦似是一座围城。
现在我已经从城里逃了出来，也许多年以后，我会怀念城里的诸般好处，但既然做出了选择，我没有理由后悔，推开世界的门，就要走完那无谓的青春。
我曾问过自己/生活值不值得叹息/明明烦恼都已摆平/但人一生中最大的瓶颈/却是走走又停停/所以不管多挤/我都能走下去——古巨基《不老男孩》
（二）
一天宛如一年/一年宛如一天/任时光流转/我还是我——杨宗纬《我变了，我没变》
其实我很早就做出了复员决定，并一直为之进行各项准备。
最初我在知乎、贴吧、论坛里疯狂搜索着关于如何能够退出现役的方法，向成功上岸的人请教经验，大多得出的结论都是鱼死网破的损招：
躺干、故意捅娄子、装精神病甚至拿刀砍领导……为了离开，不惜一切代价。
我并不认可这样的方法，即便复员之举饱受众人诟病，但复员本质上就只是军官正常退出现役的一种方式，没有任何一项政策或者法规规定此举不妥，它本身即是合理的。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通过那些不堪的手段离开？我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走？为什么不能磊落坦荡地，底气十足地离开呢？
路子总是会有的，只不过分难易。我跟大家说，我计划要复员了，但我依旧会好好干工作，我要带着好名声离开。
虽然“好好干，好好谈”意味着会让领导觉得，我提复员只是在开玩笑，不必上心，稳住就行，我依旧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去争取。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方面参加单位工作，一方面坚持读书写作，开发谋生新技能，稳步推进。期间参与了多场旅晚会的主持和节目表演，录制了多期军旅广播和解说材料，文字登上军内外多媒体平台，用心培养新兵……虽不说成绩斐然，但绝对没有丝毫懈怠和虚度。
在部队这样的体制内，我其实知道，如果想要离开，完全可以躺干，别人拿你还没有办法，工资待遇一分不少，生活还舒心惬意，工作不用担责任操闲心，何乐而不为。
但是，人，贵在自尊自爱。自己选择离开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就是对这种毫无进取意识、责任心淡薄、人浮于事的环境感到不齿吗？不就是为了寻找能够激励自己不断向上变好的地方吗？如果自己真的躺干了，出去与否将不再有区别：我本质上就已经堕落了。
我时时刻刻感念部队对我的培养和关怀，我既然在岗位上领着工资，我就有责任做好事情，自己的其他想法，也应该找到与此平衡的点，在互不冲突的情况下同步推进。
我很想给身边的孩子们树立一个正儿八经的好榜样，于是我坚持出操、训练、上课、参加连队工作……就是想告诉他们，虽然道不同，但心不能变。
每当有人跑来和我诉苦，我总是努力给他们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当然明白，他们或多或少都会希望我这个声称要复员的“反动分子”能说一些他们不敢说的话，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懑。但在这个单位出现的种种问题和矛盾，背后的原因并非只是几个人的事，而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片面的归因只会导致矛盾的激化，我不能充当那个煽风点火的人。
我清楚自己最宝贵的品质、最应坚守的底线和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即便为了适应环境，我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舍弃一部分坚持的东西，我依旧在坚持做我自己。
也希望，多年以后，归来之时，我依旧是少年。
多少年之后/一个人叙旧/才知道什么是愁/可比起接受/还有未完成的梦/要我去追求/盼时光倒流/不如继续走/再见也可以是问候/我还是我自己的战友——古巨基《不老男孩》
（三）
走过的时光/就像一本书/每一步路途/都写着感悟/来不及回顾细细阅读/下一章就催促我上路——杨坤《真的很在乎》
自从得知我即将复员后，院里的熟人碰见我都会问一句：“你啥时候休假？”
休假意味着可以在复员批复下来前，以合理的方式早点脱离这个地方去感受社会，拥抱自由，换做是任何一个人，早就插着翅膀飞走了。
我只是笑笑，以“在哪看书复习都一样”为理由，一直拖到填完表再走。
只有对最亲近的熟人，我才说出了心声：心里实在是放不下，舍不得，忘不掉。
当我的名字真的出现在拟退役名单中后，我才不得不明白：自己不仅仅与这个体制再无关系，与身边的朋友，也即将分隔千里，再难相见。
两年前我坐着绿皮火车，一路颠簸来到这里，看着逐渐荒凉的景色、漫天肆虐的沙尘暴，我咧着干到起皮的嘴唇，欲哭无泪，打心底恨死这个地方。
经历了两年的风沙洗礼、烈日炙烤、干旱折磨，我竟然慢慢适应了这片荒原的环境，虽说依旧谈不上什么热爱，日子却还是能过下去。
习惯了在冬天把吃不完的酸奶雪糕放在窗台冻着改天再吃，
习惯了把衣服洗完后贴在暖气片上等半个小时就干透，
习惯了吃膻味巨重的红烧牛羊杂、口感纯正的奶皮、奶酪，
习惯了在全是黄土的路上跑步，卷起漫天沙尘，
习惯了每天“宿舍—值班室—饭堂”的值班生活，
习惯了在孤独失落的时候抬头数天上的星星……
当我真正要与此脱离时，我忽然生出了些“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莫名情绪，我并没有太纠结于这里的自然环境恶劣，反而对这种几近修行的单调生活有些微微的不舍。
从宿舍到值班室需要17步，图书室有1100多本书，大院一圈有1250米……这点滴的数字，仿佛是独属于我的小秘密，分享着我这两年的生活。
喜欢趴在窗户看那8点才贴近地平线的醉人晚霞，喜欢跑完步后在操场一边慢走一边观星一边思考未来，
喜欢那雨后出现的双层彩虹，喜欢那几乎从不阴霾的万里晴空、白云如织，
喜欢那鲜艳明媚的格桑花，喜欢那饱满多汁的新鲜枸杞，
喜欢那初雪后凝结树桠上的凝霜，喜欢那纷纷簌簌的鹅毛飞雪……
这两年，就工作而言自是无比忙碌，但对我个人来说，也是20多年来最孤独的一段时光，它逼迫我走出安逸的舒适圈，独立思考自己的未来，快速地甚至是补课似地成长起来。
如果把复员放在整个人生的维度上，几年之后，甚至是几十年之后再回头看，它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我没有能力预见几十年后的未来，更无法站在起点就判断复员这件事对我的意义。生活不是零和博弈，它有千千万万种选择。
但当我选择复员的那一刻，站在这条路的起点，唯一需要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到达终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踏实而坚定地迈出每一步。
回首来时路/我真的很在乎/这一路/错过的/和收获的幸福/眼泪有多咸/笑容的背后/多苦/好想说/我真的很在乎
（四）
我走了/我爱的人/我的眼里有无数个你们/不要伤怀不要告别/在这星辉闪烁的夜里/没有人能会流泪/泪流——改编《不要告别》
躺在火车上，听车轮碾压轨道的声音，轻微的轰鸣声，有些像海浪在冲刷滩涂，那些丝丝缕缕的情绪，就这么一波一波，缓缓涌来。
我的心绪很乱，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我的离开而落泪。当我抱着哭成结巴的小Z，听他说把我当亲人（兄长）看待的时候，我自己也差点泪涌。
也许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慢热的人，对待任何感情，总是在事情即将过去之后，才惊觉醒悟。
长久以来，自己慎言谨行，拿真心待人，本不求什么回报，只期不落人话柄，被后人笑话唾骂，从不奢望被他人感念。
也许，我真的做到了，在他们心中，我不只是一个职务上空洞的符号，而是一起生活的伙伴、兄长，当我褪去排长这样的身份离开，依旧有那么多人向我道别，这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让我有种释然的感动。
虽然我知道，多年的朋友依旧会被淡忘，现在的眼泪与不舍，最后都会升华为美好的记忆，朱铭这个名字，也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慢慢变成他们记忆里的一段记忆，一个符号，但只要能偏占一隅，便足以让我幸福感激。
朱铭走后，依旧会有人留意他们的喜怒哀乐，倾听他们的烦恼与快乐，帮他们向上级反映困难和需求，不厌其烦地讲道理、摆要求。
还是会有人为受伤生病的孩子翻找好的独家药物，在查铺时为孩子们掖实被角，悄悄记下昨晚是谁在磨牙说梦话，今天又是谁咳嗽着了凉。
那些开黑的时光、互相蹭吃蹭喝不嫌弃的时光、老司机开车120迈的时光，还会继续下去，奔流向前。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写道：“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哪里她都与你同在。”我想，军旅生涯对于我的意义，就如同巴黎之于海明威，是一生都不会淡忘的回忆。
多年以后，当我回头审视自己的过往，能够不留遗憾，不去后悔，就已足够。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The
innocence can never last/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Green Day《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后记：
没有谁能为复员这件事情盖棺定论，很多人问我出来以后能干什么，言下之意是问我能混成啥样，目前的我无法给出答案。
我只知道，前路充满了未知，每向前迈出一步，或许就会有全新的体验，截然不同的认知。我未必会沿着理想中的既定路线一路向前，或许会偏离轨道，或许会踌躇不前，甚至是几经周折，与终点渐行渐远。
这是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面对的结果。或许这是生活的必然组成部分，正如《阿甘正传》影片一开始那片随风摇曳不知飘向何处的羽毛，正如阿甘说的那句人尽皆知的话: ”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gonna get. ”
因为终有一天，当我们挣脱了所有的庇护，独自站在生活中，去面对和承受所有的选择，才会发现，原来无常才是生活的常量。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无需选择，更不意味着选择之后可以随波逐流。我们不会像那片羽毛一样，忘我肆意地随风飘摇，却依然拥有那么不经意的梦幻与美好；也不会像它一样，轻巧又必然地落在阿甘脚下，被小心翼翼地拾起，夹在书里珍藏。生活与电影终究不同，它需要我们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努力。
而至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都只是后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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