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用他教给我的那种怜悯的情感悲怵地凝望着他时,我的父亲总是露出一种超然的傻态回避着这种凝望。多年以来我旁观着他的人生刻不容缓的没落下去,时常过早地考虑起世间之路,以至于我有了一个直观的改变——我在行将告别17岁的时候生成了一副独特的摇滚的嗓音。
由于追求信仰的风格上的差异,我对自己的父亲心有芥蒂。他时常透露出一种无为而治的古早人的性格中的中庸,表现为在追求上适时而止的悠容散漫——要说佩服,我佩服的就是他这种放任人生流失的豁达;可鄙的明理!可鄙的大慈大悲!可鄙的懦弱书生气!我常常眼里啄着泪花,像是被滚烫的木炭灼烧着一样痛苦地想起他。父辈的命运压在我的身上如同到了夜晚异常地凸显出来的那故乡连绵的高山。
一天晚上,父亲从漆黑的瓦房的另一端轻巧地穿行过来,爷爷的鼾声从隔出来的偏室里忘我的飘响着,父亲缓慢地收缩了一下浮肿的腮上的肌肉,他在想象着那顶在夜晚就像礼帽一样戴在脸上的忘我的鼻子,他转动着那对在深眼窝里被岁月揉嫩了的浑浊的眼珠,凌然矗立着悄没声地打开了橱门。——是过年的时候炸的丸子。没有了食欲,他站在我爷爷用了多年的木橱柜前,把它关上。白日在饭桌上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在我爷爷面前吃太多。他摆动他那双白皙柔嫩的手,把它们慢悠悠地贴到裤子上,擦去油花。
“黑夜也曾给过他一双黑色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连接的那根神经过早地衰落了。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擦拭过这两束生命的锋芒,直到它变得浑浊。
我观察我的父亲,察觉他往往因易于满足而天真地抿起嘴来笑,笑得很随和,笑中有一种闲适。而我却学会了很深邃的苦笑。他很想使我做到简单快乐,这就是最戏剧性的地方。我也常为他不能随愿而感到遗憾。我越理解他,结果离他越远。
“你妈什么时候回来的?”白日里他用平素的语气但是配着极不自然的表情问我——我对他已经察觉到这种程度了。
“过年的时候,很快回去了。”我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两个人相见是好是坏,回答得很含糊。我的心已经在破碎中慢慢接受了,深觉破镜难圆,只是在想见面于他们彼此会不会好受。
“哦,”他撇了撇嘴,转过身去。他在干什么?他在抠牙——我的父亲。
别人掠走了他的外衣,他连里衣也能让别人拿去。似乎是这么一个人,怀着点嗔态。年过半百尚一文不名,靠家里接济。人到中年已经是走上了自己无法背弃的道路,对待自己的人生不够惶恐就难免是这种结果。
有时候感到他活的很卑微,我心底里就忽地涌起一股不可言语的愁伤,还有一丝很凌乱的痛苦。——颇不忍看他的那种失败。
他近来又在干些什么呢?我想。不清楚。只有在这寒假里的偶尔时光,我才能见到他。我想不外乎是做不景气的拉广告的生意和给某家三流装修公司介绍装修的活。这世间之路会怎么对他呢?我皱起眉头咬紧牙关,思绪苍白起来,接着是叹息。
我总是在他面前露出倍感关怀的叹息,这是情不自禁的。但我也表现一种恼恨,特别在父亲不理解我爷爷的时候——他常对我说,他当年背着爷爷给他的大山。我对他的这一说法感到反感,这和他既往对我说的话完全相违背。有时我思考,等我以后的儿女长大了,我也会对他(她)说,你的爷爷曾经给我背了一座大山吗?我说不上来,似乎还不能理解这种心情。
“快点给我打开‘快点’来。”他斜躺在床上,没脱外衣,把两条腿软塌塌地剪起来,像是晒干了的海豹的尸体。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也问过我几次,他是想让我打开手机热点,但是他说不准。
“来打开手机快点来。”他再次说,他觉得这样我就能给他打开。
“开热点干什么?”我不愿给他开。并非我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即别求别人给你东西;我是他的儿子,他应该向我要;而是在我的认识里手机本身就是一种麻醉品,它会让人荒废掉生命的动能。
“起来吧,别躺着了。”我踱了几步,回头望他,说道。我对他的劝告很无力,都如下沉的叹息一样。
“不给,不给那算了吧。”他轻声说道,晃了晃身子,躺在那里发怵。篡夺者——我想。前一秒还是海豹。
我的爸爸神经受到过撞击。我想起这档事,泪水煽动着沉重的眼睑呼之欲出,为了避免嘴唇的颤抖被发觉我用力把嘴扩张到一定程度,把调节牙齿的腮骨稍微使劲地抵住。我不能哭,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的不乐观,否则父亲就知道他彻底败了,他会心碎。
我看到一线整齐的色泽从飘浮着的云丛中平推过去,我站在院子里,观望着在冬季姗姗去迟的高翔着的大雁。什麽叫了一声?——是老爸的肚子。我有些惊异。
我走进屋里,父亲还是那样躺着。“你要热点干什么?”我问。
“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写书法很厉害的,找个他的视频,咱看看呗?”
我在心里笑了一声,想到这可是我们之间的老生常谈。可是我的原意不在这里,我谨慎地迈步走到他跟前,很自然地用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对他说:“老爸你要好好吃饭呀。”
“啊?”他抬起眼来注视我,“可不好好吃嘛,可是得好好吃。”他把眼珠向侧面转,又紧接着转回来,半笑着说:“哦,你听到我肚子叫了漫(这是一个拟声字,发man,这是他的习惯)?”
我把一副轻巧的表情呈现给他,太妙了,我感觉一个哈欠来了,我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这样就更逼真了。
我一直知道他在夜里起来找吃的,也知道他有的时候不吃。我的心胸里悬着一股懊丧的阴郁,这种感觉无以复加。在其他的任何时刻我总能有一种由衷的乐观和希望,这是老爸给我的;可在他面前,我只感到阴沉、失落,甚至是困苦。或许父亲心里也清楚,他留给我的最好是背影,可他舍不得我。
我又一次把目光垂落在他仰卧着的姿势上,我想我以他为荣,也以他的爱为荣,是的,我又一次打心底里对自己欣慰的笑了。我希望他吃得饱。我把我宽厚的爱寄托到他的身上。我追求他对生命的那种理解。
他与自己的生命结缘,不把生命当成是实现某种人生目的工具。他是一个为了活着的轮廓而活着的人。他太善待自己的生命,因此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中年踌躇满志的残局中。
——或许是另一种境界的清醒吧。我慰然地想象着。
“乖乖地挪窝呗,”我笑了笑,看见父亲换了一个姿势搔头弄耳后说道。
“去争取达成某种目的, 把事情做大,”我补充一句。竟有些不好意思。
“行,爸爸这就起来。别看别人平时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其实我也很用心呀。”他加重语气突出了下一句:“再过几年,再两年,你看爸爸就厉害了。”
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不想让我失望。我很感恩他会这么回答。
我有一个我一度视为十分珍贵的喜好,即晚饭之前我要到房顶看一下黄昏。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那即将倾倒的楼梯上。楼梯和墙壁之间有一道开裂——在阳光灼热的拷打与岁月的变迁之中老房已经无力支持,原本做工粗糙的阶梯就向外裂开来——乡村的房子的颓势。所以我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面,稳健地跨步迈上最后一级断崖。整个屋顶就像是微微屈起的海面,在西下的太阳的光线中晒出一点淡淡的暗蓝色。
傍晚的天空很壮美,我一声不响地投出那两束清晰敏锐的目光,让这两束光也在这广阔的天地中游荡。
对于眼前的景色和所经历的,我在脑海里渐渐地形成了这样一个肯定——一个集中体现了中文智慧的词语——我瞻仰这个词语,悠长的吐息着,直到把这个词语放在天空中一个舒适的、用肉眼看的到的地方……
荡气回肠——我想。
2020/3/23 赵其琛 于孟良崮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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