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烟霞是在歌舞升平的地方再一次出现在我眼睛里的。
阔额依旧被波浪长发遮住,双眉依旧浓烈如火,下唇依旧拢在上唇里,似乎快乐似乎委屈。我断定她是委屈。她本不该属于这里,身体发肤在袅娜中带着异域情调。唱歌儿时,屁股熟稔跳着舞。我一离开,她马上看到了我。
她首先看到我的背影。比她高大些却瘦弱些的背影。我缓着走,她可以多看我两眼。有个短发齐刘海的女子撞了过来,手伸进我的大衣口袋,一只腿挽住我的一只腿,蹭着蹭着就到了下阴。我轻微使了力气,那人跌在地上。高跟鞋歪了一截,一些脏话粘着我的感官,我往烟霞的表演舞台撇了撇,确定她没有目睹到这一幕我的凶暴,才悻悻离去。
2
我一直想着她。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七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想念中成形。作为娱乐厅的歌女,她的嗓音并不算拔尖,胸部平坦,屁股倒还风情。朋友第一次带我进娱乐厅还吵嚷着:怎么连个会唱歌的都没了?!唱成屎一样!还不如我上去随便哼一曲呢!
我却是从第一眼就认了命。当时灯光明亮到煞风景,烟霞的浓妆艳抹却一点不扫兴。我仿佛穿越这躯壳抵达了她的内心。她的不自然的身体曲线一看就是绷紧神经的。她的内心一定很抗拒这乌烟瘴气。我也抗拒。
我使劲把朋友推到舞厅前,让他上去嚷嚷,上去唱两曲,看他糗不糗,看他下来还能不能这么乱诅咒。他却抱着后脑勺,央求着我放过他。我啐他一口,举起酒瓶子,与他干了一杯。男人都是纸老虎,不被撕破了皮就会咬着弱小的不放。
烟霞在唱王菲的《荼蘼》,凌晨时分,她的嗓音又哑又刺,我却迷得很。在她下舞台的时刻,我想,坏了。我的脚步果然追随着那扁平的身姿,追到女厕里。她回头瞄一眼我,却不把我看在眼里,洗洗手,补补妆。我在梳妆镜前随手捋一把额前垂搭的刘海,咳了咳。她为这故作延长的咳音对我看了一眼。我心想,只要她看我一眼,与我对视,就会搭理我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这样。
她却不是任何一个女子。
她看我那一眼纯粹得很,懒懒的临幸一撇似的。只有我受宠若惊地呆在原地,望着那穿梭而过的身体。
后来一个月我去了四次娱乐厅,没有进展。我发觉烟霞唱歌挺认真,认真过了头,就破了音跑了调。我想,真正的歌唱许是不认真的,沉迷于节奏中,跟着感觉走,能走到哪便走到哪。烟霞的歌声方向太明确,不到目的地决不罢休。坏便坏在这里了。
3
经了朋友的朋友介绍,我才终于与烟霞有了谈话的机会。朋友说我瞎了眼,朋友的朋友也说我这样条件的根本不必追这样的女子。我笑着看他们,是在表明:我乐意。
趁朋友与同行勾勾搭搭之际,我将一碟子盐拌青瓜和一杯鸡尾酒递到她面前,并请她落座。她乖觉起来像极了一只波斯猫,波浪卷发也发出动人的金光。她问我认识她?
我说认识。一个月前就认识了。她沉默的眼睛里发出了光芒,“噢?是么?”
“哈哈哈开玩笑啦,今晚特无聊。”我点燃烟,递给她,她接过去。手指夹烟双唇抿烟的动作并不熟练。
她被烟呛到了,道,“我记得你。”
这时换我的眼睛变沉默了,在沉默中发出光芒来。
“你喜欢我对不对?”
竟想不到她直白如此。我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前。她却接下去道,“我不是……我是说,我有男朋友了。”
我不让沉默中的眼睛走光,一只飞蛾掉进蜘蛛网那样,开始了挣扎。我笑笑,很随便的笑,并让她听出我笑里的随便与不在乎。
4
第二次见面就是一周后,她在舞台表演时摔了一跤。没人扶她,我正要上前英雄救美,却恍惚了一下她男友的轮廓。她男友大概不丑不帅,只能是中规中矩的长相,没钱,不然也不会让她流落于这境地。我浑身要去救她的意欲消失在她男友的想象里。看着她双手撑着地板,暗紫色灯光泼在她扁平的躯壳上,她承受不住似的耸了耸,用力挤出一个笑,音乐从未停止。她要随着这节拍把未表演的都表演了,那扭曲的脸蛋是谄媚与痛恨的糅合。
她下台之后,我递给她一瓶青草药膏。她接受了我的好意,一把搂住我。我毫无出息地热了,乳房微微鼓起,血脉被掐中了一般舒服。我带她进厕间,选了最里的隔间。门上锁时,她忽然清醒一瞬,“我可以反悔吗?”
我替她褪去外衣,告诉她不可以。
事毕看着她浑身含羞地紧缩,我问她是不是第一次。她摇摇头,抬眼望望我,再点点头。我摸摸她的头发,不敢直视她美丽的憔悴。哎,我后悔了。
不知是谁泄露了我与她的秘密。当晚她男友来接她下班时把我拖到巷角揍了一顿。我只是笑,死就死。清冽地与她一笑而过,她离去时转身看我的一眼,我就明白:死是值得的。
回到家时发现明慧在等我。我的狼狈在她的预料之中,所以她一把搂我在怀。我强调地发出悲音:我受伤了。她说她知道了。她说受过伤就知道伤口在哪,以后晓得分寸,会躲着伤口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何,想到以后,我感到生活竟这般无力。我把下巴抵住明慧肩膀,说,“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想拥有一段安稳感情,为何世人皆不容我?”
明慧说,“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样。”
5
明慧是我的高中同学,念书时只有她知道我爱上了班里一名女子。我问明慧要怎么才能把她追到手。明慧说用我的所有力气。我说我也是女子。她说女子有女子的力气。在她坚毅而鼓舞的眼神里,我找到了信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追到她颇为轻巧。连曲折都只是小小的涟漪。
我和她在学校里形影不离,一左一右,时而相顾无言,时而嘻嘻哈哈。她是个温柔亦不乏烈性的女子,爱唱流行歌,特别是王菲的。爱看亦舒的小说,爱穿白色长袜。有一次为她洗袜时发现了袜上的血迹。她说那是体育课罚跑一只脚趾跑破了皮。我当即扯过她的脚趾,猛地以双唇抵住那皮损的地儿。抬起头来,问,“还疼吗?”
她也爱耍小性子,常常问我爱不爱她。我要是说爱她会说我油嘴滑舌,我要是说不爱她便说我没心肝。我说有时爱有时不爱,她说我这人举棋不定容易犯错。我叹口气,放弃一笑地吻过去。
“没有人可以永远爱你,也没有人会永远恨你,以后要是我不爱你了,你就好好爱自己。”
她玩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吧?”
“我不想离开你,但总会离开你的。”那时我已经是个思想消极的人,父亲吵着要与母亲离婚,母亲在家割脉自杀未遂。两人牵绊不休,争执不止,最终双双坠楼成蝶。那时除了她的笑,我压根不想要更多的明媚。
她的脸是窗前唯一靠近阳光的所在,“你去哪我就去哪,等上了大学,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她已经沉醉在遥远的期盼中。我忍不住要去触碰她的身体,两具身子的秘密在我的摸索中滚烫,逐渐形成一体。我在气息袅袅里想到父亲母亲,她的样子拥有了母亲的奋不顾身的幸福。母亲死也要和父亲死在一起,那么快乐地坠入坟墓,凄凉却美丽地终止了一生的闹剧。
我流着泪,忍着疼,或是忍着不惊扰宿舍的其他人作息。为她如此爱我,为这个如此轻易得到手的女子惋惜:我根本没办法使自己快乐,又有什么办法使她快乐?眼泪无声无息,我迟早要辜负她的。
6
明慧叫我醒醒,半夜了,一直在梦里尖叫的我睁开眼。明慧替我擦干枕边泪。我问她,烟霞为什么要这么傻?是因为我的缘故?
明慧不耐烦了,说现在半夜四点,她六点得去上班。
我说对不住了。
她便抱住我,让我蜷缩在她的安慰中。“烟霞的死不干你的事,她是意外死去的,并不是自杀,你不要老是自己唬自己,说她自杀是因为你。都是成年人了,就算她自杀那也是她自己想不开。何况你一直对她都很好啊。”
我挣脱出一个目光,露在月光底下,“我和她都是成年人,但我和她的爱却是从未成年走过来的。我没有能力给她快乐,我提出分手才是为了她好……”明慧哄拍着我的喋喋不休。我在这哄拍中再次进入潮水般的睡眠。
第二天晚上,我下了班吃过饭,便独自去娱乐厅等候烟霞的歌舞表演。兴许是心情不错,她的歌声极少出现差错,一曲王菲的《清平乐》被她演绎得风生水起。看到舞台下的我,她还矜持地浅笑片刻,屁股顿了顿,肉感飞快地张驰起来。我不敢喝酒,怕像昨晚那般醉过头。
等着她下台来走到我身边,她却绕进了化妆室,迟迟不见人影。我欲要上前,去化妆室看看怎么回事,一位短发女子拉住了我的衣摆。
我抬起一根眉毛,意思是:你认识我?
她收起尖俏的下巴,意思是:你不记得我?
我陷入了失忆,在凝视中辨认她的五官,这五官明显是卸了妆的,很淡很淡,毫无辨识度,但眉眼间的笑意似乎在哪碰见过。她等不及似的叹口气,不知从哪抓了把波浪卷假发戴上。看到我双眼放大,有点好笑地嗔道,“上次我男友揍了你你就打算以后不理我了?!”
她一定一定,没看见我眼里的光渐渐黯淡。我还是用尽力气去呼唤,“烟霞?”
一声声“烟霞!”在这歌舞升平中,我的力气荡然无存,比我八年前提分手时还要虚弱。只记得分手发生在一个雨天,她牵住我的手被我甩开,声音破了,走了调,脸上第一次学会化上的女人的浓妆艳抹全花开来。看着我的眼睛,已经是那种“此生没办法了”的眼睛。
7
“什么跟什么呀?我是小红啊!”
我回她一个笑,捡起地上的空酒瓶并砸出滑而锋刃的碎片。是那种“但愿有来世”的笑。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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