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东莞时下雪了。站在筒子楼底下,一片雪花飘进我嘴里,未来得及吐就化成了一滩冷水。天都还没亮透,隐有微光,行李箱的破轮滚过不平的水泥地,尖锐而可怜。公交还未发车,街道空旷,好像人都被雪埋住了,只有几辆出租车停在路边。
我摸了摸口袋,咬牙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把自己砸进去。轿车晃动,师傅回头瞥了我一眼,问:
“去哪?”
“南城车站。”
荧绿色闪烁,表盘上的数字开始流动,窗外的城市也是。我摇开挡风玻璃,侧头望着这座正离我而去的工业城市。我对它没什么爱意,也不恨。这是一只现实的钢铁怪物,被它吞下,就可以死在这,被它吐出来,就要离开。我是万千呕吐物中微渺的一个,一文不名,浑身酸臭。
下车时,已经日出了。售票厅里有不少乘客,我找了个角落靠着,在烟味和 汽油味中思考我要去哪。我不想回老家,但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吞下我吗?我想不到。
口袋中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沉思。掏出手机,屏幕上却是近乎陌生的三个字。我迟疑地接通。
“喂。”我试探地开口。对面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电流的呼吸声。
“你打错了吧。”
“我知道是你,江升。”
我的心脏被久违的嗓音捏住,在禁锢中不管不顾地跳动。早已雾蒙蒙的过往骤然浮现,开口回应时,艰涩的话语已被酿得沙哑:
“林文兰。“
初中时,我喜欢林文兰,即使亲眼见到她和女生接吻。如今我年近三十,一事无成,十余年未接通过的电话却打过来,故人失真地说:
“江升,你能帮我个忙吗。”
回过神,眼前已是一道生锈的铁门。我按响门铃。忐忑与不安后知后觉涌上来,正要从眼睛里漏出去时,门开了。林文兰对我说:“出来吧,别躲着了。”我于是从幽暗的杂物间出来。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高高绑起的马尾辫走在前面,随着她的步履摇动。一阵风把身后杂物间的门猛然吹闭,铁器碰撞的巨响中,我爱上了林文兰。
林文兰从铁门后探出脑袋,见到是我,把门彻底拉开,说:“你来了,真热啊,快进来吧。”
我走进了林文兰的出租屋。面积不大,和我刚退掉的那间差不多,发霉的墙皮摇摇欲坠,地面布着细灰,茶几上有个小鱼缸,两条金鱼没精打采地在浊水中游动。林文兰穿着宽大的睡裙,发丝乱糟糟披在肩上,变化不算大,只比十年前憔悴了些。她给我找了双塑料拖鞋,招呼我到沙发上坐。我揭开上面防灰的遮罩,和她肩并肩坐下。我不太敢看她,她却注视着我,笑着说:
“江升,你变老了。”
我不自在地低下头,只是问:“我要帮你什么?”
林文兰的表情沉下去,我恍然惊觉她也不再青春,而开始潮湿发霉,像害了回南天。她从茶几下抽出打火机和烟,兀自点燃,白烟笼住空气中的浮尘。我说不出话,静默地看着她抽完一根,直接在桌面把烟头掐灭,脸上多了层病态的红晕,像是喝醉了,或是陷入梦境。她喃喃道:
“我想请你帮我找到氧小姐。”
我不恨东莞,但我恨氧小姐。她用爱情与死亡欺骗了我,得到了她想要的,就消失不见。我为她写了两百四十三首诗,她却从未回来。自从她离开,东莞就会下雪了。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座迷宫里。真不敢相信,还有别人进入这座迷宫——只有门,墙,玻璃窗,无穷无尽的水泥路。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于是我们想方设法寻找彼此,三十天后,于拐角再次相遇。她把手腕割破了来拥抱我,血液染红她的白衬衫,滴到迷宫冰冷的地上。我为她着迷,从伤口吻起,一路吻到嘴唇。
我们在镜子前接吻,失血令她脸色惨白,美丽极了。我好像在吻一场幻梦,但氧小姐又确实在这,我依旧记得她。她用伤口贴着我手腕处的脉搏,我感觉我的血液流进了她单薄的躯体,我们在彼此的皮肤下狂奔,于唇间复活。她吃掉了我的耳朵,对我说,我爱上你了,耳朵因她的爱又长了出来。
我们穿过镜子——迷宫的出口,来到一片寂静的平原。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空气被烤得扭曲,我和氧小姐就这样躺下,睡在黄土里。我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她的眼睛很遥远,可以从瞳孔一直望到祁连山。大地开始轰鸣,氧小姐突然对我说,再见。她并不悲伤,我却很诧异。鼻尖嗅到她身上陈旧的冷香,我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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