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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升的人生开始于一场狂奔。
奶妈车婶逢人就唠叨他的事迹:剪完脐带,不哭不闹,撒腿就跑,产婆绕着胡府追了足足三圈才把他逮住;一岁能言,三岁作诗,九岁时学问将私塾夫子都比了下去;如今方弱冠之年,已乘上离乡的火车往长安赶考,不出几日就要面圣殿试,定能做广渔村的第一个状元。
听众对车婶的故事将信将疑。胡家二小子确实厉害,这高丽来的老嬷也确实嘴里全是牛皮。胡升殿试当日,整座村都沉寂了下来,只有海浪打在货船上的声响。村民在微妙的情绪里静谧等待着长安日报。
日落时分,汽笛声响起。众人挤挤攘攘涌上村口,齐齐盯着铁轨驶来的方向。刻着“广渔村”三字的石碑颤抖,奔马状车头喷着浓烟在黄昏中逼近,几个抱在手里的娃娃尖叫着被吓哭了。车轮扬起尘土,人群彻底沸起来,挤在前头的胡老爷紧张地抹了把汗,看着一个个小阁楼模样的车厢在鼻尖缓缓擦过。
开元号彻底停下,皮革味混着汗臭味,鱼群般的乘客被吐了出来。村民这一侧的车窗打开,好几个报童急急从车里探出身子,挥舞着手中的日报:
“今日速报,两文钱一份!”
胡老爷理理衣襟,摸了摸盘得油光滑亮的黑发,接过车婶买来的报纸。他故作镇静地抬抬眼镜,振开日报。还未搜寻,头版上的几行大字径直撞进瞳孔,他登时浑身震悚,喉咙发出嗬嗬闷声,眼珠一翻,就这样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日报轻飘飘落下,上面赫然印着——“殿试奇闻!广东考生胡升骤然狂奔出殿……”
2.
胡升总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一场狂奔。
大明宫内,开元皇帝目光下,钟表滴答声中,胡升愈发迫切地认识到这一点。眼前的试卷无法牵制他的注意力,廉价纺织棉长衫已然湿透,只觉端坐都难以维持。捏着钢笔的手指发白,胡升好像被关进了密不透风的棺木里,骨子里发出渴望伸展躯干的痒意折磨每一寸肌肤。
胡升不想这样。他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他从来不是车婶口中的天才,相反,他甚至有些愚笨,教物理的先生曾说他是块木疙瘩。胡升不愿读书不愿考试,可自公元755年安禄山发明蒸汽机——唐朝进入“蒸汽时代”,科举成了大势所趋,人人都想考上好学府,进而得到一份好谋生。
父亲胡老爷对科举的推崇异常狂热,他认为读书是百姓熬出头的唯一路径。别人家孩子还在疯玩时,胡升就被迫学起了启蒙教材。满岁进入私塾后,更是终日埋头书海,除了上课就是做题。夫子收了父亲银子,对他格外严格,稍有懈怠就是重重一手板。恍惚12年,他终于离开了充满窒息绝望的广渔书屋,考到了长安,眼看就能入读父亲日夜念叨的长安书院——全唐最好的学府。他不想功亏一篑。
可是胡升在颤抖,他需要狂奔。
于是他做了。他将笔一丢,猛地站起,扯开腿就向殿外奔去。监考大臣拦不住他,侍卫拦不住他,今天佛祖来了都拦不住他。胡升越跑越快,越跑越清醒、兴奋。别的考生怎么想,皇帝怎么想,父亲怎么想,他都不在乎了,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起来,跑起来。
他一路冲出皇宫,冲进集市,冲过工厂,冲向长安城外。当逃离那堵厚重的城墙,奔跑在旷野时,他前所未有的自由。身后灰色的长安城愈发遥远,天空蓝得很高,四周都是干脆的黄绿色,正午烈日灼烧着头顶,鼻腔灌进的风都似有焦糊味,肺在发烫——这一切都和自由那么相符。胡升的气息逐渐加粗,最后,他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边围着一圈树,小溪澄澄流着,水清而浅,溪底细石熠熠生光。胡升低头看着水面自己有些破碎的影子——青年高大木讷,眼镜沉沉地架在鼻梁上,身着学堂统一的廉价青色长衫,左胸口还绣有“广渔书屋”四个字。他呆呆地伫立了一刻钟,突然抬起头,将身上的衣服褪干净,整整齐齐叠在一旁,眼镜放在衣服上,赤身裸体地躺进小溪里。
溪水淹没胡升双耳,留一张脸望着天。水底石头硬得硌人,彻骨冰凉静静淌过,寒冷刺激下,青年的阴茎竟勃了起来。但胡升没有管它,他只是愣怔地盯着狂奔的云。
他就这样躺着,好像进行了许多深邃的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最后只记得自己回忆了小镇忙碌的码头,学堂后院杂草丛中的蚱蜢,还有来长安城的第一天。他登上城墙,透过灰霾,凝望不远处冒着滚滚黑烟的高大圆柱、无数驶进驶出的火车、载着胡姬摇摇升空的热气球。他的震撼不加掩饰,引得旁边夹着大唐牌女士香烟的贵妇人偷偷嗤笑。
直到大地一阵颤栗,耳边传来似近似远的轰鸣声,胡升才起身穿好衣裳,拖着湿漉漉的脚步,返回暮色中的长安城。
3.
胡升的学府梦毁于一场狂奔。
他在胡老爷榻前跪了三天,在胡家祠堂跪了五天,在广渔书屋跪了七天,几乎要把膝盖跪烂才重获站起来的权利。他的荒唐事迹早传遍了,无论走到哪,都能得到讨论与讥讽。胡老爷昏迷中白了头,醒来后像丢了魂似的,头发不盘,眼镜不带,也不和任何人说话,胡升在哪跪着,他就坐在哪看着。殿试一事半年后,他才好像真正醒过来,开口第一句是对车婶说的:
“你走吧,胡家不需要你了。”
第二句是对胡升:
“你……唉,不说也罢。”
胡老爷从此又能讲话了。他找媒婆给胡升介绍了个女人,也不管婚事成没成,就买了张不知去哪里的票,坐上火车走了。他离开那天下着小雨,胡升在村口的铁轨旁目送火车远去,将自己站成了一座碑。
胡升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他把胡府卖给富商,独自前往长安,奔波数月,终于在一家蒸汽机制造厂找到工作。他从举人变为工人,住二十四人大通铺,吃集体食堂,领微薄薪资,每天工作就是拧紧未知部位的螺丝钉。胡升不热爱他的职业,对枯燥劳累的日常更是厌恶,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日复一日旋着铁扳手,沉默地躺在流水线里。
他二十五岁那年想和一个女工成亲,却在新婚夜发现自己阳痿,磨了一年,还是签下和离书。胡升没有朋友,也没再想过组建家庭,每天傍晚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就揣上晚饭,溜达出去,啃着粗面馒头,在灰蒙蒙的长安城里散步。
长安城的黄昏像一只将死的巨蛇,腐烂中透着生机。这巨蛇使胡升迷茫,他有时甚至会怀念起那曾象征绝望的广渔书屋,他短暂又漫长的学生时代。他怕误了工时,从来不敢走远,只在附近晃荡,工厂像铁链紧锁喉上。所幸车间紧挨着一个大集市,常有些新东西,不至于太无趣。胡升总是沿着砖路挨个商贩走过,只瞧不买,收了许多白眼。他有次看上一块机械怀表——四四方方,时辰都用生肖代替,青铜色的外壳好看得紧。胡升攥着怀表犹豫半天,好不容易生出购买的心思,刚嚅嗫着要开口问价,却被小贩嚷了一句:
“穷酸样,不买赶快滚。”
他气得想掀了这摊子,又硬生生忍下,将怀表一扔,提前回了工厂。
他处在空前盛世,胡升能感知到。尽管日子苦闷,至少他有饭吃,有衣裳穿,有火车坐。他原以为时代飞速发展与他无关,一切都将这样死水般寂静下去,直到公元783年。就在胡升四十岁的第二个清晨,他拿起那份载入史册的早报——薛嵩发明发电机。公鸡扯开嗓子打鸣了——紧接着,内燃机、无线电报等相继问世。
电气时代来了。
4.
胡升机械地拧着螺丝,脑中突然浮现出二十年前那场狂奔。
这家蒸汽机厂还要一个月就要倒闭,或者更快。胡升对自己工作的不解达到了顶峰——尽管他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制造这机器。他站立的双腿开始不自觉抖动,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铁扳手也颤了起来。这数十年中所有痛苦、愤怒、躁郁、茫然一股脑涌了上来,像过时蒸汽机呕吐的白雾,侵蚀了盛唐的天空。
于是胡升明白,时候到了。
他将扳手狠狠地砸在地上,工人们惊诧的目光里、车间经理愤怒的嘶吼中,胡升向工厂外奔去。他再次将所有抛诸脑后,只余下唯一的念头——跑起来,跑起来。双脚加速交替,他觉得身体还像年轻时那样健康灵活,工厂没有压垮他的任何一块肌肉。他冲过集市、工业区、卖表的小贩,冲过吸香烟的贵妇人,冲过长安城。
翻新过的厚重城墙被他远远甩下。胡升惆怅地发现二十岁的旷野消失了,它被纵横交错的铁轨分割,犹如长出一道道狰狞的疤。四周灰茫茫的,胡升分不清是雾还是霾,但他还是感到自由——超脱一切的自由。他顺着一条老旧铁轨向前跑着,不去想终点与方向,他只明白自己要一直跑到铁轨的尽头。
他就这样跑着。饿了弄点吃的,困了睡一觉,然后继续扯开腿奔去。偶尔会有新型火车在他身旁驶过,他便更加发力,期望跟上火车的速度,可惜从未如愿。也不知跑了多久,胡升在风中闻到了咸腥味。后方传来一阵颤抖,金黄的火车飞一般袭来,胡升再次试图与火车同步。
他成功了。他和火车一起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车上的乘客鱼贯而出,胡升呆愣地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村庄。石碑上还是“广渔村”那三个大字,可尘土飞扬的土路不在了,矮小的书屋不在了,静谧的码头不在了,这里的一切喧闹繁华,它已经变成了全唐最富盛名的自由贸易港。胡升在曾经送别父亲的地方站了一会,转过头,又朝反方向跑去。
5.
胡升的人生是一场狂奔。
可能是因为没有买下那怀表,他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也不清楚究竟花了多久在奔跑上。他唯一知晓的是正午时,自己最终停驻在一条小溪前。
小溪四周光秃秃的,水面浮着一层油光。胡升低下头,望着水中五彩的影子——一个佝偻木讷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和眼镜片上的划痕一样多,身着最廉价的统一工作服,左胸口处还印着“长安蒸汽”四个字。胡升的嘴唇上下动了动,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又作罢,只是笨拙地解开扣子,将衣服褪下叠好,赤身裸体地躺进小溪里。
溪水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味,背后的石子分外硌人。胡升只留了一张脸在水面上,盯着亘古不变的天空。冰凉的水流划过周身,他的阴茎久违地勃起。胡升依旧没有管它,只是静静地躺着,就像跑起来般,一无所有地沉进自由。
胡升没有回忆起什么,过往在被污染的溪水中渐渐模糊。他应该真的老了,寒冷令他难耐,长跑带来心脏抽痛,肺部后知后觉地灼烧,他好像被困在雪人里,又吐息着一把火。胡升觉得天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发出汽笛般长长的叹息,翻了个身,向长安城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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