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存钱主义者,一种是花钱主义者。存钱的人总觉得存得越多越好,有一种安全感;花钱的人总觉得钱存着不花特难受,仿佛不花掉钱随时有可能蒸发。存钱的人从存钱中获得愉悦感,花钱的人从花钱中获得愉悦感,你不能说谁的愉悦感更优越、更正确。这两种人谁也无法指责谁,各有各的道理。换种说法,他们也各有各的缺点,太偏向哪一边都不好。在这世上过得最好的人,一定是将这两种主义平衡得最好的那一类人。
张若敖就是这样一个两种主义兼具的人,但他不是刚好在那个平衡点上,深究起来,他应该是微微偏向一些花钱主义。
张若敖很年轻,一个人住在北京,是个名副其实的北漂。他是在网上找的这份工作,投了简历,视频面试,薪资待遇都谈好了,才推着箱子背着包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一路上他都在手机上翻阅北京的房租信息,犹豫不决颠来复去地找了半天,最终还是定了个挺贵的房子,优势在于离单位近、环境也好,缺点当然是榨干了工资,每个月除掉了房租和生活费,再也存不下钱了。
在中介公司把头一个月的房租费打过去的时候,心里是真疼得不得了;等管家领了自己上屋子里一看,窗明几净,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推开窗户就能望见不远处公司大楼,心里又舒坦了许多,仿佛那几大千人民币又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套新房子,刚装修完晾了一个月,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这味道让张若敖感到愉快,因为它喻示着崭新、起始;这异地他乡的房子传递给他的姿态不是收容,而是迎接。
房子一共三间屋子,张若敖租的是A房间,他在屋子各角落撒了点竹炭,就住了进去。
他是这个房子的第一位租客,B房间和C房间都还空着,随时有可能住进来人。
搬过来的第三天就是入职的日子,张若敖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穿了一件白衬衫,去公司报到了。家到公司步行仅需十分钟,这十分钟将会在未来几年他的生活里不断重复。新同事们都很友好,领导也很平易近人,工作内容是他以前所熟悉的,一切不在话下。就这样,上班下班,仿佛是一转眼,张若敖已经度过了在北京的头七天。
第二周的周一,张若敖下班回家,发现门口多了一个纸箱子。
箱子敞开着,里面有一些揉乱的塑料膜、纸壳啥的。张若敖盯着箱子看了几秒钟,伸手去摁门上的密码锁。
房子的公共区域一般是不开灯的,很黑暗,C房间房门紧闭,贴地的缝里透出光亮。
张若敖心里像是慢了一拍,也不是说难受,但有种常规生活被打破的磕碰感。要是他搬进来第二天就有人住进来,那没什么;可是这一周来他刚刚熟悉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下突然又搬进来一人,总有点不适应。
张若敖将大门砰一声关上,啪嗒啪嗒地从门口走回自己的房间,又砰一声关上A房间的门。意思是让C房间的房客知道,有人回来了。
张若敖耳朵贴在自己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按理说C房间那人应该会对他刚才制造的响动有点反应,开个门查看一下什么的,甚至(如果是自来熟的话)应该会过来敲门,打个招呼。可是外面一点声也没有。
张若敖进大门的时候分明听见了C房间里有响动,他从门口走过去的时候,里面的响动还短暂停止了片刻。肯定是有人的。现在怎么闷头不吭声呢?看来是个不愿交际的人。
张若敖的想法是,自己是先来者,那人是后来者,打招呼肯定不是自己的工作,就好像接电话的人不应该做自我介绍一样。
行吧,你不吭声我也不吭声。张若敖径自打开电脑看电影了。其实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合租者之间互不往来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大家都租的各自的屋子,门一关就是各家各户。可是张若敖不知道啊,他从小地方来,在他们镇上,别说一个屋檐下了,就是隔着条大马路,也能把饺子从我家端到你家。关于一座城市,人口数量、交通状况、天气环境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很容易了解,可是人情世故却是没法从电视上书本上了解到的。张若敖并不知道北京和家乡的不同,他总觉得都住在一套房子里了,不打招呼好像着实说不过去。于是他看着电影也心不在焉,总想着是不是自己还是应该主动去打个招呼。
就这么一边想着打招呼的事一边看着电影的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真切的两声响。张若敖一个激灵站起来。一个确凿无误的事实占据了他的思想:还能是谁呢?必然是C房间的合租者啊。文字并不能描述他当时确切的想法,他并没有经历我写下的这句质问和回答的过程,门响的一刹那他已经认定了门外就站着那个租客,他想都没有想。就好像旁人打开薛定谔的盒子前,毫无疑问觉得里面就有一只猫,不存在判定的过程。
张若敖有点紧张,伸手拉开了门,门外黑黢黢一片,没人。
张若敖愣神了,他往C房间看了一下,下面的缝里仍然透出光亮,他确乎不记得他开门的瞬间C房间有关门的声音,如果有,那一定是恶作剧了。他的房门右边是B房间的房门,B房间再往前就是C房间。现在他怀疑是不是B房间也住人了,可是往门上一瞧,封条还贴着呢,还没租出去。那刚才那声敲门声是谁制造的呢?
张若敖慢慢往深了想,仿佛那敲门声也变得不真切了。刚才真的听到敲门声了吗?是幻觉吧?越想,越觉得模糊,大概的确没有过那“咚咚”两声。关上屋门后又坐在自己电脑前,回想起了“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自己正在经历的思想,那时候在纠结要不要去打招呼,潜意识里自然盼望着对方能主动过来打招呼,没准就是这种心理暗示导致了那两声“咚咚”的出现。张若敖暂停了电影,琢磨了半天,想着想着缓缓释怀了一些,觉着自己可笑,又轻轻地摁下了播放键。
电影情节渐渐地引人入胜,张若敖慢慢忘记了合租者的存在。这合租者也挺安静,整两个小时房门没响,要是有响动张若敖也不会完全沉浸在电影里了。直到屏幕上开始滚动字幕,肚皮里咕咕叫了两声,张若敖才从电影里脱离出来,想起自己还没吃饭,照着习惯预备去厨房下碗西红柿打卤面,手刚一碰到门把手,电影开始前的种种思想一下子又都回来了,C房间的租客又回到了C房间,好似有人把大象重新搬进了屋子。
张若敖迟疑了一下,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看电影过程中外面有响动吗?好像没有吧。不过记忆在这时是不可靠的,他沉浸在电影里,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张若敖按下了门把手,好似薛定谔打开了盒子。
刚才说过了,A房间左边是B房间的门,B房间往前是C 房间。而A房间的右边则是卫生间的门,门上有磨砂玻璃,现在里面透出光来。
“我怎么一点响动也没听见?”张若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合上了自己的房门,同时啪嗒着鞋往厨房走去。他身在厨房,心里却惦记着卫生间里那位C房间的租客。
放锅,注水,点火,碗里拌调料,水沸,下面,夹起来,淋上卤汁,一碗香喷喷的打卤面做好了。张若敖端着碗走出厨房,往房间走去。
刚走到走廊里,他心里又是一惊:卫生间的灯光熄灭了。
门半掩着,他经过时瞄了一眼,里面没人,好像有点残余的臭味,他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间。碗搁在桌上,屁股坐在椅子上,眉头又皱了起来,自呓般地又问出了刚才的问题:“我怎么一点响动也没听见?”是啊,刚才煮面不过就几分钟时间,厨房隔着卫生间又不远,隔C房间更近,那人上完厕所得冲水吧,得洗手吧,得打开卫生间门走出来再打开C房间门再关上吧,自己就在厨房,怎么就一点声也没听见?出房间门的时候卫生间的光亮可是真真切切的,回房间的时候卫生间灯灭了也是真真切切的,这可不是幻觉了。
想了一会,面看着要坨了,张若敖吃了一大口,心里坦然道:“这么轻手轻脚,是个女生吧?”
这一夜平安无事,张若敖再没出过房间,外面也再没传出响动。睡觉前张若敖躺在床上,想着就在这几十平米的范围内有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活物跟自己住在一起,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又确确实实存在在那里,心里觉得很奇妙。想着想着也晕晕乎乎睡着了,第二天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屋子里还很暗,窗帘边角溢出光辉,张若敖起身将窗帘刷一下拉开,北国的阳光强烈夺目,晃了张若敖的眼。张若敖皱着眉头,扯下悬挂的毛巾,揉搓着眼睛往卫生间走去。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卫生间的门也打开了,有人从卫生间匆忙地走出,往C房间走去,迅速地进门,关门,走廊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整个过程张若敖一直站在自己门口,刚才被炽烈的阳光晃了眼,现在眼前一片漆黑,本来走廊也暗,啥也看不见,只有那几声开门关门走路声像黑夜戏一样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上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颇有些意识流的意思。
张若敖左手拿着牙杯,右手拎着毛巾,楞楞地立了几秒钟,才想起来去开灯。
灯一打开,平常无奇的走廊,C房间大门紧闭,地面上瓷砖泛着光,什么也没有,张若敖却觉得上面还残留着刚才的脚印在冒着热气,卫生间门半掩着,似乎还微微移动,推门进去,地面上有一些水,洗手池上有牙杯放过的痕迹。
张若敖一边洗漱着,一边细细回想,刚才的一片黑暗里,走过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影?好像有点轮廓,挺瘦小,像个女生,又感觉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记忆,那完全有可能是心理暗示,因为昨晚他猜测过那是一位女性,因此现在完全有可能凭潜意识将刚才的轮廓往女性方向构想。那黑暗中走过去的,会不会是一个彪形大汉呢?想到这里,张若敖差点没把嘴里的漱口水喷到镜子上。
这一天,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走回来的路上,张若敖不由得又开始琢磨那位神秘的租客。他/她也应该要上班吧?肯定要,要不起那么早干嘛?他/她会比我早下班吗?回去之后会不会正好撞见他/她在用厨房呢?最好打个照面,刚好交流一下认识一下。这样住在一起不吭气不吱声的,算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就来到了门口,摁开了密码,厨房里正传出水声。
厨房门就挨着大门,他开门的瞬间,清楚地看见厨房门半开着。张若敖心想这下可以去打个招呼了。可也正是在这瞬间,厨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嘿?这么冷漠的吗?张若敖慢慢地从大门往自己屋子走,还用余光瞄着厨房的门。那上面也是磨砂玻璃,里面透出幽幽的蓝光。
刚才那砰的一声很绝情,是一次明确的拒绝。张若敖坐在自己屋子里,违心地想到:“我又没打算进去,你关什么门啊?”他留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厨房里叮叮咚咚,哗哗啦啦,这声音在他头脑里构建出了一幅美好的图画,一个良善的女子正在厨房里忙碌,切好的蔬菜和额头的汗珠传递出同样的温馨。
为什么受到了“拒绝”他还愿意把人往好的方向想?这就是大脑的奥秘,当你得不到一个东西的时候,你觉得它分外美好。
张若敖坐在椅子上想入非非,他想,为什么这位租客这么排斥交际呢?这就是“社交恐惧症”吗?对于这个问题,他并不在意得到答案,他比较在意的是这个问题推出的一个结论:这肯定是个腼腆的人。腼腆,跟彪形大汉沾不上关系了吧?他开始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搜索合适的形象来匹配“腼腆”这个词。“年轻人”在这些形象中占了大部分,其中一大半又是年轻的女孩。不过他也认识过一个中年男公务员,那是他爸的一个同事,戴个大眼镜,走路勾着背低着头,拎个黑皮公文包,穿灰色中山装,十分的腼腆。所以他还是下不了结论。那扇厨房门背后,可能站着一个中年男公务员,也可能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他构建出中年男公务员这个形象,是为了对抗或者说平衡心目中对于年轻女孩的强烈愿望。
这个时候,厨房里的声音好像停止了。张若敖细细听了一下,似乎还没人走出来,好像有点细微的碗碟碰撞的声响,这是在往碗里盛菜了吧?那就算还没出来,也马上要出来了。
想到这里,张若敖心中莫名地——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走出去,跟那位租客来个“偶遇”。这种想法他肯定没有提前想过,完全是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突然涌上他心头的。他听见厨房没声了,好像有人要往外走,突然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有时候你完全无法预料大脑会在某个瞬间驱使你去做什么。
走廊里一个角落放着冰箱,这给了张若敖一个完美的借口,他正好有酸奶放在冰箱里,而且冰箱的位置刚好在C房间和厨房之间。
他推开了门,走向冰箱,同时也接近了厨房。他走得很悄无声息,厨房门在这一瞬间开了。
厨房门是推拉门,在门沿上出现了一只手。厨房里的灯在门开前已经关掉了。在幽暗之中,张若敖清楚地看见了那只正在推开门的手。那手骨骼纤细,很小,模糊的光线中看不清皮肤,但似乎很白嫩。
张若敖不能站在原地,他必须继续自己的行为,他打开了冰箱,冰箱门发出啪嗒一声。就是在这时候,厨房里的人意识到了外面人的存在,那只纤细的手立刻由推的姿态变成了拉的姿态,厨房门又一次“砰”一声关上了。
张若敖心里像沉了一下,他惯性般地拿住酸奶,关上冰箱门,啪嗒啪嗒地走回了房间。
他有点沮丧地在椅子上坐下,酸奶放在桌子上。他心想:“我有那么可怕吗?”
外面一片长久的寂静,厨房门背后那人正谨慎地听着,确保了A房间的人不会再出来时,他/她才迅速地推开厨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过程中张若敖也坐在椅子上有意无意地听着,既然人家都明确表示出了对他的躲避,他也不好再故意地去制造碰面的机会。他觉得这人简直是奇怪,现在这个社会,还有这样怕生的人?不过,在这一切的想法之上,有一个印象超越所有,就是刚才那只手。
那只手非常漂亮,修长,娇细,很白,一切特征都指向一个女性的手。张若敖心中有某种东西落地的感觉,让他觉得踏实,还带点喜悦。中年男公务员的形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张若敖眼前只久久地停留着那只攀着推拉门的细手的剪影,那只露出一半的手,那只可爱的手,那只紧张的手,那只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白皙的手。
有个词叫“脑补”,例如见到心动女生的第一眼就想好了孩子在哪上幼儿园。张若敖倒没有那么严重,他现在通过这只纤细的手,脑补出了整个少女的形象,应该很瘦,不高,长得很可爱,与人交流时目光会躲闪。这只可爱的手可以给予张若敖无限的遐想,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合租者终于漏出了她(现在可以放心地用“她”了)的第一处具体形象,如同一个秘密泄露了第一个字。
那天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张若敖无法阻止思维像烟雾一样在这个十几平米黑暗的房间里蔓延。当合租者的性别确定之后,一个突兀的事实就呈现在了他们之间:此刻正是孤男寡女深夜同处一屋。张若敖倒没有什么邪恶的想法,与其说这一事实给他带来的是欲望,不如说是不安。如果他跟那位合租者光明正大地打过招呼,或者B房间也住了人进来,那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但此刻的隐秘和独处给这个夜晚增加了一种危险的魅力,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声音的门外仿佛变得危机四伏。
这一夜,张若敖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熊猫眼起床,开门前他还贴着门细细听了听,确定没有什么动静之后才走出去,进卫生间洗漱。他现在有种隐约的自觉,既然对方不愿意碰到他,那他也避免碰到对方,免得人家尴尬。这种转变在他身上悄然发生,他是意识不到的。
这天晚上下班回来,他没有再碰到合租的女孩。他回家的时候C房间地缝上没有光亮。他在厨房做完饭又洗完碗,在卫生间洗了澡,进房间躺在了床上,C房间一直都没有亮灯。似乎到了半夜十一点多有了点动静,张若敖十二点睡前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地缝上灯亮了。他耸了耸肩,上完厕所也就径直进房睡了,不再去想。
这一周剩下的三天里,他都一直没有再碰到那女孩。毕竟他白天都在公司,在家的时间只有早晨和晚上,没那么容易碰到。那女孩好像作息时间也不是很固定,有时候好像整夜都不在家。一直到了周末,那女孩才再一次向张若敖泄露出了一丝痕迹。
那天张若敖睡了个懒觉,十一点多了才掀开被子,揉了揉眼睛,发现房间里已经很明亮了。虽然窗帘还关着,但周围溢出的光线十分充足。张若敖过去拉开窗帘,用手挡了挡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光线。好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天空湛蓝,白云轮廓分明,小区里花红柳绿,还有淡淡的微风。
张若敖拿着牙杯和毛巾走向门口,照例听了听,才打开门走出去。今天走廊上似乎没有平常那么暗,转念一想,是因为今天自己起得晚。光线给走廊散布上一层温馨的浅黄,直通着拐角上的厨房。张若敖洗漱完毕,将牙杯和毛巾放回屋子,准备去厨房随便弄点吃的,他记得还有一个三明治放在厨房。
来到厨房之后,他发现厨房后面的阳台门竟然开着。
那门平常都不开的,阳台也没什么用处,就存放些大件的纸箱子啥的。现在门开着,张若敖有意无意地往外看了一眼。角落里有个小凳子,上面放着一叠衣服。
他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来继续找三明治。三明治放进微波炉了,他拧了两分钟时间,就看着三明治在里面转。然后他回头瞄了一眼,阳台门仍然开着,那叠衣服静静地放在那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三明治在里面转。叮一声,三明治热好了,他手放在微波炉把手上,却没有拉开。停留了两秒钟,他忽然松开了手,转身朝阳台走去。
张若敖立在那叠衣服面前,低头看着。最上面一层是一件青绿色碎花衬衫,看起来很薄,很复古。下面层层叠叠压着大概三四件衣服,都是轻薄的材质,其中好像还有一条素白的裙子,那柔软的褶子垂在木凳的边缘,像一串项链。
阳光在阳台地面上投射着素描般的阴影,那阴影的边缘刚好划过木凳,使面上那件碎花衬衫的一角显得亮白耀眼。空气中吹来燥热的风,这叠衣服微微地颤动。张若敖不知不觉地蹲了下来,似乎想细看,又像是要嗅。终于那衣服上的气味还是有意无意地溜进了他的鼻子。那是一股花香味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似乎还带点干燥的热气,大概是风带来的。
张若敖慢慢地站起来,他又想起了那只娇细的手,那手是他目前为止看到的那女孩唯一的身体部分。那只手向他展示了女孩的真实,却只有一点点;这堆衣服向他展示了女孩的全身,却只有一层外壳。
这时候,大门口忽然传来了响动。有人在摁密码了。
张若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慌忙地走出阳台,关于厨房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忘了当时自己进来是干嘛来了。这时候他只能急忙地逃回自己的屋子。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人走动的声音,也迟疑了一会,等到张若敖进屋关上门,外面的女孩才继续摁开密码锁,小心地推开大门,探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才轻声地走进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张若敖背靠在卧室门上,鼻子里似乎还残留着衣服上的香气。他很担心自己在慌忙之中会不会在衣服上留下了痕迹,弄脏了或者弄臭了别人的衣服怎么办?门外传来走动声,好像是进了厨房,有关门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了出来。张若敖估计是那女孩抱了衣服回屋了。他越想越担心,自己弄脏了衣服的印象在他头脑里越来越真实,他想象着那女孩马上就要怒气冲冲地拎着衣服来质问他,那时候他只能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女孩的房门又开了,她又走向了厨房,张若敖仿佛松了一口气。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噢,到午饭的时候了。”张若敖的脑袋里冒出第一个念头,他想起他今天起得很晚。过了一秒钟,第二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女孩做饭会用微波炉吗?那三明治她会作何处理?
这几天来他极力撇清自己和公共区域的关系,什么东西都放回自己屋,就是为了不给那不愿交际的女孩留下困扰。那女孩也从不把自己的生活用品留在公共区域。现在,他忘掉的三明治成为了击碎平静湖面的石子。他以一种间接得不能再间接的方式,与女孩产生了一丝交集。
张若敖靠在门上,心里盼望着女孩做饭不会用到微波炉。但他又不得不去想女孩如果打开微波炉会怎么处理他的三明治。应该会放在一旁吧?换做是他,他就会这么做。可是会不会给人留下一个邋里邋遢的印象呢?自己热的三明治都不知道收拾。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三明治,可是此刻在张若敖心里,这已经和留了一池子脏碗筷没洗是差不多的了。他又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过去把三明治拿过来。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莽撞地闯进厨房只会给人制造更大的困扰。
张若敖留心地听着厨房的动静。强大的心理暗示使他不止一次地听到了微波炉被拉开的声音,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次是真实的。不过,过了一会厨房门推开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的了。他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等待着C房间门被打开并关上的声音。那时候他就会第一时间出去把三明治取回来。
可是,从厨房而来的脚步声没有如预期中停留在C房间门口,C房间的门也没有如预期中打开。那轻轻的脚步声经过了C房间的门,来到了B房间门口,又来到了A房间的门口。
脚步声停止了,有衣服摩擦的声音,好像有人蹲下,有塑料纸放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又站了起来。脚步声再次响起,轻轻地远去了。
中午十二点半,张若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嚼着三明治,觉得今天的三明治好像放了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不愿交际的女孩竟然将他遗留的三明治送到了他的门口。他一度怀疑女孩是在三明治里下了毒想报复他不懂收拾的行为。可那不过是一种虚无的担忧,这三明治在他嘴里越嚼越甜。他想,一定是这三明治上的温度使女孩察觉到了他的行为,因为女孩进门的时候也听到了他从厨房匆匆回屋的声音,她一定也猜到了他是在进行一种礼貌的回避,这三明治刚热好,人就逃跑了。她从这种匆忙中察觉到了一种尊重,于是她也报之以尊重,将三明治送了过来。他想,那她为什么不敲敲门说两句话呢?那还是太为难她了吧。
张若敖笑了笑,继续幸福地吃着手里的三明治。当他吃完这个充满爱意的东西之后,他心里对那个女孩的情感,已经不仅仅是好奇了。
这个周末再次平静地过去。似乎每一次他和女孩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交集之后,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寂。后面的一个星期,他又没见到女孩一眼。迄今为止他见过的属于女孩的部分,只有那只手、那叠衣服,或者再把那三明治包装纸上残留的指纹算上。
这沉寂的一周与之前比又不同了,因为张若敖在心里对女孩的情感已经发生了变化。称之为“爱慕”也不能说不恰当了。请你相信,爱慕的情感不是只会在交往中产生的,一个人甚至会对某幅画中的人物产生不可自拔的爱情。并且,特别是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往,最能够催生强大的心理力量。单恋的情感和可望不可即的情感,最能够攫住一个人的心灵。
在这沉寂的一周内,张若敖对女孩的神往一日比一日强烈,他每天躺在床上都不得不去想,就在几米之外的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善解人意、温柔胆怯的女孩,在这黑暗的窄窄的房顶之下,一个女孩与他共处一室。
思恋的情感呈几何倍数的增长。每过一天,他心中渴望见到女孩、接触女孩的愿望就强烈许多倍。可是这种接触的欲望越强烈,他控制自己的能力也就越强大。他更加严格地压制自己进出公共区域的时间,万分谨慎地避免与女孩的碰面。这个有着娇细双手、穿碎花裙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女孩已经在心中生长为了一朵水晶花,他的双手在花的周围不住地颤抖,却深深地害怕自己碰碎了她。
由于对自己强烈的控制,到了下一个周末张若敖也没有与女孩碰面。周末两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仅仅出门取了两次外卖。一直到了再往后一周的周三,一个无意的机会使他第二次看到了女孩身上的局部。
那天他加班回家已经十点多了。摁密码锁时他照例摁得很慢,给屋中的女孩以充分的时间去回避。门推开后,他看见一道光辉投射在走廊里,那光辉来自卫生间。
他缓缓地走过去,卫生间门关着,磨砂玻璃上透出耀眼的光亮,应该是开着浴霸,里面还传出淋浴的声音。他沉默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侧身走了进去,然后又轻轻地合上了门。
过了没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接着是长久的寂静。张若敖有点尿急。他耐着性子等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听到浴室门终于开了,有拖鞋走出来,走向了C房间门,他才去开门。要在平时他还会再等会,可是他现在是真有点急了。他忘掉了还有一声没有等到,就是C房间关门的声音。
他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不远处C房间的门口,刚开了一半的门里泻出明亮的光辉。合租的女孩刚刚走进了房间,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进入了门内,并被门挡住,只剩下右小腿在那一瞬间伸进了屋子。
只有一瞬间,可已经足够看清。
C房间门关得砰一声响。显然女孩最后是听到了A房间开门的声音,那一声砰响传达出一种慌乱和恐惧。
张若敖心里像拨弦一般剧烈地震颤,那炯炯的一睹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疤痕一样深刻的印迹。那条细长的小腿在屋内光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纤细,由于逆着光,皮肤是断然看不清的,可是那柔和的曲线轮廓毫无疑问只能配合着娇嫩光滑的肌肤。还有那脚后跟,那么的娇小,真如同她的手一样,似乎还能看到骨骼的轮廓。她的跟腱很长,整条小腿几乎趋近完美。
张若敖想着这些,痴痴地走进了卫生间。里面还有许多水汽,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体味和沐浴露味道。那体味自然是很好闻的,就算不好闻,也被沐浴露的味道弥补了。张若敖褪下裤子,刷刷的声音冲击着马桶里的水面。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侧方的墙上。
那墙上有一个金属挂钩,沾着水珠泛着光,上面轻飘飘地挂着一条白色的内裤。
张若敖触电般地移开了目光。接着又像反弹一样将目光移回到那件物什上。冲击声停止了,他拎起了裤子,极力几乎是惊恐地将目光绕开那勾魂摄魄的东西。可是又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的目光往那物什上推动。就像有人下了死力气将磁铁的同性两极合拢。他一共不过看了那东西两三眼,却几乎是晕头转向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房间里喘着气,全部的血液不可阻挡地沸腾。他抓住自己的头发跪在地上,好像这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白色,就是那水气淋漓之中看到的白色。他的整个心灵被那小小的物什不可挣脱地攫住,他痛苦、颤抖、神思模糊。接着那纤细的小腿的图像又进入了他的眼前。他想起那长长的跟腱、那骨感的脚腕、那柔和的曲线。他的胸膛变成了一扇鼓面,有人在里面猛锤,一下一下仿佛要冲破他的胸口。他跟她共处了那么久,一直处在一种隐秘的压抑之中,这一晚的两件东西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对她的爱无法阻挡地爆发了。他猛然想起他至今都还没有见过她的脸!这一可怕的想法使他像头野兽一般冲出了房间,用拳头猛击着C房间的房门。他要见到她!他要跪在她膝下!他要吐露心中的情感!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C房间门轻轻地开了,一道光辉泻出来,一个裹着浴袍的妇人就站在张若敖面前,就在那不到一米的地方。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传遍张若敖的全身。这个浑身皱褶的苍老的妇人颤颤巍巍地立在他的面前,以一种怜悯的神态看着他,她浑身焦黄的皮肤已经像癞蛤蟆一样松弛,脸上爬满层层交叠的皱纹,那手的确纤细,却是皮薄得几乎只剩骨头,她的嘴唇颤抖着像包着抑制不住的唾液,干瘪的胸脯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
张若敖的确跪倒了,却是晕厥在了“女孩”的身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