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二推着他那破自行车进了没门的大院子,脸色阴沉。刚进四月,天气不冷不热的,媳妇儿正在院子里用搓衣板洗着衣服,见男人那副德行,叹了口气,使劲甩了甩两手上的水,跟着进了屋。
“黑天后老四来喝酒。”曹老二说。
“天天挣不到钱,拿啥喝?!”媳妇儿尽量压低声音埋怨道,她知道声音稍大点儿都能随着这敞开的大院子传到胡同里去。
“你懂个屁!老四哪次空着手来的?”
媳妇儿无话可说了。确实,曹老四在机关上班,过得是他们几个中最好的,他跟曹老二都是要面子的人,平时常一起喝酒,从没有空手来过。
“今儿个上午老三家媳妇儿又来数落她家老两口的不是,在咱家坐了半天哩!”媳妇儿憋着笑说。
曹老二也笑了,顿了顿,“那把老三也叫过来喝。”
两口子默契地对看了一眼,笑意都没减。
“该把老六也叫过来。”曹老二寻思着。
“可不能叫他!没个正行,干啥啥不中,吃啥啥没够儿。”媳妇儿一百个不乐意。
“头发长,见识短!”曹老二白了媳妇儿一眼,“谁看得起咱啊?老大还是亲哥哩,这么多年有啥来往?怕咱沾着他似的。老三当个工人白天没在家待着过,啥忙也帮不上。老五做个买卖弄成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哼!咱也不搭理他。老六二流子咋了?祸祸的又不是咱家的,碰巧还能帮个腔呢;平时又一句一个‘哥’叫着,你还想图他啥?”曹老二见媳妇儿被说得低眉顺眼的,又诡秘一笑说,“你以为老六不想看热闹?”
媳妇儿对着男人服气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棋盘街上的这曹家胡同一共住了六家人。曹老大和曹老二是一家的亲兄弟;曹老三和曹老四是一家的,与两个哥哥伙着一个爷爷;曹老五和曹老六又是一家的,稍远一点,与四个哥哥伙着一个太爷爷。他们都是门对门住着,只是曹老五和曹老六的宅基地比四个哥哥的都大一倍,谁让人家那一股儿男丁少呢。按理说应该很亲,但住得近,难免有矛盾。好在有的没在家住,像曹老四,有一套机关家属院,搬走住有五六年了,只是都在县城里,没多远,也常来往。
天黑下来了,曹老二媳妇儿打发两个孩子跟自己吃完晚饭后,拌了一个凉白菜,又不情愿地炒了几个鸡蛋,便到里间去坐着掐草辫儿看电视了,声音调得不高。曹老二从门后摸出一壶散装白酒摆在桌子上后便出门了。他刚出院子就听到对门曹老大家紧闭的大门里往外传录音机播放的靡靡之音,他向那黑铁门白了一眼便往里走进了斜对面曹老三家的门。
“老三,老三——”曹老二故意喊得很大声。隔壁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
老三端着一碗面条出来了,“二哥哦。”
“一会儿到我那儿喝酒!”
“哦,好。”曹老三笑着应了。
曹老二扭头出来了,耳朵注意着隔壁,一直静悄悄的。他出来后再往里进了敞着大门的曹老六家,把老六骂媳妇儿做饭晚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的。
“老六,老六——”曹老二不好进门,就停在院子里喊。
曹老六叼着烟、趿拉着拖鞋出来了,“呦,二哥!进屋呗。”
“不了。老三老四一会儿都到我那儿喝酒。走,一起去!”曹老二说着就拉上了曹老六的胳膊。
曹老六听到“喝酒”二字脸上的肉皮就笑到了一块儿去,作势要挣脱曹老二的手回去,“我拎瓶酒去。”
曹老二没松手,拉着曹老六到了门口,小声说:“老三老四两家又因为老两口不痛快哩,咱不得劝劝啊?”
曹老六立马明白了,“那得劝劝,得劝劝。嘻嘻——”
曹老二和曹老六进到大院子里来,见多了一辆摩托车,知道曹老四来了;再进门,见曹老四果然在折叠小圆桌边上坐着呢,桌子上多了一只烧鸡、一盒鱼罐头,还有一瓶什么酒。
“你看,四弟又拿酒又拿肉的,真是的。”曹老二媳妇儿边埋怨着边把两个在外间写作业的孩子赶到里间去了。
曹老二趁着曹老四和曹老六打招呼的时候绕着小圆桌均匀地摆满了四个板凳,接着让曹老四在刚才的侧位上坐了下来。曹老六懂规矩地在末位上坐了。
“还有人?”曹老四指着自己对面空着的那个小板凳,好奇地问曹老二。
“我回来时碰到老三下班,他说想聚着喝酒,我说那就一起呗。”曹老二乜斜着曹老四,心虚地打着哈哈。
“哦。”曹老四脸上闪了一丝不安,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曹老三拎着一个方便袋儿进来了。曹老二一面招呼着他坐下来,一面拿了个空盘儿把煎灌肠倒在了上面。
“上街买它去了,不然早来了。”曹老三语气带着歉意。
兄弟几个打着哈哈,边聊边吃边喝起来了。曹老六说得最热闹,无非是吹嘘他朋友众多,见多识广,谁还不知道他!酒过三巡,曹老四带的那瓶酒要见底儿了。曹老三酒量最小,眼神儿早迷离了。曹老二便给曹老六使了个眼色。
“俺二大爷二大娘现在在四哥那儿呢吧?很久没见着他俩了。”曹老六问曹老四。
曹老四瞟了曹老三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曹老三开始不高兴了,但也没说啥。
“俺大爷大娘现在咋轮着咧?”曹老六追问。
曹老三的脸色更差了。曹老四松松垮垮地说:“跟原先一样呗。”
“不一样吧?”曹老二插腔了,一脸的认真,“我记得原来是一家三个月,现在觉得快半年没见过他俩了。”
“快五个月了。”曹老三声音里满是怨气,“孩子她妈接两个孩子下学,下学时间还不一样,回来还得辅导功课;我下班回来常是冷锅冷灶,还得现做饭,要不我咋能来晚……”
“那还不快把俺叔俺婶子接过来?”曹老二很着急的样子。
曹老三欲言又止,本来就觉着头重了,索性耷拉了下来。
曹老二和曹老六又齐看向曹老四,等于在问“咋回事”。
“我那边孩子他姥姥做手术了,他妈过去伺候了。俩小儿离不了她爷爷奶奶哩。”曹老四被逼着解释道。
“哦,那是啊。”曹老二很理解曹老四的样子。
“我这边就不缺她爷爷奶奶帮忙?”曹老三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问曹老四。
曹老四被问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俩侄女儿买的那补脑液喝了没?”
“那能当饭吃?”曹老三知道老四给孩子买东西是补偿,但这事越是说出来,越不能领这情,不然像是自己买不起就图别人给买似的。
曹老四不想争论这些,索性耷拉了眼皮,不再言语,心想忍几句,曹老三也不好再跟自己计较个没完了。他了解自己的亲哥,是个实心眼儿。
“喝,喝!”曹老二端起酒杯,让着大家都又喝了一杯。酒瓶见底儿了,他又把自己那壶散酒打开了,“兄弟们都别嫌孬,不喝是看不起这酒,也就是看不起恁二哥哈。”说着给每人都倒上了。
“这是特殊情况哈,三弟,别放在心上,平时俺二叔二婶子可是一碗水端平了哈!”曹老二拿腔拿调地说。
曹老三没搭腔。
曹老六接过曹老二递的眼色,接过了话头,“我看俺二大爷二大娘还偏疼你些咧!是吧,三哥?”
曹老四紧张地看向曹老三,果然见曹老三睁着迷离又满是怨气的两眼冲着曹老六喊:“偏疼我?你这个糊涂老六没长眼哦,哼!奶奶的大孙子,爹娘的小儿子,你没听过?恁四哥人家两样儿都占了,你问他是偏疼谁!”曹老三猛地指向了曹老四。
曹老四赶紧哄着:“爹娘都不容易。咱不提了哈,哥。”说着白了曹老六一眼。
“老六,你小,不懂就少说话。”曹老二嗔怪曹老六。
曹老六赶快低眉顺眼地朝着曹老三作揖,“我错了,我错了。”说着端起酒杯,我敬三位哥哥。大家又喝了一杯。
“弟妹也省事儿,难怪老两口待见。”放下酒杯,曹老二拍着旁边曹老四的胳膊,轻声地说。
曹老四感激地看了曹老二一眼,没说话,怕自己的亲哥不爱听。
但没有一米远,啥话听不到,啥举动感受不到呢。“省事?哼!”曹老三忿忿地说,“两家的玉蜀黍地挨着,拔的草都直接扔到我那地里边。”
“那不可能。老三,你喝多了。”曹老二埋怨道。
“老四家媳妇儿一点都不省事儿。以前……”曹老三一肚子委屈的样子。
“哥!”曹老四受不了别人数落自己媳妇儿,声调也高了不少。
“咋了?我说错了?”曹老三跟曹老四杠上了。
曹老四气急了,没忍住,喊了句气话,“俺嫂子省事儿!”但谁都能听出来这是反话。
“恁嫂子不完美,但比恁那媳妇儿强!”曹老三嘴都瓢了,但说得平静,像是真心话。
曹老四酒量是最好的,但现在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忍了几忍,憋出来一句,“我去撒泡尿。”出去了。
曹老三低着头醒酒。曹老二和曹老六对看着默默地笑了笑,接着悠哉着吃起酒菜来。过了不小一会儿了,曹老二醒悟了似地说:“走了吧?”曹老六赶快起身去看。
“没摩托车了。”曹老六回来说,失望地看了看曹老二。
曹老二顿了顿,佯装板着脸数落道:“这个老四,不吭声儿就走了,仗着他工作好就不把他两个哥哥放在眼里了!”又拍了拍曹老三,“三弟,不早了,咱也撤了吧,明早你不还得上班吗?”
“我顺路送三哥。”曹老六笑着搀起有些瘫软的曹老三,跟曹老二用眼神儿打了个招呼,出门了。
曹老二媳妇儿从里间出来冲着曹老二满意地笑了笑,“谁让他们那一股儿过得最好呢!还不能让咱看个笑话?”她边说边麻利地收拾着碗筷,接着又冲里间喊道:“小儿,妮儿,有烧鸡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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