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坐在幽暗的按摩馆里,颈肩之处推拿后被放大的酸胀,教人欲仙欲死。这是一家座落在田区喜乐街九十号的馆子,喜乐街实际上只是条逼仄的小巷,每日上午是菜市时间,到了下午,商铺大多关门,偶尔邂逅的几个摊贩也浑浑噩噩,昏昏欲睡。
地上的烂菜叶儿,低头疾行的几个街坊,墙根下双耳耷拉神情恍惚的土狗,一身酒气臂有刺青的莽汉……如果对号入座,颇有点像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某些掠影。老城在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子,仿佛“藏污纳垢”,又满满的惊险刺激。说不定下一刻在哪儿就会冲出一伙“明火执仗”喊打喊杀的暴徒,然后枪声大作,流血五步,那阵势——哎,哎!老兄,可以醒一醒了,这儿是天朝,是这个蓝色星球上最安全的所在,犯什么梦游症……遂赧颜一笑耳。
按摩馆在喜乐街的纵深地带,三四个医师几乎日日如陀螺般从早忙到晚。来理疗的顾客三教九流,也没什么年龄分层,男女老少,每每高朋满座。日久天长,纵然大家谈不上熟稔,慢慢地已不像刚来时那样心存戒备,有时候,有一句没一句摆摆龙门阵,聊以慰藉各自呲牙咧嘴的“美好”时光。话题五花八门,养生喽,美食喽,桃花喽,旅游喽,以及更多更多,某一次,忽然提及老年人的社会公德。
“吊颈”的公务员大姐开始愤愤不平,她讲,你说吧,都讲人老了要尊重,可有些人怎么去尊重?越是上班下班上学放学的高峰期,他们蜂涌而至,挤爆公交车,买个菜,能错一下峰么?年轻人生活压力这么大,理解一下好不……是呀,老年卡又不用付费,什么时候像北京那样多好,给他们每月补多少车费,省下来便是自己的……你想哟,哪儿哪儿超市促销鸡蛋,便宜一块钱,他们都能后半宿就去排队……贪小便宜吃大亏,这儿赠药,那儿免费旅游,到头来,让人家棺材本儿骗个精光。网上不是有新闻嘛,一位老先生寿终正寝,儿女们打开门,整整一卧室,尽是保健品……并不是每个老人都值得同情,都值得礼让,东北哪个城市,公交上人家是孕妇没让座,噼里啪啦打人一顿,丑不丑……碰瓷儿的,诬赖好人扶他(她)的……不是一些老人变坏了,而是一波坏人变老了,想想多可怕,这波老人可正好是共和国同龄人,六七十岁的,哪个不是文革红卫兵小将出身,斗争经验十足,来势凶猛呵。
大姐相当健谈,事实清楚,条理清晰。以时下最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论,一夜蹿红的“苏大强”,风头之劲,足以压得下某音上被神化的流浪大师沈先生,那是各种作嘛。意料之中,天朝的电视剧永远皆大欢喜,什么亲情回归,什么苏老妖老年痴呆,感动了苏明玉。那么原作小说结局是什么呢?苏大强小说版:依然和小蔡过日子,哪来什么幡然醒悟,依然顾我。只是因为自己独自过年而悲伤,结果吃东西吃到不能自已,拉了一地,喊明玉来清理,最后还耍赖蹭到了明玉家里过年。
小说家言,而最恐怖的在于,真正人间烟火中的“苏大强”们,道行一定不止于此。在一个被儒家学说统治思想达两千年甚至更加久远的国家,尊老,被称为一种美德,但正如公务员大姐所提出的问题:是否所有的老人都值得尊敬?是否老人里没有坏人?《孔子家语》里有一则小故事,“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夫子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黄口从大雀,则不得:大雀从黄口,亦可得。’孔子顾谓弟子曰:‘善惊以远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从为祸福。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随小者之戆而有危亡之败也。’”
在这里,孔夫子提出两个观点,“以所从为祸福”,“君子慎其所从”。通俗地讲,即如后世诸葛亮语,“亲贤臣,远小人”。为什么捉鸟的人捉到的多是小鸟呢,因为大鸟容易受到惊吓,小鸟却贪食。有点像市井白话里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姜还是老的辣”。孔圣人总是那么循循善诱,长于总结,又一针见血,但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后来者连个上下语境也不分,岂不成了书呆子?不懂变通,一味泥古,天晓得会不会傻死。尽信书,则无书,孟子说得十分到位。
所以,苏明哲那样的愚孝的后果,逃不过妻离子散。因此,应当为公务员大姐点个赞,无它也,具体事务,具体人物,具体分析,具体对待。那位大姐做的项目很多,吊颈,抻腰,针灸,推拿,隔三差五便能遇到一次。
按摩馆,是不是听出了一点点《茶馆》的味道?老舍先生在书中曾借着王掌柜之口说过,“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金玉良言呐!按摩馆本是个小社会,无数悲欢离合同样在那儿上演。那儿什么都好,就是没有WIFI,几乎没有手机信号,谁想打个电话上个网,只能到门外去。
朋友揶揄,多好呢,重新体味一下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日子,看一看天,望一望屋顶,看着望着呵,春天,春天就过去了。
喜乐街九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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