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秋天,北平城内一座四合院的后花园里,一个15岁的少女,看着一只将死的蝴蝶,若有所思地吟道: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几十年后有人问她,怎么你十几岁就写出那样意境孤寂清冷的诗?她想想也觉奇怪,“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为而为,总之,我写了那样的诗。”
淤泥不染清
叶嘉莹本是蒙古裔旗人后代,与清初大学士明珠之子纳兰性德同宗。清亡后,家族取祖居地“叶赫”的首字改姓叶。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祖父不愿意让她抛头露面去外面上学,于是请叶嘉莹的姨母来做家庭教师,还让叶嘉莹的伯父教她念诗、写诗。对于这样的安排,祖父的理由是:“可以学新知识,但得尊旧道德”。叶嘉莹的开蒙读物是《论语》,那时她并不能全然领会书中的精义,只是依照要求努力背诵。不过这种看似笨拙的教育方式,也是有一定价值的。叶嘉莹后来回忆道。“背下来就很奇怪了,在我的一生里,每当碰到事情需要做决断的时候,脑子里就常常无形中跳出一些‘论语’来,就会受它的影响。”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1937年,北平沦陷,叶嘉莹的父亲跟随国民政府迁往后方。与父亲断了联系的她和母亲、弟弟四处避难,靠混合面充饥度日——那是种日伪时期供应的、酸酸臭臭、干燥粗粝、难以下咽的粮食。关于那段时光,叶嘉莹说:“物质生活的艰苦我是可以坦然面对的,真正难以承受的是精神感情方面的苦痛。”她说的精神上的苦痛,是指母亲的去世。就在叶嘉莹入读辅仁大学时,母亲的腹中长了肿瘤,舅舅带其去天津看病,但母亲不放心他们姐弟俩,执意早早返回,结果在返程的火车上撒手人寰。那是叶嘉莹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她写下“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八首哭母诗句句带泪,深藏叶嘉莹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幸好,诗词之于叶嘉莹恰似一剂治愈良方,彼时的辅仁大学有一批才华横溢、治学严谨的老师,其中对叶嘉莹影响最大的是顾随先生。顾先生的课 “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这样的讲法使叶嘉莹眼界大开:“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看到门窗开启,见明朗天空,辨万物形态。”在跟随顾先生学习的六年时间里,每次上课她都专心记笔记,由此积累了八本听讲记录。这些手稿跟随她辗转漂泊几十年,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丢弃。顾随也很欣赏自己这个学生,在毕业前夕,他对叶嘉莹说:“假使我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诗词是可以滋养人的,但作为一位情感丰富的女诗人,叶嘉莹的感情生活却十分贫瘠。2016年在接受“鲁豫有约”采访时,叶嘉莹说自己这一生都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她的小女儿也说,“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诗词谈恋爱。”
叶嘉莹与丈夫赵钟荪相识于一次同学聚会上。抗战胜利后,两人南下在上海结婚。临行前,顾随先生赠诗惜别:“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但那场草率而又失败的婚姻,是双方都始料不及的。1948年,由于赵钟荪当时在国民政府海军部门工作,他们跟随败军离开南京,就此开始了在台湾的动荡生活。
那时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叶嘉莹的小书桌只能放在走廊中,椅子一半在屋里、一半在走廊。更糟糕的是,去台不久,赵钟荪因被怀疑是“匪谍”而被抓了起来。第二年,叶嘉莹与不满周岁的女儿也被抓进警察局。虽然不久后她就被放了出来,但此时世间已没有一寸她的栖身之所,她只好去投奔丈夫的姐姐。但姐姐家也很困难,只有两间小卧室,姐姐和姐夫住一间,两个孩子跟奶奶住另一间。于是叶嘉莹带着吃奶的女儿只好在走廊里打地铺,她是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每天都是等到姐姐一家都入睡了,才带着女儿睡下。第二天又很早就起来,赶在别人起床前,把铺盖收拾干净。到了中午,她怕孩子吵到别人午休,就抱着女儿去远处的树荫下徘徊乘凉。这年,她不过25岁。
25岁的叶嘉莹曾写下五言律诗《转蓬》描述当时的情景:“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后来经师友举荐,她同时在淡江、辅仁、台大三所大学任教,苦苦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庭。但意料不到的是,经过几年的牢狱生活,出狱后的赵钟荪性情大变,常常无故大吵大闹。小女儿刚出生赵钟荪一看是女孩,直接摔门就走。这让已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叶嘉莹更加身心俱疲。为此,她常噩梦连连,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这时,又是诗歌发挥了神奇的作用。王安石的一首诗,给了叶嘉莹当头棒喝。“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她告诫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对待郁郁不得志的丈夫,要宽容忍让。而她这一忍,就是一辈子。
莲实有心应不死
1954年,叶嘉莹进入台湾大学执教,得以重回她最爱的古典诗词世界。当时,为了教学、也为了调解台湾旧体诗人与现代诗人之间的争论,她利用暑假编写了《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打字机的年代,她顶着酷暑,每天挤公共汽车去查书。叶嘉莹一个图书馆、一个图书馆地跑,去找那些善本,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
在诗词的海洋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1969年,叶嘉莹赴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这对她来说,又是一个挑战。因为必须用英文去讲古诗词,她每晚查着英文字典备课到凌晨两点。叶嘉莹的学生、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员林玫仪曾说:当时老师每天早上准备两个三明治、两个加州橙带到图书馆,中午泡上一杯饮料,就这样度过一个白天。晚餐再从馆外的推车上买个三明治,然后伏案到深夜。叶嘉莹喜欢图书馆,喜欢那里的宁静和悠远。1970年她第二次去哈佛,专门研究王国维的诗词。哈佛燕京图书馆单独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闭馆后仍可留下工作。夜晚,她独自走过长长的、静静的通道,“竟有一种感觉,仿佛静安先生(王国维字静安)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无奈命运不公,1976年3月,结婚不足三年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在车祸中双双亡故。叶嘉莹默默操持后事,待丧礼结束,她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写下《哭女诗十首》:“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半生的坎坷,让叶嘉莹开始反思自己劳碌一生的意义。不久之后,一则新闻吸引了她的眼光,也打开了一扇让她走向辉煌的大门。
1978年,叶嘉莹偶然在报纸上看到内地的学校需要教师,便即刻给国家教委写了一封申请信。她请愿回国教书,而且自出旅费,不接受国家一分钱,也不要任何报酬。在海外教书时,叶嘉莹常常感慨,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翻译成英文就逊色了许多。用英文授课,也往往不能尽其意。她想要回到她的诗词故土,用汉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
腹有诗书气自华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第一次回国教书,叶嘉莹特意从香港买了一件蓝色的中式人民装。据学生们回忆,她讲课从来不拿讲稿,而是随讲随写,这个习惯像极了她的恩师顾随先生。她常在黑板上大段大段写下文句,从右向左,竖排繁体,写了又擦,擦了再写。因为皮肤过敏,叶嘉莹的手常会因接触太多粉笔而皮肤开裂,所以她的手上经常贴着胶布。每次上讲台,叶嘉莹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期间也很少喝水。她说:“我平生的离乱都微不足道,只愿年轻人能够把我吐出的丝,织成一片云锦。我的莲花总会凋零,但我想把中国传统文化的莲心留下来。”
当年叶先生讲课的盛况,许多人至今仍然记得。南开中文系为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当时“文革”刚刚结束,学生们如饥似渴,不光是南开的学生,天津各个学校的学生都赶来听课,把300人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的。临时加的椅子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以至叶嘉莹要走进教室都很困难。后来中文系不得不提出一个办法:持听课证入场。结果很多学生找块萝卜刻章,自制听课证。很多时候学生们听得入迷,打了下课铃也不愿走,直到吹了熄灯号才纷纷离去。
叶嘉莹讲诗和其他老师不同,她不像是读诗,而像是在唱诗。她提倡读诗词要合乎平仄,她通过纯正的吟诵,在声音中情通古人,感受中国古典诗词独有的韵律之美和意境之美。讲台上,她时而吟哦、时而讲解,常常不自觉地抬起左手画着圈,像是在应和诗歌的节奏。台湾作家陈映真曾说:“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作家白先勇也说,“听叶先生讲杜甫的诗,五十年后依然感动,我想叶先生对我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在叶嘉莹的记忆中,伯父曾经和她说起清代词人陈维崧的别号叫迦陵,由于与“嘉莹”相似的发音,“迦陵”这两个字便成了她的笔名。在南开大学九十六年校庆日的当天,正式启用了为她修建的迦陵学舍。在2018年的全球南开校友会会长论坛上,94岁的叶嘉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70年来她的诗教生涯从未间断,温家宝总理曾赞扬她说:您的心灵是纯净的,您的志向是高尚的,您的诗词给人以力量,您自己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叶嘉莹在讲授诗词时,常常说到“弱德之美”。这是叶嘉莹自己创造的名词,她说,“我不想从别人那里去争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
叶嘉莹先生诗词选抄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明月棹孤舟》
连日西风连夜雨,恁凄凉几时才住。
孤雁单寒,秋云淡薄,休向远天宁凝伫。
寂寞黄花都老去,是繁华总归尘土。
小院低墙,霜阶露砌,多少暗蛩低语。
《生涯·日月等双箭》
日月等双箭,生涯未可知。
甘为夸父死,敢笑鲁阳痴。
眼底空花梦,天边残照词。
前溪有流水,说与定相思。
《枉自·枉自浓阴聚》
枉自浓阴聚,依然雪未成。
风高云转敛,月黑夜偏明。
迢递江南梦,荒寒塞北情。
严冬何寂寞,抚剑意纵横。
《铜盘·铜盘高共冷云寒》
铜盘高共冷云寒,回首咸阳杳霭间。
秋草几曾迷汉阙,酸风真欲射东关。
击残欸乃渔人老,阅尽兴亡白水间。
一榻青灯眠未稳,潮声新打夜城还。
《滇 池》
鹏飞九万高风远,水击三千绝世姿。
曾读蒙庄劳想象,几疑滇海即天池。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鹊踏枝·寄梅子台湾》
记得当年花烂漫。
长日驱车,直欲寻春遍。
一自别来时序换,人间几处沧桑变。
又见东风牵柳线。
聚首京华,此约何年践。
惆怅花前心莫展,一湾水隔天涯远。
《菩萨蛮·西风何处添萧瑟》
霜叶翻红,远山叠翠,暮霞影落秋江里。
渔舟钓艇不归来,朦胧月上风将起。
鸿雁飞时,芦花开未,故园消息凭谁寄。
楼高莫更倚危栏,空城惟有寒潮至。
《荷叶杯·记得满帘飞絮》
记得满帘飞絮,春暮。
争信有而今,
半庭衰柳不成阴,黄叶没阶深。
从此五更风月,愁绝。
情绪几人知,
繁华纵有隔年期,憔悴已如斯。
《破阵子·时序惊心流转》
时序惊心流转,榴花触眼鲜明。
芳意千重常似束,坠地依然未有声,有谁只此生。
不厌花枝秾艳,可怜人世凄清。
但愿枝头红不改,伴取筵前樽酒盈,年年岁岁情。
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纵使红尘多跌荡,愿将诗意赋中华———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葉嘉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