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放下刀

日本人听的小曲都跟哭丧似的，我跟师傅都不喜欢。他们倒听的很高兴，喝多了就手舞足蹈跟着唱。他们的酒很好喝，没有女儿红那股醋味，也比曲酒柔和很多，我烤好所有的鱼后就会坐到一个日本人旁边蹭他两杯。这群人从不赖账，师傅虽然烦他们没素质，但看在钱的份上也不计较了，每次都是他亲自挨桌收钱。

“扎根，今天你去收钱试试，我怎么老觉得一到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就把刺刀放在桌外呢，我从哪边走都有刀口对着我。”

日本人在关外杀了几年的人了，也不知为什么总有人被活埋。要是我就拼命的跑，被枪打死也比埋了强呀。这群日本人倒是不杀人，虽然带着枪但个个都是当官的，办公室就在对街的洋楼里，他们每天就是训训泥腿子逛逛妓院喝喝酒，我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没老婆在身边，这些人真就这么踏实？他们全不会说中国话，我也听不到什么好玩的。

今天又结束的很晚，这些日本人有的还流了眼泪，碳烟和、煮酒的水汽加上香烟，把师傅都呛下班了。我去收钱的时候留意了一下刺刀，不怎么好，比不上东街打铁的手艺。我们切排骨的刀就是那儿做的，就是他们这木头枪也一到剁两半了。经常给酒喝的那个临走还要带酒回去，我自作主张送了一瓶，他点了点头就走了。我收拾好桌子，盘子往盆里一扔就铺开被卧睡了，已经后半夜了。

没睡多久，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喊叫声惊醒了。是日本话，我心知不好，到厨房拿着菜刀就躲到洗碗间里，巴巴等到天明也不敢开门。我不敢开张，师傅到9点钟才过来，他跟我说吴仁弄楚家坏了事，说是有共产党，一家子都给洗了，咱们又少了一家好主顾了。我还是很担心，楚家那群十三点是做不了共产党的，日本人喝醉了酒不回去困觉去杀人寻乐，昨天我都听到了，喊得高兴。

“十三点怎么做不了共产党，十三点连天下都坐了。日本人不会杀我们，杀了我们，啥人给他们做这么正宗的银鱼。还有，真要是有那么一天，他们杀进来了，你就躲好，拿着刀，千万别放下。”

“我不敢砍人，日本人也不敢砍。”

“你开始杀青鱼时也要害怕，切鱼肚子和切他们的肚子全是一个样子，肚子上还没刺。”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像那些喝醉不说话的日本人，很平静，眼睛好像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有时很困惑，这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为何就能在闸北称霸，现在看来，他们的眼睛目空一切的时候，的确很怕人。我怕他们是太想家又回不去已经急了，把魂儿都急死了。中午出去挑水，楚家门口已经贴上了谢绝吊唁的白条了，一家人都没了，也不见个哭声。有时候想想这样也蛮好，最亲近的人死一块，谁都不用生不如死的悲伤。有几个日本生意人中午来吃了面，先进来的那个面带藏不住的得意，跨进门槛时停了一下，昂首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就径直走进来，要了碗阳春面。他走时忘记付账了，师傅示意我不要追，但走了一会自己又把钱送过来了。表情还是很得意，我跟师傅说这小王八蛋当不了大官，喜怒哀乐全写脸上了。师傅却说这世道越是这样的十三点越能当大官，有本事的人都去送命了。

中午就卖出去几碗面，师傅收拾了条大鳗鱼要请我喝酒，说下午不开张了，喝醉了睡觉。虽然不用干活，但我不喜欢这样突然的改变，我心里总会多想，我把今日打烊的牌子挂在大门，从小门进来。师傅一喝酒就要聊起当年的码头往事，他最崇敬的王先生更是酒到酣处的重头戏。“王先生那是何等的豪杰，扎根你见过把刀尖点眼珠上不眨眼的人吗？我是见了，美国兵见了他都尿了，更别提这些日本人。王先生要坐了天下，我们人手一把斧头也把日本灭了国了！”我听过很多遍这种事，如果不是出了昨天那样的事，我是没觉得有灭此朝食的必要。现在想想那些日本人什么也不看的眼睛，我想给他们挖出来，但只是想，我没那么狠。

“你呆在这，哪都不用跑，真出了事，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你只记着千万别放下刀。王先生被他干儿子整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斧头，死一个换一个，谁也不亏。”

我们把剩的大半缸老酒喝光，把东西扔一边就扯了条单子睡地上了，我头很晕，闭眼自己转，睁眼房顶转，到底还是把这好鱼全吐出来了。吃进去那样好吃，吐出来怎么就那么臭呢。我抬眼看向门口，打烊的牌子还在门上，就放心的睡过去了。

梦里，我没有梦见日本人，也没有梦见楚家人。我原以为自己会梦到这些，早晚会梦见的吧。我仔细审视现在正在做的梦，我看到了一个我自己，睡觉应该是闭上眼睛的，我却能感觉到我是在用眼睛盯着梦里的我，好像电影机把光照在屏幕上，我头脑里好像也有那么一束光射在我关闭的眼皮内，影像就在我眼皮上上映。天色有些灰暗，像是着火的夜晚，我一个人提着菜刀在店后的弄堂里紧张的狂奔，跑到一个高墙堵住的死胡同里停下，我和梦中的我一样紧张，拐弯前还看得见店后门，现在却认不得眼前的地方。我马上跑回刚才拐弯的墙角，四处都变成了光滑的高墙，这里成了可怕的迷宫，我发疯的往一个方向狂奔，走了几条死路之后看见了亮灯的店窗，我松了口气，丢下了手中的菜刀，菜刀一触地，想起了师傅今天反复提到的那句“千万别放下刀”，然后惊醒。坐起来才察觉自己汗流浃背，师傅还在酣睡，月亮把店里面照的很亮，我看了看案上那把映着冷光的菜刀，第一次心生厌恶。

第一次，我感到这么的不舒服，月亮，菜刀和师傅都让我不舒服。

千万别放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