鲑鱼和蛤蟆

作者: THOWSANDS | 来源:发表于2017-01-23 11:59 被阅读0次

    1973年十二月,黑泽明北上莫斯科参与拍摄《德尔苏乌扎拉》,在故乡日本他找不到电影投资,无片可拍。他只好坐十一个小时的飞机来苏联拍电影,苏联人愿意出钱。两年后这部电影获得奥斯卡奖,黑泽明在颁奖台上对媒体说:“我多么希望,这部电影是在日本拍的。”

    在自传中,他是这样说的:“电影工作者这条鲑鱼看到养育他的河流被污染了,水也干枯了,没法在这样的地方产卵——我这条鲑鱼没有办法,所以才远适异域,溯苏联的河流而上产了卵,这就是《德尔苏乌扎拉》。”

    从东京飞向莫斯科的十一个小时黑泽明蜷缩在狭窄的座位上,随行的工作人员回忆:“一直在默默地翻杂志”。

    临行之前黑泽明去探望他病重的恩师日本导演山本嘉次郎。山本嘉次郎自知时日无多,他告诉黑泽明一家做传统鸡素烧的店的详细地址。把最后一点人生经验传授给弟子以后,他又问了问苏联方面的情况,然后他认为自己要做的都做完了。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结束,黑泽明终于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他接到恩师山本先生去世的讣告。

    多年前,黑泽明的哥哥在他自杀的前三天请他吃饭。送黑泽明上出租车的时候,哥哥突然叫住他。黑泽明回头:“什么事?”他哥哥说:“没什么。”

    哥哥当年在温泉旅馆里自杀,一年前黑泽明学着他在浴室自杀,未遂。伤疤依旧在身上。

    《无间道》里充满禅意的这一段,据说是黄秋生的即兴发挥,应该是受到黑泽明自传的启发

    还是因为电影,1970年上映的《没有季节的小墟》票房口碑都失败。不过这件事他一生都没有再提。此刻他只想把来之不易的《德尔苏乌扎拉》拍好。

    在自传《蛤蟆的油》中,黑泽明倒是记录下这样一个场景,他去故乡秋田县的一位老人家里拜访。老人把山蒜放在贝壳里煮,做“贝烧”,老人对他说:“住这样的茅草房,吃这种东西,你一定觉得没意思,但是,活着就是有意思的啊。”

    黑泽明在自传里把自己比作两种动物,前文已经提到了,产卵的鲑鱼。还有就是蛤蟆。“蛤蟆的油”是他自传的标题。日本传说山中有丑陋的蛤蟆,把它拿到镜子前,它自己会被自己的模样吓出一身的油——这油是治疗疾病的良药。

    对于动物黑泽明有一种执念,就如同他对天气一样——因为在拍电影的时候,这两种事物游离于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可以控制所有的片场工作人员,让他们按着他的意愿来工作(拍摄《影武者》原定主演胜新太郎让助理拿着家庭摄像机拍自己的表演内容,黑泽明说你既然这么做那你就别演了。主演因此才换成了仲代达矢。)只有动物和天气,是不听黑泽明的话的。拍摄《影武者》的战争场面动用了一百五十多匹马,那场戏拍了好多天,动用了大批驯马师和兽医。后来一位女记者看完电影问黑泽明:“画面那么逼真,难道你把那些马真的杀了?”他笑着说只是打了麻醉剂,为了“让马倒下时不被刺伤眼睛”,还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帆布。

    而对于天气,黑泽明是真的没辙了。为了拍摄理想的天气场面,只能等。拍《战国英豪》,等一个满意的天晴,等了一百天。《姿三四郎》出外景来到箱根山,为了等一场大风。公司只给三天时间,可是箱根山一直是雨雾遮掩,直到最后一天下午,大风起兮。

    不过,在那个时代的电影拍摄过程中,更多时候是这样的:所有的人停下手头的工作,聊些轻松的话题,都等着云朵飘到某一个地方——不久或很久以后,黑泽明雄浑的声音响起:“云到了!”

    现在去看黑泽明的电影,并不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那个时代的电影很多已经不符合现代观众的观影习惯。尤其是黑泽明那些冗长沉闷的、动辄三个小时的长片。当然,《罗生门》、《用心棒》里的故事和打斗场面依旧是引人入胜。而《乱》这部电影,看的就是那些明丽的色彩和宏大的场景。

    《乱》中这座城堡是剧组花费巨资搭建,为了拍这场戏一把火烧掉了。这场戏拍完黑泽明高兴地说:“戏拍得这么顺利我应该去喝酒庆祝一下——灭火的事情交给大家了!”


                                                       《乱》改编自莎翁名作《李尔王》


                              黑色废墟上空湛蓝的天空,天上那朵云不知道让剧组等了多久

    还有同样三个小时的《影武者》:

    黑泽明的分镜手稿

    在1975年至1980年这五年,黑泽明没有投资,拍不出电影。他画了几百张分镜手稿:“哪怕不能拍成电影,也要让世人看到我大脑里的画面。”等待五年之后终于拍出《影武者》,获金棕榈奖。

    黑泽明自幼习画。幼时的他被同学称为“酥糖”,因为他性格懦弱,爱哭,也常常被人欺负。喜静的少年黑泽明喜欢上了画画。后来的他专横而强势,与幼时完全相反。但是画画是他一辈子的爱好。他敬重的幼年恩师立川老师曾经夸奖过他的画——这是幼年黑泽明得到的少有的赞誉。

    当时班上还有另一块酥糖,植草圭之助。两块酥糖成为好朋友。植草的写作能力也被立川老师多次赞赏。后来植草成为了一名编剧。和黑泽明合作了电影《美好星期天》。

    多年后黑泽明收到立川老师的明信片,上面说他去电影院看《美好星期天》这部电影,片头放出“导演 黑泽明 编剧 植草圭之助”的字幕,他从那一刻开始流泪,直至电影散场。

    为了拍摄《德尔苏乌扎拉》中德尔苏打野猪的场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黑泽组一行人到哈拉扎山出外景。寒冷的西伯利亚森林中,工作人员忙了一天,拍摄内容黑泽明却依旧不满意。

    而就在森林中,黑泽明曾经拍摄过那部让他扬名国际的《罗生门》。这部电影被人称赞为“摄像机第一次走进森林”

    在拍摄演员在森林中奔跑的场景时,森林中无法架设轨道,为了解决拍摄问题,黑泽明把摄像机作为圆心画一个圆,让演员绕着摄像机跑圈,而摄像机360度旋转拍摄。

    《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和《竹林中》。黑泽明想用这部电影说明。人永远都会隐藏自己,美化自己,而人性的恶被小心隐藏后,如同隐形的空气一样,弥漫在我们的周围。

    《白夜行》的封面上有一句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而早在1950年黑泽明就挑战了这两件事,当时他让摄像师把镜头直对太阳拍摄——在此前没有电影这样拍过。

    而这部深剖析人的内心的电影,后来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获奖消息传来的时候黑泽明正在钓鱼——他此前刚拍完的另一部电影《白痴》票房惨败,他正苦恼不已。钓鱼却偏巧鱼线断掉,他感叹倒霉只能回家。

    回到家妻子对他说,恭喜,“《罗生门》拿了大奖”。

    神佛睁眼。他这么想。

    当然,从那时开始,直到其生命结束,黑泽明还要拿很多个这样的大奖。

    《德尔苏乌扎拉》的拍摄结束于1975年。西伯利亚的雪刺伤了黑泽明的双眼(早年拍摄《七武士》的时候,为了拍好一场打戏,他在泥潭里整九个小时,一个脚趾被冻烂),身心极度劳累。但是他在苏联做完全部后期制作后,才回到故乡日本。八月电影公映,取得巨大成功。次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在美国,黑泽明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多么希望这部电影是在日本拍摄的。”

    一个奥斯卡奖足够再一次证明黑泽明,但是这样的国际大奖他已经拿了够多的了。他此刻迫切需要的,是钱。他需要投资去拍下一部电影。五年以后的巨制《影武者》预算高达11亿日元,他不得不借助美国资本拍摄电影。

    从1970年到1975年,五年没有拍电影已经让黑泽明受尽折磨。而他还要再等五年,才能拍《影武者》。再等一个五年,才能拍《乱》。五年之后又是五年,《梦》才问世。1993年他最后的作品《袅袅夕阳情》上映。再五年以后,黑泽明去世,年八十八。

    后半生黑泽明一直在为电影投资斗争。他总是缺钱的。他的妻子曾经是女演员,当年和他结婚后不再工作,可黑泽明的薪水只有她的三分之一。她做梦也没想到导演的薪水如此之低,生活会如此之艰苦。在《蛤蟆的油》这本自传里,黑泽明写他获得的最大一笔钱是他的剧本《雪》参加剧作比赛获得的奖金两千元。而这笔钱,也很快被他喝酒庆祝花光了。

    【完】

    黑泽明部分电影分镜手稿

    黑泽明崇拜梵高,在电影《梦》中他让马丁斯科塞斯饰演梵高,当时斯科塞斯已是知名大导演,但是甘心给偶像黑泽明演戏。

    黑泽明请他演梵高是因为1980年访美期间斯科塞斯找他要签名时狂热的态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很有梵高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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