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早春,就很感触“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一句。但在西北经过的多少个年节,风物并无多少青绿可看,唯有苍黛是鲜明的。
山中的景色,云遮雾罩大多在高远处,而林漠烟织总在平远处。没有风,湿潮之气遇寒容易凝集,雾霾天气就是这道理。晴寒十里,柴烟混杂着尘氛,总会在村子上空像平流雾一样笼着。身在其中并不易察觉,须得登高一瞰、向远一望才可以。一两层山、又两一层峦、再远是一两层山脊,近的苍黄,越远越青苍,极远又青白一线。山与山之间,层与层之间,都在一片幽蓝泛白的深远烟霭之中,那里面有人家。
有个词是“野人家”,城郭之外都算野,若在意野人这一层意思,说在田人家也不错。一些风景幽深的地方,如是诗里写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当是在云人家。但要在无云无雾无岚时,看那七八层青峦分明,才好消解胸中块垒。以我亲见,湖州安吉看天目山算得一例。
故乡的山间溪谷,寒季里一带浮凝的烟色,未远于人间,又有出离和超脱,是山水画常见的笔法留白处。每每眺望,近处影影绰绰,远处迷迷蒙蒙,静默而生疏的村庄倒有了神秘与亲和,是烟火气,也是人气。
小时候过年,最向往要数放鞭炮。是把鞭炮拆作一颗颗的,一个小小人点一支线香慢慢放。墙边、石后、砖侧,都会留下药白和烟黑的斑痕,一个小窟窿、一个小土堆都可以塞一只鞭炮进去“嘭”地感受一下,捏在手里扔着放最刺激,两三只拧一起放也有趣。这个冬天,大约是从小年开始,虽然夜深了,但还有烟花或爆竹声或三两、或三五,寥落地响起。让人不由联想起以前所见,感觉千千万山间那莽苍苍如青幕,而这些声响如梅花,点点其上,一一开放出来,寥落苍茫里倒透出安宁平和,就像自己那样子放的鞭炮,并不吵噪,能引人入心的。
最近试着写五言诗,有一句是:好似梅花落,山阴次第开。张枣《镜中》写过,“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梅花落”还是一首横吹曲,李延年所作,唱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李延年。李白吟哦那首《菩萨蛮》时,必也绝世而独立的。九州之大,南北的风物很不同。比如在野人家,哪里都可说,一旦确指那里,却又有不同。同样,佳人也不拘泥男女,《诗经》里《简兮》一篇有“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这就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而且是西北人。因此,我说远处炮竹声光如梅花落,只要不细细推究,似乎也还说得过去?
这是春字入了心。如此一经意,寒山入目便有不同,是春烟织织,是寒林漠漠。清朝人李调元《雨村词话》讲:“词用‘织’字最妙,始于太白词‘平林漠漠烟如织’……”他这样评,我深以为然。另外的原因,是小时候读过好些李调元的故事。记得最佩服的一则,是说他买了一舟书,归程中背一本即往水里丢一本。
后来,看到说李调元曾被遣戍伊犁。往返伊犁那一路,贬谪流放的人物非常多,比如林则徐。他有一方印,曰“身行万里半天山”,我也深以为然。2008年2月去过伊犁,乘越野车一路长行,也因此得以见识天山一带的伤心,到底不同。就想之前那些人累月跋涉,滞留数年,除了眼见的山色,心里伤心怕是更在于“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吧。
烟织织林漠漠,春寒好比一种矜持,心内已经灵活起来,但面上还不动声色。等脸上显出来,就是春风面。到时雪化为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清明前后的气候。这还需要一些时日,当下才是一带云初润、三分柳已柔,节气立春之后落的雪渐融,空气柔润了许多,迎春花将要醒来了。
某一年村子里通了电,整个冬天聚在墙根晒太阳的人群就不见了。原本大家说话、开玩笑、讲很多古经,粗声大气里俗话俚语活灵活现,像炒豆子的大铁锅里一连串的爆裂声,连袖手旁观的人和自始至终沉默的阳光都有着一种诙谐快乐。我和他们不熟,没有融进去之前就有点怕。怕什么呢?反正,大过年爬山独看风景的事,少年时没少干。如今也未改,我总是往僻静处钻,像和别人隔着什么。
就有一年初二还是初三日,从积雪藏苔、坍塌着好些崖土的一道壑里折了几条细柳,养在瓶中,后来生根了。那是蒿柳,纤柔一些,叶更细长的,说迎风摆柳或者柳腰,比杨柳和垂柳都贴切。当时从浅崖上看下去,向阳一隅那些柳芽膨胀,有春天的意思。那次伊犁之行听说当地有一种柳芽茶,还特意问过。
这故事要算我的岁朝清供之始,引心入春的好意趣。眼下的春节,茉莉与水仙一起开着,相距不到半尺。妙哉,有四种颜色可以欣赏:两种花瓣的白,金黄和绛红。苟美矣,有两种好香。这香的好,大似于一场清灵、如春雨从百会穴及于踵,又有神凝与眉目清爽。某一刻开始,不再执着于描述香气如何。闻得的与写出的并不同,而谁为这香气某一刹某一氛某一调心动如何,也只有自己知的。我只深味自以为的好,也深知这些花不会灭绝,这一物种也远远长寿于我。
水培水仙有些年了,但领略更早的是茉莉花香,得之于花茶。茉莉花茶并不以间杂干花为佳,是以少年时只闻其香、未见其花。这好比已见其诗,未见其人。近来读唐诗,比如李白的,比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崔颢《黄鹤楼》等,还有俞陛云《诗境浅说》所选五言绝句,心驰神往。越是诵读赏析,越发对作者深感兴趣。毕竟想知道何以写出,最终要凭借了解作者才能深入。虽然,有时候最好是只见其诗、勿见其人,这就说到人事与文采。文字语言,虽然不只是工具,但技巧不可免,再者,人间事不必言说或不可言传总是有的,甚或其他原因。还是要隔一层,毕竟只是读诗。
再早,就是那首民歌,好一朵茉莉花。好些事,我们知道的,但也仅限于知道,其花其香都未琢磨,至少要等机缘来。小调里,想摘花儿的女孩子有三怕,怕骂,怕笑话,怕掐坏了花。我小时候也这样怕的吧,所以好多土得掉渣、又鲜得掉眉毛的家乡话,一概没学会。久而久之,说到家乡总也隔着什么。
近几年茉莉花在年前后也会开,既闻其香又见其花,能以之为荣幸。独擅其香或独擅其妍,并不是我在这里想说的。只感叹即便是经了多少代人青睐的茉莉、水仙,具体到一朵与一人,泛泛也总是难免。平行世界中,他人故事里,多少精彩都是不能皆知的。自己的时光也有太多没留下什么刻痕或印记,即便有也不够深入。凡此种种,终究是隔着了。
兰州冬季没什么风,还相当干燥,烟蒙蒙的气象很常见。低温到零度就是入冬,零下五度大抵要数九,零下十度算得上隆冬。偶尔有那么几天会接近零下十五度,是这里的极寒天气。等到回暖的历程开始,从零下十度回到零上十度的跨越便是漫长的早春。然后一两场雨,骤然就要入夏。
春寒时持久的等待里,与好阳光相得益彰的,最是案头的花草。室内草木青碧自然是先推崇的,说到花儿却是水仙和茉莉联袂居首。前面说的金黄,是水仙的副花冠,酒盏一般。那绛红,是开久未谢的茉莉花朵因花青素造就,如颊上酡红。由此,真可以说这两种香调和如酒,相和的微妙说不出,是不可说的天机吧。但真有酒,是竹叶青,不烈不苦,很亲和,少少喝一点,好入眠的。不过这个春节,因为那些梅花开落一样的烟花与爆竹,总是微醺还未梦,便有远念忽然来。
深秋到早春好几个月,西北的农村显得灰头土脸,城市也没有多么活色生香,让人落寞。除非落了雪,但总不常见,而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但只要不是隔着什么,透过了春烟织织、寒林漠漠这一层,触及到其中人和事的温度,像磁石和铁相遇,只怕就收束不住心了。心本来就不是能束缚的,或许年节里这般习俗那样讲究,会一点点、一步步地引人入心、引心入春,甚至于“山中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也算得,甚至于我那时风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凝望也算得。
无论是谁,说到家乡,说到家乡之外久居的城市,说到神往愿意安度余生的地方,好不好、富不富、美不美的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已经把心安顿进去了,就努力安好吧。依旧“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但其里或许就藏着一处桃花源呢。心内安好,才能美意延年的。
——2022年2月10日—13日,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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