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彤

1.

   樱彤是家里的老姑娘，大哥的孩子都满街跑了，樱彤妈才生下她。她最小，排行老八。这么一大家子在六十年代末的江南小镇里，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等到她出生时，樱彤妈早已轻车熟路，医院都没去，比拉肚子还快。只是生是一码事，养又是一码事。年纪已有快五十的樱彤妈，已经生养了快三十年的孩子，再也不想多养一个了。

   “送走吧。”她靠在床头不看丈夫。“看一眼吧。”“不看，快抱走！”于是樱彤爸抱着襁褓出了房门。走到院子的樱桃树下，小婴儿忽然睁大眼不知道在看什么。那孩子两眼漆黑乌亮，像两口深井。樱彤爸这一看，就掉了进去，再也舍不得孩子了。这时正是樱桃成熟之际，红彤彤的压了满树，她便有了名字。

   樱彤虽然长得灵秀，脾气却像火得像炮仗，惹毛了，炸得你不死也伤。因为是老姑娘，家中最小，与哥哥姐姐岁数差得又多，大家都宠着，更把她惯得无法无天。

   第一次挨爸妈打，是在樱彤七岁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送葬的时候孝子孝孙跟在棺材后面疯哭，以示对老人的尊重。这一天也不知道她那根筋错了，一个劲地乐呵呵。这像什么样子！不想哭就把她打哭为止！于是，樱彤就被爸妈、亲戚挨个打了个遍。可是，还是没哭。从这天开始樱彤的名声算是出去了。镇上的人都知道：郑家的老姑娘脾气倔得跟风干了的屎一般，又臭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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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又是一年樱红时，转眼已成大姑娘的樱彤，相貌与她的臭脾气一样出名。卫校毕业后，她回到小镇上的卫生站上班。本是镇上老头老太常光顾的卫生站，突然多了很多没病找病的年轻人。今儿他说：“嗓子生痛，给开点糖浆润润。”明天你说：“打球扭了腰，来几片活血止痛的膏药。”连老主顾刘爷爷也拿她打趣。这天刘爷爷来打点滴，看着正给他找血管下针的樱彤说：“闺女有对象没有啊？没有的话，我家小孙子好见见哇？”樱彤没吱声，连扎了两下都没戳对血管。

   樱彤虽没对象，但是有喜欢的人。那人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容貌虽普通，却有些小才。常常给镇文化中心写些风花雪月，岁月静好的文章。看得樱彤是满心通透，如泡了澡般舒坦。这些心事父母哪清楚，瞅着樱彤没动静，就尖着眼给她物色好人家。

   这日，五嫂子来给樱彤妈送绿豆面，也一道送来了几家求亲的意思。话还没开始问，樱彤的头顶已经冒了火光。说是让五嫂子赶紧回去，这里不要人贩子，顺便把绿豆面撒了满院。五嫂子在院子里气得直跳脚，发誓再也不管她的婚事了。

   樱彤妈瞧着她那过激的举动，心里琢磨：“莫不是丫头心里有人了？”等樱彤捋顺了气，她妈便发问了：“是谁？镇上的？”这一问樱彤如戳憋了的气球，蔫在椅子上了。“既然有人了，那就不急了。”她妈心里想，又问：“你俩啥时处的对象？”“没处，是我喜欢他，他不认识我。”樱彤老老实实地交代。“呀，哪家的小子，那么大本事！”见她不言语，樱彤妈接着说：“你告诉我，我好找人介绍你俩认识啊。”她瘪瘪嘴说出了姓名。

   这事儿还是五嫂子神通，不到半日就把人家老师的家底，祖宗全打听清楚了。樱彤妈边听边点头，“好，好，是个清白人家。”“好什么呀，”五嫂子突然把话音一转，“有对象了，过年前就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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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二零零一年，城市改建的运动终于涌进了小镇，樱彤家的老房子要拆了。樱彤爸看着院里的老樱桃树颇有些舍不得。正在屋里帮母亲收拾东西的樱彤看着父亲的背影笑道：“以前天天说平房潮湿，现在有楼房住，又舍不得老房子了。”母亲没抬眼说：“人老了就跟那树一样，轻易挪不得。再说这一拆，我们搬到你哥家，你想回来也没有家了。”“那你们就跟我搬去市里住呗。”她不在意。樱彤这年三十五了，老姑娘真的成了“老姑娘”。前几年去医大进修后，她就留到了市医院。“你的个人问题一天不解决，我就一天不去！”母亲赌气说。“我这是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樱彤笑嘻嘻的。看着女儿不上心的样子，樱彤妈来了气，“你那鲜桃的小桃子都上初中了，你还不死心。”“那等到夏天新的桃儿上市了，我再好好挑。”樱彤敷衍地开着玩笑。

   看着母亲满头的银发，樱彤心里一阵酸。父母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了，真是见一天，少一天了。自己有时候也会想，看着差不多，就嫁了吧，算是了父母一桩心愿。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樱彤了，樱彤是不会做违背本心的事！但你要是问她对那老师到底有多深的感情，樱彤自己也说不上来。

   老师刚结婚时，是着实伤心了两日，可也不过如此，只是继续拒绝相亲。持续了一些时日，别人看她眼神都变了，夹杂着不解、怜悯和嘲弄。再有好事者把这事告诉了老师家，就有了新婚妻子来解决丈夫暗恋对象的那一幕。妻子开门见山：“你这样一直缠着他想干什么！”樱彤来了气，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就缠上了！反正黑锅是背定了，那就气死你！她眯着眼，蹦出一句狠话：“就是要缠着，还要缠他一辈子！”事后，樱彤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师一家，可没打听清楚就来叫板儿，也是那妻子不对。

   日子就那么平静的过着，她的心也是那么平静着。父母对她这种宁折不弯脾气已无可奈何，好话、歹话说尽，樱彤一个人反而越过越滋润。离开了小镇那种封闭环境后，她的生活更加丰富起来。下班后不用急匆匆的赶回家，可以去图书馆借几本书，可以去上手工课，可以去看电影。有了网络后，她的世界就更广阔了！既然再没有喜欢的人，那就一个人过吧！

   然而这一切在身边人眼中是不可理解的。中国人的世界里，一个人独自生活是可怜，可叹的；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更是可笑，可悲的。那是不被家庭需要的异类。人怎么有权利选择要不要家庭？只有被家庭接纳的人生才是美好的！所以，大家都像看好戏一样，看着樱彤，看她还能撑多久，看她有一日变回跟他们一样的结局。

   可是樱彤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就像奶奶去世时，她不愿为了给别人看而哭，就像老师结婚后，她不愿随便找个替补，这是对别人不公，更是对自己不公，樱彤有她自己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