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红唇绿嘴》,莫言著,收录于《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8月)
“这个社会,在合法与非法之间有宽阔的缝隙”,此话作为《红唇绿嘴》这篇小说的文眼得来就这么不费工夫,在覃桂英的说道下,犹如板上钉钉那么无可辩驳。
伴着一声号啕,覃桂英的出场响亮骇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势在小说家高超的控场技巧的支配下给主要人物的出场铺垫开先声夺人的冲击力。号啕之后的“众人皆愕然”,把一阵传自每个人心底的惊噤凝炼在文字深处,更营造出默然无语却暗自心惊的张力。这股张力将小说开场一众人等笼罩在惊慌失措的氛围内,“我”大姐的恼怒,“我”父亲的颤抖,更给这个氛围增添了无从掩饰的畏惧。
对覃桂英的畏惧在“我”堂弟慌忙给其让座以及“我”恭恭敬敬地为她倒了一杯茶这些礼节中表现出无可奈何的伪善。这种伪善以礼节性的敬意遮脸,传递出覃桂英惹不起这一认识上的避险意识。由此自然过渡到故事的展开和追溯,人性之恶也就在莫言对历史和当下、过去与现在的铺陈中成为连接一个个时代的脉络而被真实的梳理了出来。
覃桂英是“我”的小学同学,还同“我”有些沾亲带故。这让故事的讲述者“我”在面对覃桂英时多少有些百感交集。因为在这个故事里,覃桂英和“我”当初那些小学同学给“我”的印象已经颠覆了“我”对他们的记忆。尽管如此,以覃桂英为代表的昔日的故人们其精神本质和个人品行却没多大改变,只不过顺应新时代的变化更为精明,更加懂得如何巧饰自己罢了。
新时代以互联网为标志,影响和改变了所有人在认知层面向外探询的能力而忽视了对自己内心的审视。这让互联网主导了人们的行为和认知的同时,难以有效地对个人品行做出合乎规范的矫正。这种基于互联网道德这一命题的探讨,在小说家笔下化作时代脉络的延续,有助于读者通过精彩的故事理解贯穿于各个时代的人性之恶的具体表现和传承始末。
譬如覃桂英这个人物,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其家境不但算得上优越,更因出身于雇农家庭,保证了政治面貌的根正苗红。政治可靠作为覃桂英的底气,在她天生六趾的秘密无意中被身为走资派的女儿的李圣洁老师窥破后,成了覃桂英事隔数年凭借运动的声势报复李圣洁有恃无恐的护持。这场报复并没因李圣洁当年自己出钱,带覃桂英去县医院做了脚趾矫正手术而在覃桂英小小的心灵上刻下“恩人”二字就得以消隐。它反而成了一种困惑。走资派的女儿对雇农的女儿的恩情在一个疯狂的年代是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接受的。所以,年仅十一岁的覃桂英用一把钝剪绞下李圣洁的两根大辫子,将其编成鞭子狠狠抽打李圣洁的脸颊即是在报复的快感里消解掉受恩于人的难以摆脱的压力。
莫言在覃桂英毒打李圣洁老师的叙述中强调,覃桂英当时只有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那样的毒辣?”这不是一个提问,而是作者的困惑。毕竟,作为覃桂英当年的小学同学,“我”那时也喊过口号。这种被时代裹挟的旁观者在场的场面亦是时代的特征。莫言对其的解释在于,“我们无人敢言,不敢言也不完全是胆小怕事,而是基于一种巨大的困惑”。困惑让无所适从最终变成了盲从。“我”的另一个同学谷文雨用那根辫子编成的鞭子抽打李圣洁翘起的屁股时,这一有明显性侵意识的流氓行为据谷文雨若干年后的回忆,他当年也是受到了别人的教唆而对李圣洁行那侮辱之能事。
李圣洁以投井自尽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疯狂和破坏。这样的失控态势在人性层面却并没有得到有效的遏止。覃桂英除了多年后被人检举殴打侮辱李圣洁老师而失去了在仕途上的前程,下放回农村继续当农民外,她那不光彩的历史没给她造成任何生活上的不便。反而,在互联网风生水起的新时代,覃桂英藉由网络这个新时代的工具又像当年那般站在了时代的制高点上。
覃桂英对时代脉搏的触摸显得极其自然。就如同当年,覃桂英像是应时而生的人才,在时代大潮里腾挪跌宕,虽说看起来有点儿装模作样,却是她的自然形态。
莫言以自然形态这一概念道出了人性之恶的隐秘。其本质在于,自然形态是一种精神气质,一种神秘的生命密码。在自然形态的主导下,恶行并非是有意为之的行为意识,而是本能。覃桂英与生俱来的本能让她在动乱年代报复老师,表演自己。互联网时代紧跟形势,利用网络大造舆论,给自己造势。覃桂英的本能非但没有随着时代的变化有所退化,反倒比当年的那个她表演的更加精进。
“红唇”、“绿嘴”是覃桂英的两个公众号,她还有五个网名,分配给五个手机。这些互联网时代舆论造势的标配让覃桂英俨然成了一名意见领袖。不过,莫言在小说里平心而论的叙述既揭示了作为意见领袖的覃桂英和政府作对的一面,却也不无嘲讽般的肯定了覃桂英的存在逼着政府工作人员更加努力的对待自己的工作。可覃桂英仍然被政府给收拾了,用了契合网络时代特征的上不了桌面的手段。这番对照,突显出莫言的故事直面一个发人深省的命题,在人性层面,恶行不会伴同时代的更迭而得到改观,相反,恶行会充分利用时代所赋予的一切资源昭告自己的存在。动乱年代,家庭出身、宣传口号、工作队,这些是恶行赖以栖身的渊薮。互联网时代,网络、水军、舆论造势,则是恶行可资利用的工具。所以,莫言在小说《红唇绿嘴》里虽说刻划了以自然形态对他人施加恶行的覃桂英,实则,恶行附着在覃桂英一生的“事迹”里传承出各个时代内在脉络的延续。
脉络是贯穿历史和当下、过去与现在的一条隐性线索。它指向人性之恶,在本能的勃发下对作恶出于自然的施行。因此,透过莫言的故事当可管窥出,各个时代喧嚣尘上的恶皆为人性的自然流露。作恶之人主导了时代的风尚,一个社会在现实面上的败坏也就易于形成。
(全文完。作于2022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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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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