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浩
――二中往事
前天,街上碰见一位前辈,说了没几句,便提起王洪浩。他说:“为什么不写他?他和你那么好。”……
王洪浩去世好几年了,每当我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常常觉得无从着笔,心里明白,其实是不愿面对,这样一拖再拖,终于到不能回避。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那就是一种空洞的疼。
他是从泾川中学调到二中的。第一次见他时,我就忍不住想笑:他迎面走过来,走得很快,几乎没有停,满面笑容,快到跟前时,扬起右手,打了个招呼:“你好!”我竟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过去了。那时候,很少有人扬起右手打招呼,除非是大领导,普通只是点点头。
董俊彦老师告诉我,他是教语文的,“水平可不低。”于是就想和他切磋切磋。那时候都是住在学校,想要找人很方便。他的门前,有一小块菜地,种了些菠菜,辣椒,豆角,还有一架葫芦,更奇特的是,他还养了鸡。他背着身站着,左手拿着把小茶壶,时不时抿上一口,右手杈在腰间,像个领导,蛮有兴致地检阅他的成果。看到我时,笑容满面,连忙往屋里招呼我。我看到小院里生机盎然,有石桌,有竹凳,葫芦架上垂下几个小葫芦,便说就坐院里吧,他也不再勉强,提起一把紫砂壶,往紫砂茶杯里倒了茶,说是同学送他的新芽,让我尝尝。我抿了一口,果然甘洌清香,感觉小院里都弥漫了茶香。
喝了几口,他的儿子进来了,他是那种真正的帅哥,之所以说真正,是因为除了英俊高挑外,还有一种书卷气,更可贵的是,没有颓废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很懂事。一见儿子,王洪浩就介绍说:“这是朱老师。”又指着儿子:“这是小子。”他儿子紧走几步,到了我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王老师忙招呼我坐下,他儿子从里屋取出一个果盘,然后就侍立在一旁,怎么说也不肯离去,只是默默倒茶,并不插话。我坐不住了,说:“这怎么行?你看我汗都出来了!”他连忙说:“您千万别在意,我闲着呢,想听一听您和我爸聊天。”
老实说,我哪见过这阵势。哪天我们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不过渐渐的,我竟习惯了他家的这种环境:儿子不是每次都在旁,也不是每次都站着,完全熟悉以后,他也静静地坐在旁边,听我们不着边际地胡聊,一会儿起身倒茶。待到发现他是完全自愿以后,我再没有那种如坐针毡的不自在了!
那时候,我的父母连着离开了我,我的内心如同一只小鼠,惶惶然独自挣扎,又不愿表露出来,只好在外面茫无目的乱走,常常走着走着,就来到他家门口。他也没有太多话,只记得,在暗黄的灯光下,我蜷在竹椅里面想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他仍就是左手握一只小茶壶,偶尔抿一口,右手提着毛笔写字,间或看看我。他儿子也不说什么,只是过一会儿出来续茶。
许久,夜深了,我起身告辞,他总是说:“我写字要很晚,再坐会儿吧。”
他习的是瘦金体,很深的功底。对书法有很独到的见解和体会,曾说:“我送你几幅字吧。”问我喜欢什么字。我说你最拿手的吧,要不就写一副枫桥。他大喜,说:“我最近练的就是枫桥。”结果不但送我一副枫桥,还有一副野渡。
这两幅字,至今还藏身在我的书柜里。不管它们最后落到谁的手里,那些珍贵的印象和刻在心底的回忆,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了。
时间一长,就再也没有那种生分的感觉了。我笑问他:“你知道吗?你的走路很有特点。”他说,没有特别留意。然后就追问什么特点。我故意逗他,就说:“走得很快,很急,像是……”他显得急不可耐,我说:“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他说:“你说一句咽一句……”我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哈哈大笑起来,头完全仰到后面去了,显得开心极了。
他是那种旧式文人,认死理,不知道变通。这到底好呢,还是不好?是他太保守,还是我们已经放弃了太多,却自以为与时俱进?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妇女的看法有点偏激,有时说起来就直摇头:“惟小人和女子为难养也!”还补充道:“近则不逊,远则怨。”我不太同意他的看法,就争辩道:“难养的可不只是女子。”也补充说:“所以圣人说,君子淡如水,小人甘若澧。”他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不和我争辩。
其实,他的不和我争辩,并不是放弃了自己的看法,相反,正是一种坚持,抵抗,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抵抗,也许,他自己都能听到冰川垮崩的隆隆响声。那外表平静的里面,在一点一点放弃的同时,也正一点一点地撕裂他,把他推到一个绝望的孤岛。
他经常谈起他的家世,他的不合时宜。他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在阶级斗争的年代,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身份。就是说,看不到一点希望。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没法感觉那种沉重和恐惧。生性倔强敏感的他,肯定经历过许多欺辱和踩踏,但他对这一切都讳莫如深,从不提起。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坚定了我的看法。
刚调来时,学校要求新分配的青年教师必须接受培训,校长要求他也必须参加。他是老教师,又是泾川中学的学科带头人,断无让他参加之理。换成是我,我不吭声,但也不会去。他却相反,去了,但内心感到屈辱,心里很难受。这样的一直憋着,终于有一天,看到校长骑车经过,他叫道:“校长!”校长以为有事,赶忙下车,谁知他却说:“你是不是以为这个学校是你们家的?”……
谁都知道他和校长闹翻了,这样他基本就被孤立起来了。不是别人讨厌他,而是自觉的和他拉开了距离。他本来就和现实很隔膜,这时,别人又帮他造了一堵墙。
他的情绪低落,容易激动,知道自己不合时宜,又不愿意和现实妥协。而经常性的搬家,又常常使他很焦躁。
学校的西南角,原来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虽是学校,却人迹罕至,这里就变成了蛇的乐园。他家搬到这里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孙子,家里自然视为掌中之宝。正是学步的年龄,跌跌撞撞地不断开辟自己的领域。
问题是,蛇也有了一窝孩子,蛇家族世居这里,理所当然地不断开拓自己的地盘。
由于极度担心,他买了一只大公鸡。那公鸡看我走近,突然一跃而起,飞过了我的头顶。要不是我躲闪及时,估计会啄瞎我的眼睛!大惊之余,不觉重新审视这只公鸡:公鸡我见得多了,这简直就是一只公狼!
听见孩子们的惊叫,王老师也跑出来了,动作麻利地捉住鸡,关到笼里去了。那公鸡关在笼子里,兀自鸣叫不休,可能是笼子太小,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咽声。
我开玩笑说:“有了这只凶鸡,你们家的酒要酸了!”他也笑着点点头,告诉我,自从有了这只鸡,那些小蛇像蚯蚓一样,被一条一条从草丛,从被窝找出来,然后吞到肚里。我不禁咋舌:怪不得这么凶,天天拿蛇当补品呢!
后来呢?后来,学校迁走了他家,在那块荒地上面,建了一座学生公寓,把那些蛇和它们的子孙,永远地镇压在了下面。
一天中午,听到有人急急地敲门,看见玻璃窗外一个人影。打开门,原来是王老师,不等我完全打开,他的脚就已经伸进来了!只见他满脸是汗,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赶忙请他坐下,慢慢说。他执意不坐,要站着说。原来,早上上课时,有个女生一直和旁边的同学说话,他看了几次,人家根本熟视无睹。没办法,他批评了女生几句,谁知那女生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呼地站了起来,和他顶撞了起来。他气急了,鬼使神差地,竟然骂了一句:“你个婊子……”倔强的女生甩门而去……
我听完大惊:“你闯大祸了!这话岂是随便能说的!”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又安慰他:“不管怎样,明天你给她道个歉,然后再看情况。”接着请他一同吃饭,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第二天,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他迟迟不来。我等不及,就到他家里去,只见他面向墙壁侧睡着,我问他情况到底怎么样,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本来想在上课前道歉,一进教室,就发现空气有些异样,抬头看见黑板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流氓教师!!!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勉强扶着桌角,就见有人把满满一筐垃圾倒在桌上……
中午,刘敏书记找我,一进门,就苦笑着说:“老家伙,老糊涂了!那话能随便说吗?”他说,事情发生后,班上有位男生,很义愤不平,就写了字,倒了垃圾。想把他赶出去。他让我劝劝王老师,“唉!这能要了他的命!”他长叹一声走了。
……
不管怎样,他是一天比一天沮丧,人也一天天地颓唐下去。我试着安慰过几次,他头也不抬。以前他走路飞快,现在,甚至有些邋遢,腰也明显的弯了。
这样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儿子来找我,说是他爸爸现在心情很糟,情况很不好,让我劝劝他。到他家时,他仍旧睡在床上,听我进来,就慢慢起来。我很吃惊,十几天不见,他竟然苍老了许多,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喝了几口茶,这才慢慢说道,他有个舅母,和他很熟,虽是舅母,年龄却大不了几岁。还帮过他几次,关系一直很好。由于说得急,他咳嗽了好一阵。我劝他不要急,慢慢说。他接着说,他们两个都很倔强,舅母说了他几句,他不爱听,顶撞了几句,把舅母气走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泣不成声,他极力地想压制住,他的背一抽一抽地,干瘦的背,使他的衣服显得很宽大。我把眼光挪开了。
我慢慢劝他,这算什么大事,如果觉得自己错了,心里过意不去,就去给舅母道歉;如果觉得自己没错,就不要去想这事,不要给自己心里添堵。
他听着,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下来:“我为什么一直不会和人相处!……”我说,这不一定就是你的错。况且,你太看重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反而会伤害你。我感到自己很无能,他在我最孤寂的日子里,给予我安慰;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我却不能伸手帮他一下!
快到年关时,他儿子来找我,眼睛红肿着:“叔,我爸爸今早去世了。”“死了?!”我吃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站着,知道他身体不太好,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阴阳相隔了。
阴云低低地垂着,好像要下雨。我又失去了一个知心朋友,一个能够交心的朋友。我在心里默默念着。心里空落落的,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想恨,又不知道恨谁。
更大的雨点,一点一点滴落在我的身上,滴落到我的心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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