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摇摇晃晃,经过好长的一段乡村道路,越过一片茂盛的玉米地,所谓的东至“小三线”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
此前,我与这里没有任何交集。关于小三线,也从未听说过,负责接待我们的黄总,跟我们解释了“小三线”: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中期的前后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全国各地有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毅然放弃大都市的优越生活条件奔向山区, 深入三线城市参与建设,仅安徽建设工程就有7万余名上海职工,他们在深山里开山炸石、架桥修路,硬是在皖南中建出81个军工企业,这就是被人们称之为的安徽军工小三线,东至“小三线”便是其中之一。当年有5700多名上海人远离家乡,来到这里奉献青春和汗水,陪同我们一起探访的黄总作为当地人,也和这些上海人一起工作了十几年,见证了“小三线”的建设,发展和驶离。
行走“小三线”位于东至香隅的“小三线”,其实就是一个微型的“小上海”写照。营地内从工作到学习到生活,学校、工厂、宿舍、医院、小卖部等,一一俱全,应有尽有。虽然远离上海,但是在“小三线”区域内,所有的生活方式和大上海没什么两样,当时一度紧张的物资和凭票限量供应的生活用品在质量和数量上都向“小三线”的上海人倾斜,优先供应。这也让皖南地区深山沟的农民们涨了见识,开阔了眼界,见到和用到当时在内地根本看不到的东西。虽然上海人和安徽人在文化和生活上有很大差异,但是在那个红色的年代,大家的精神生活都是一样的,远道而来的上海人,在淳朴的当地人心目中从尊贵的客人到志同道合的工作伙伴再到知心朋友,从精神生活到物质生活逐渐融为一体,和谐共享。
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建设者早已经回到家乡,如今的“小三线”,空留记忆一片。现实在时间中慢慢褪色,而回忆却日渐丰满。作为参加建设的一份子黄总提起当年的电影还是兴奋不已:在当时物质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看露天电影是一件让所有人能够兴奋地几天的事情,睡不好觉,掰着手指头,盼日出,急日落,焦灼地等待放映队的到来。上海当时放什么片子,最迟不过三天,就会在“小三线”上映。因为上海人的到来,他们也沾了光,许多中外经典的老片子曾经伴着他们度过数十个寒冬和仲夏。起先在大礼堂放映,后来方圆人越来越多,只能在露天广场放映,下了班,顾不得吃饭,就冲回家拿凳子占最佳位置。共同期盼的文化生活缩小了地域的差异,拉近了两地人的心,如同现在微信群,大家虽远隔千里,却能在方寸屏幕之间语音和视频,每每有人提及,虽然都是不惑之年,却乐此不疲,互相打诨插话,说着当年的糗事,仿佛那个时代又回来了。
行走“小三线”半个世纪之后的探访,走在狭长的道路上,两边杂草丛生,偶有车辆进出,扬起一阵灰尘,让我们躲闪不及。大营中学内已是一片寂静,传达室值班的大爷不知现在何处,只有传达室上方锈迹斑斑的电铃依稀能够想象当时的支援“小三线”建设的老上海的子女随着父母来到这片皖南大地深山处,快乐求学。学校的教室早已出租用做他途,三三两两的工人与我们相互打量,礼节性地点头问好,然后各干各的,顿时又陷入一片沉默,静得只有知了的叫声;门口两颗大树的叶子好奇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带着疑惑摘下一片给黄总,意图索求答案。黄总提示我们试着从叶子的象形角度去寻找,朋友是摄影人,想象力自然丰富得多,脱口而出:像衣服。黄总点头称赞:是的,这就是马褂树。我们皖南这里是没有这种树的,是不是当时上海人带来的种子无意间种下,也无从考证。树叶越长越密,马褂越来越多,盛夏的时节,片片叶子如千万件马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把思念摇进每一位在这里曾经工作过的当地人和已经远足的上海人。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执着地在这里坚守,如黄总的心情:始终相信曾经的那些人一定会回来。
行走“小三线”通向职工宿舍的白水泥路因为多年少有人走,已经慢慢泛出苔藓;两只小狗见有人来,也只是远远地观望,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回溜达;年久失修的楼房屋檐呈锯齿形杂乱无章,忽然一声响,又掉下一块瓦砾碎片;后院里杂草丛生,木门紧闭,只留下水泥斑驳的阳台上一盆仙人掌依旧生机盎然;附近的一株枇杷树结满了果实,因无人采摘,落了一地,早已变了色,再也不见调皮的男孩上树摘枇杷的情景,空留寂寥一片;曾经炊烟袅袅的食堂大烟囱孤独地矗立在半空中,任凭草木恣意攀爬蔓延,淹没了烟囱口,终结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青春岁月;大礼堂静静的,铁锁毫无生机地挂在铁门上,并没有真正上锁,黄总上前用力,铁门发出沉闷的声音,缓缓打开,大礼堂灰蒙空旷,只有现在的租户堆满了生产用料,两只简易的支帐小床,歪斜的桌子和一瓶辣酱显示些许的人气,木垣脱屑的窗户摇摇欲坠,一阵风来,一片吱呀声,堵在心口,细看屋顶,有上海人的讲究,墙四周的图案在现在看来都非常考究;偌大的小卖部门口冷冷清清,散落着竹篾,墙上的“文明经商,礼貌待人”依稀可辨,却不见往日的熙攘;透过镜头,天山医院不断地向我推近,但是思绪却随着黄总的诉说越飘越远……
行走“小三线”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雨,曾经热火朝天的“小三线”人去楼空,留下满目苍夷。光阴,温柔又坚硬;热情又冷漠,萦绕我们的一生,看似不侵扰,却又日日来袭。回首往昔,曾经的青春岁月,真实却又梦幻,作为一个局外人,我相信,所谓的失去,其实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现,比如我们现在的状态:在现实中行走,却落入久远的回忆。唯一不变的是,我在“小三线”中只是一位匆匆的看客,期待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行走“小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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