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沂河城,芦苇荡边。
北凉世子徐凤年停下吹奏芦笛,抬起头,伸手指了指东北。
“有个北凉寒士,赴京七年,终于出人头地,前年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当上了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跟储相殷茂春主持京评,今年更是要参与大评离阳地方四品官员,初春跟太子赵篆私访南方,回京之后大婚,皇帝亲自赐下府邸,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同时出席,可以说是蓬荜生辉。
新婚之夜,大红烛,红盖头,那女子是姓赵的金枝玉叶。这名读书人,以后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哪怕入阁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他送给北凉的密信仅两封,一次是太子人选,一次是赵家皇帝的身体状况。这么一个有大功于北凉的读书人,只是在两封密信结尾分别写了两个字,让北凉转告一人。”
徐凤年说至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平淡道:“勿念。勿等。”
王熙桦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徐凤年继续缓缓说道:“在这名读书人飞黄腾达之前,这里就来了个赵勾谍子盯着,盯了很多年。所以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那个挂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从不知道。”
王熙桦轻声问道:“那痴情女子还在等?”
徐凤年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渡口石头,“当初她就是在这里送读书人去京城赶考,然后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会来这里等一等,因为他当年亲口答应过她,不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会返乡迎娶她入门。”
王熙桦由衷感叹道:“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女子,本该结成良人美眷,便是北凉王为他们亲自主持婚事也不为过。”
徐凤年置若罔闻,说道:“可是去年年尾以后,女子就不再来渡口等人了。”
王熙桦愣了愣。
徐凤年把芦苇空管抛入水中,没有转头,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桦身侧不远处的地方,“她死在了这片芦苇荡里,也葬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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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径直出了南城门,在乡野的一处小渡口处停马。
陈望下了马车,来到了渡口边,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遥远的西边。
陈望从袖中掏出那块常年携带的一小片样式奇特的物件,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年少时为考科举饱读诗书,曾经看见一本很偏门的古书上写着: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此刻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也难买的奇楠木。
那个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寒窗苦读了十年书却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阴凉渡口边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她最喜欢的奇楠香木。
还有,一定会娶她过门。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没过多久,他就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却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的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了,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谍子。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无意中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到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这些田间的劳务就不许你再碰了。”
“为何?”
“因为你是读书人啊,读书人的手金贵着呢,可不能碰这些脏活累活……”
陈望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间紧紧捏着那片奇楠,嘴唇微微颤抖,在回忆中慢慢地闭上了双眼,眼角处隐隐约约有了泪痕。
时值深冬,隆冬大雪时节的雪即便是拂了还是会落满肩头,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取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地睁开眼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还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边的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翘首以盼,如今却是躺在芦苇丛中,唯一不变的就是会永远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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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灯火依旧朗朗,汇聚了整个太安城所有俊彦豪杰的欣然亭聚会只剩下十余个人了,京城皆知素来滴酒不沾的陈望很反常地留到了最后。
范长后与吴从先已经下完棋,后者与一帮朋友乘兴而归,到现在还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场上的新贵,也愿意放下脸皮去跟陈望这位中枢高官套近乎,不过大家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哪怕喝多了,闲谈举止仍然丝毫不减文人习气,再加上陈望也不是那种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与他们相处得也融融洽洽。
最后,不知是谁仍意犹未尽,花了点银子喊来了在此次聚会中“走场”挣钱的一位乐家唱曲女,那女子怀抱琵琶,不抹脂粉,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在灯火摇曳之中,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
这名窈窕女子,端坐在亭外一条备好的小凳上,弹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团上的众人。
这一伙十来人,大多坐在阶上的蒲团上,台阶有高下之别,最高处坐着两个并肩的年轻男子,她能猜出既然这些人能够出现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数士子那般离着亭子老远,那么应该就是今日京郊宴饮中最有地位的那类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
思绪所及,她有了片刻的失神,她突然很好奇这些等待自己琵琶声的年轻公子们,若是穿上了官服,进入了朝堂之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那个雇佣她唱曲的公子,就坐在台阶低处,此时笑着柔声提醒道:“姑娘,该起声了。”
她俏脸一红,神情略显局促慌乱,轻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试音一二。”
听着女子轻轻捻动琵琶的弦外之声,跟陈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长后微笑道:“是我们祥州那边典型的江左吴家技法,以下出轮见长,音不过高,节不过促,舒缓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饱满,但亦有一番独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风韵的文板小调。酗酒过后,听上这么一曲,的确舒服。”
陈望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是到了京城,才晓得琵琶一物原来在我家乡那边,还有个马上鼓的说法。当年我只是个寒酸书生,没能去边关游学,说来惭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也只有贻笑大方的命,所以这么多年就很识时务地不太参加宴饮集会。别人说我不好养望之事,那真是抬举我了。”
“词曲名,女儿红,是说那江南水乡的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声骤然响起。
范长后轻咦了一声,笑道:“巧了,说的是那女儿红酒,我家乡自古便有此风俗,家中有女儿诞生之时,便会埋下一坛酒,饮酒之时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状元红,则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时,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长后扭过头突然发现身边的陈望好像自曲起时就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气绕梁,两分流水天微凉,正值三分杏花香。一声春雷埋一坛,过了十八年,女儿红,女儿笑,女儿娇,新酒变陈酿,小娘在等披红妆……”
曲中的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没能等到那位远在他乡的公子,而她也没有为其他男人披上红妆,就那么死了。
按照习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便夭折,那一坛女儿红酒便会称作花雕,也要取出来喝掉的。
曲中末尾,说那位公子最终返乡,虽然已经高中状元,但却只能在坟头独饮那坛花雕酒。
最后一道琵琶声收尾,范长后睁开眼睛后,这一次他已经从陈望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曲终人渐散。
根本不用范长后请求,就有人主动借了这位新晋的黄门郎一匹骏马,范长后骑上马的时候,无意间转头,看到陈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说了一句话才走向马车。
范长后没有半点探究的念头,以陈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长后本人对这位陈少保的认知,绝对不会认为这位左散骑常侍会有半点轻薄的企图。
远处,陈望缓步登上马车,在上车之前,他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问了一句话,问她曲中的那个公子晚归,是不是不如不归。
女子怯生生的没有说话,她唱的都是词上填好的,自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陈望原本就只是无心之语,于是就此告辞离开。
上了马车,陈望颓然靠着车厢壁。
哪怕当年迎娶那位姓赵的金枝玉叶,哪怕老丈人是一国郡公,婚宴之上他陈望也不曾饮酒,为此当年许多参加婚礼的赵室勋贵子弟,还有过许多冷嘲热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陈望辗转京城各部,一次次鱼跃龙门,别说那些不成气候的功勋王孙,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郡王国公,也只敢与他陈望平起平坐了。
陈望今日此时竟是从筵席上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头上的隐秘谍报。
内容只有四个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凉。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从女儿红等到了花雕,也没能等到人的可怜女子。
江南之南,黄梅时节家家雨。
西北之北,芦苇荡中飞絮飞。
陈望靠着车厢壁,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无声无息,喝酒不停,泪流不止,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作。
陈望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迁怒那个年轻的北凉藩王,迁怒那个他早已无牵无挂的北凉。
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当初的那些银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的是因为她在北凉,他希望北凉安稳,归根结底,只是希望她安稳而已。
为此他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场的云波诡谲,这个隐忍至极的男人,怕只怕自己会在睡中说梦话,喊出那个魂萦梦绕的名字。
但到头来,可以凭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劝说皇帝加大力度约束漕运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马车中,有个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离阳张首辅的年轻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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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沂河城的郊外有一条常年被河水灌溉的沟渠,现在正是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远远望去竟如同大雪茫茫一般铺天盖地。
几个临河的村庄便错落这芦苇荡之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一路上颠簸不停,马夫是一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伸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着车壁,双腿就那么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地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很快就赶上了一位刚刚劳作完毕准备回家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的时候,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
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他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来,脚步也相当矫健,足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种田的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应声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快速跳下马车,笑着对不远处的老人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则满脸错愕,他不晓得这位瞧着很是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喏喏,显得很是局促不安,似乎并不敢随意开口搭话。
棉衣男子走上前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说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闻言瞪大了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一拍脑袋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骤然间绽放出了笑容,“小望?!”
陈望咧开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前些年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特地回家来看看,当年四姥爷你还借了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啊。”
老人冲他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轻薄面子,便没有再刨根问底,更何况一辈子都在跟黄土地打交道的枯瘦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之意。
陈望与老农一同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的长辈是否都还健在云云。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有一堵墙都在一个雨夜塌了下来,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整整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房屋,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还能够安然无恙?
陈望的爹娘在他赶考前就先后过世了,无主的房子,可比不上渡口边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的时节,塌了就再没得好了。
老农有些话其实没有说出口,在陈望进京后,村里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个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纷纷娶妻生子,而那个女子也逐渐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一位老姑娘。
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都无法回家,为何就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了,老人抬起头望向前头炊烟袅袅的村庄,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啊,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硬是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到头来,竟然会发生那件惨事。
老百姓都认命,自个儿的命不好,也怨不得谁。
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肯赏饭吃了,就当提前入土为安了。
陈望没有跟着老人进村子,他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脚步凝滞,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也没有说话。
老人最后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这封信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的私塾先生都行,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拒绝,他小心翼翼接过信笺和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村里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就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没说话。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又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里当大官啦?”
陈望不知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多大才算大,身为黄紫公卿,或者位列中枢,亦或是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目送着老人离开。
老人临了还不忘多瞥一眼那位始终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的。
陈望与那位当今天子格外器重的年轻宦官继续在乡间小道上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就在村外不远的一处小土坡上。
陈望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长在路边的芦苇。
他当年在这里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了。
北凉历来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了,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而在北凉这里,年轻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诵读的人却很稀罕。
他刚入京参加会试那会儿,北凉是唯一一个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相互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破败的小寺庙里,但是北凉口音依然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比其他人贵出许多。
即便后来参加过殿试,仍是在官场上和其他同乡的考生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在这方面北凉也算是独一份了。
后来晋兰亭在太安城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再后来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也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却偏偏做不得。
陈望沿着道路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而松软的芦花,随着秋风纷纷飞起,不知最后会落在何方。
没多久,陈望到了一处坟头,他伸手拔去坟上的絮乱杂草,然后正了正衣襟,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个后生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和信笺,后者仅凭借最后的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能在离阳官场上立足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恐怕都未必有陈望一个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说,很大意义上正是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彻底改变了北凉的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更有不解。
那人重重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双手接过布囊,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准备大步离去,却突然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是你别觉得她就死得不清不白了!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用手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壮实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他捧着布囊,久久没有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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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捧着布囊,一个人来到了渡口,找到那座极不起眼的孤苦小坟包。
他盘腿坐在坟前,与小坟包相对而坐。
从前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帮他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从前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闲暇时独自前往那座小渡口,只为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在田间劳作,或是在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都会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残阳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动着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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