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拥有一头飘逸柔顺、黑光锃亮的直发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
小时候,吃过早饭后,外婆会在门口端两把小木椅,左边一把是表妹的,右边一把是我的,我们乖乖坐好等着外婆给我俩梳头。外婆手上的老檀香木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外婆还是姑娘时候用到现在的,老檀香木梳梳过外婆黑如直瀑的头发,梳过妈妈黑如直瀑的头发,梳过表妹黑如直瀑的头发,直到梳我满头打结的鸟巢时,“咯”地一下断了一个齿。
外婆看着我满头糙糙卷卷的头发,又看看掉了一个齿的老木梳,还是默默地拿起老木梳给我梳头了。
表妹的头发又黑又厚,抓在手上沉甸甸的一把,关键还是直发,心灵手巧的外婆每回都能把吵闹着要各种发型的表妹安抚地服服帖帖。看外婆给表妹梳头的时候,黑色的发束在外婆的手上来回飞舞,阳光下泛着黑色的光泽,亮瞎了坐在旁边小木椅上的我的眼睛。外婆梳完后向来仔细看看辫子齐不齐,歪的部分再轻轻拨弄好,就像是在打造一件工艺品。完了给我梳头的时候,外婆就没这么耐心了,常常是一把梳子从头梳到底,当然这样的情况的很少,我的头发又糙又卷,经过被窝的催化作用,每天早上醒来脑袋都是一座傲视群雄的“鸟巢”。老檀香木梳梳过头顶的时候,头发与头发之间依依不舍,你拉我扯,仿佛生生世世要在一起。到了发梢部分,头发打结得尤其严重,外婆往往左手圈紧上面的发束,右手用力一梳,如摧枯拉朽之势,分开纠结不已的头发。终于头发是梳顺了,木梳上缠了些黑色的卷卷的短发,落在肩上的、手臂上的小碎发,轻轻一吹,像是失去了精神,轻轻柔柔地坠到地上。
家里人差不多都是直发,我曾一度怀疑我是不是被抱错了。我的头发是自来卷,发丝很细,也有点糙,握在手里,看似厚厚一把,其实大部分是卷发之间互相蓬松起来的。当年幼的我也吵着要梳表妹的发型的时候,外婆总会像个劝我回头是岸的智者一样,说:“丫头啊,不是外婆不给你弄啊,你的头发不好梳啊。”所以翻看小时候的照片的时候,大部分我的发型是个马尾辫,不,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蓬松的,缠绕在一起的球,情况好点的时候,是两个长长的像丝瓜一样的羊角辫,还是在喷了小舅的摩丝后。
所以,想要拥有一头直发是我从爱美意识萌芽时期就开始生长。我从小就没怎么去理发店,我妈怕理发店里的不良风气影响到我,我的头发要么是我妈兴致来了在我头上修葺一番,要么直接跟着外公一同剪。有时候在老式的理发店里,“大人10元,小孩5元”的红色塑料贴纸粘在玻璃窗上,一头卷卷泡面头的老阿姨穿着白大褂,每次剪头发我都有种去拔牙的错觉。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在外公家里直接剪头发。外公的村里有个会上门剃头的理发匠,外公让我喊他“赵爷爷”。
赵爷爷是外公多年的好友,来外公家的时候,他一般随身带着一只洗白了的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放着剃胡刀、修面刀、肥皂等,还有别的我至今叫不出的工具。赵爷爷在外婆事先打好热水的铜盆上放上毛巾,挤干后让外公敷在下巴上。赵爷爷的理发工具比较简陋,或者说全部是手工的。长剪刀在赵爷爷手中特别沉稳,一下一下,碎发慢慢积在地面,两位老人一边儿剪头发,一边儿聊天。给外公修面的时候,赵爷爷明显严肃了许多,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把折叠刀,无名指抵着刀柄,细细地从面上刮过。给外公剪过发,修过面后,就轮到我和表妹剪头发了。只是剪我的头发时,赵爷爷明显要花些心思。
丫头啊,坐好了,让我把你的头发先梳顺。头顶上感觉到丝丝凉意,原来是撒了些混着桂花油的水,有了桂花油的神奇效力,赵爷爷就用梳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梳,偶尔有几根头发卡在木梳里被拽出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疼叫了出来。
丫头,别动啊,要剪头发了。伴随着细细的“咳吃”声,一绺一绺的头发掉在地上,有些是成股的散着头油的光泽,有些是蓬蓬松松,像是个发球,也有些碎发散落在脚边。
我问道:爷爷,为什么我的头发是卷的,大家的都是直的?你能不能帮我变一头直头发?
赵爷爷的声音从耳朵后面传来,卷发好呀,你看不用烫就卷了,要是你想变直发的时候,长大就好了。
端坐得笔直的小身体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去。
头发剪过,又长;又剪,再长。可是,一直都是卷发。
上初中后,镇上的一家美发店打出广告说可以拉直头发。拉直头发耶,说明什么?我再也不是卷发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简直比范进还要欣喜若狂,天哪,简直是我等卷发党的福音啊!当我怀揣着最近几个月来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的50块钱一脚兴致冲冲地踏进那家理发店。
“想要什么发型呢?烫卷还是理发?叫我Kevin老师就好了。”一个穿着黑色花边小西装、紧身裤的黄头发店员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要拉直头发!”。
直到黄发男一大串废话一般的自以为台湾腔的话说完,我知道我的泡泡一般的直发梦被现实的锥子刺破。“小妹妹,你是要拉直头发么,我们这里能够提供最好的服务的啦,我看小妹妹你应该还在念书吧,也不收你太多,200元,你办张会员卡,下次来就能8折。这样你看好不好?”好你个大头鬼,口袋里被窝抓的带着手汗的1张绿色纸钞跳动了几下,然后就平静了。
只是经过那家理发店的时候,我每次都会走的很慢很慢,视线像是从花花绿绿的美发广告上钻个孔似的直接聚焦到理发师手上的工具,玻璃窗上映出的一个人也在慢慢移动。
后来上了大学后,自己兼职加上稿费,手边的零钱比以前宽裕了,想拉直头发的念头却一直沉寂了很久。直到大一年末的时候,室友说你的头发很厚一把了,要不要去理发店剪剪啊,我放下头发,一头宽宽松松的,卷卷的头发垂在身后,握在手上一看,发梢部分开叉、干枯、打结,有些发丝一拉就断。
在理发店的时候,服务员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小姐,你想要什么发型呢,什么价位的?”、“你看黑发多不流行啊,要不要换个颜色,栗色很流行的哦。”、“小姐,你的发质不好哦,我们这里有会员卡,办一张很方便的。”
“我想拉直发,可以吗。”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寒风刮得正猛,带着药水味的发丝在风中飘着,有一根刮到了嘴上,凉凉的带着药水味。室友们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问着你的头发是在哪家理发店弄的,弄了多少钱,会员卡打几折。
寒假回家去看外婆的时候,路过赵爷爷家的老宅时,意外发现老人家的房子没有了,橙色的断砖,显示出是不久前刚被拆的。走到外婆家时,遥遥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边剥花生边晒太阳,外婆已是满头银发,用一个塑料黑色发梳别着,在满头银发中,甚是醒目。我问起了赵爷爷的事。外婆叹了一口气,老人家前脚刚走,几个儿子就在忙着分财产,闹得特别凶,小儿子上个月底被车撞了,特别找了算命先生,说是门前有物挡着,所以才招来霉运。小儿子一听,不就是老头子的老屋挡在门前么,所以急急把老赵的房子拆了。外婆叹了一口气,继续剥花生。
外婆看到我一头黑如瀑布的头发很是好奇,满是老茧的手在我的头发来回抚摸,“真顺呀,我记得你小时候的头发又糙又卷,一点也不好梳,现在头发这么好了。”“我拉直了头发。”断了一个齿的老檀香木梳从我的头顶慢慢滑到后背,外婆把老檀香木梳拿近到眼前,木梳上缠了两三根长长的发丝,外婆用手慢慢地拨弄下来。“我记得以前给你梳完头后,上面都缠绕了很多你的断发,卷在上面,不怎么好弄下来,现在头发这么好了,真好,真好。”
我拿起老木梳给外婆慢慢地梳着,时不时有几根银色发丝从梳子上掉下来,轻轻柔柔地飘到地上。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不再染黑发了,慢慢地头发灰白,慢慢地满头白发。
我离开的时候,外婆站在村口对我挥挥手。回头的时候,村口的老人瘦弱枯小的仿佛是一根拐杖,那抹白色成了我心中最恒久的色彩。好像遥遥还能听到当年的嬉笑声:
“外婆,你偏心,给妹妹扎这么多好看的辫子,给我一条马尾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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