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于广东省一个渔村,父亲思维敏捷活跃,他在村里是有名的爱折腾,只要能带给他利润,他都愿意去尝试。
在20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广东省的时候,父亲眼光独到,雇人办起小工厂,给老外加工机器零部件。
在我家不远那个港口,几年时间里逐渐繁荣昌盛,国内外来来往往的巨轮聚集于此,在码头上装卸集装箱,也交换世界上各个角落的信息。
我常常坐在海边,看着向远方驶去的轮船,它们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我的心海开始变宽阔,开始装下整个苍茫而蔚蓝的海洋,我渴望海那边的世界,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乘坐巨轮穿越这片海,探索海洋另一头的奥秘。
我的祖父在他的小屋里收藏了很多书籍,每日放学回家完成功课后,我便一头扎进祖父的小屋里,在昏暗的的书架旁迫不及待地畅游在浩瀚的书海里。
我的母亲漂亮感性,看我不大喜欢跟同伴玩耍,她表现出一丝忧虑。我若不在家里做功课,那去海滩去祖父的小屋一准能找到我。
每次傍晚母亲来寻我吃饭,总会指着书架上的书对我说哪本书该细读细品,哪本书该粗读概论,不要死读书。读书也跟做人一样,要善于甄别主动选择,还要有勇于放弃的气魄。
"唉,你这样子爱读书爱大海,以后只怕难遇上与你般配愿意懂你的女子,汝志记住,眼里有海的颜色的女子,便是你的良人。"有一日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海滩的时候,她指着蔚蓝而宁静的海,低下头对我说了这番话。
彼时天空蔚蓝,几朵白云淡淡地飘在空中,海面波光粼粼,海鸥掠过水面顷刻又飞跃而起,嘴里多了条沙丁鱼,海浪轻轻拍打岩石,海风吹过来,母亲裙带摇曳,我似乎看到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海的颜色………
我以为日子将会这样过下去了,像此刻平静的海平线延绵不绝……
父亲整日奔忙,他似乎看出我对他所做的事业无有兴趣,对我持着淡淡的冷漠。
“他这样呆闷,无论如何也不是经商的料呢。”一日饭桌上,父亲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忧虑摆到台面上。
“孩子还小,你急什么呢?”母亲护着我。
“我看工厂再扩大,我总有忙不赢那天。”急于在一代人内把家庭带入金字塔顶的父亲从未放松过内心的理念,他想让我们一家人早日过上流社会的生活。
父亲规划着自己金字塔,亦在社会这个庞大的金字塔系统里打滚攀爬,一个台阶一个台地往塔尖阶晋级。经验告诉他,从低层往上爬,每进晋升一个层次,除了好运气还要附加一次脱胎换骨的血肉兑变。若运气不济,将粉身碎骨。
“儿孙自由儿孙福,我看汝志就很有福相,即使不如你飞黄腾达,倒是吃喝不愁,一生比你洒脱呢,顺其自然吧!”祖父教书育人一辈子,从来未觉得人分高低贵贱,每个人都一生福祸相依,事有因果。在祖父的眼里,儿子事业有成光耀门楣,自己的脸上有光,孙子平庸无才,默默无闻过一生,亦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我有个小我两岁的妹妹,韩喜鹊。真像极了一只喜鹊鸟,叽叽喳喳响亮地叫喊着,银铃般的笑声从来不知疲倦,我很奇怪,这世上还会有如此不懂忧愁的女子存在。
如果不是我的亲妹子,我真打算一辈子不搭理这样吵闹的女孩子。可是她不理我这一套,日日缠着我,试图逗我笑为乐趣。我的亲妹妹,漂亮活泼可爱的亲妹妹,除了陪她玩我又能怎样呢?何况她也时时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欢乐。
母亲说,妹妹出生那天她一早出门,看见一对喜鹊在腊梅树上嘴对嘴相互喂食,恩爱至极,母亲脑子里顿时想起一个词语----喜鹊登梅。
一家人,就应该相互恩爱,相濡以沫才对。

我上高中的时候金融风暴席卷而来,父亲创造的金字塔开始瓦解,国外订单停了,工厂被迫停工,货款遥遥无期。
破产,欠债。如一座大山压在父亲身上。
看着父亲日比一日显瘦憔悴,我自责自己的无能,假如早日听从父亲的训导,或许能帮父亲一把。
“你爷爷说得对人各有命,相信爷爷的话,安心走自己的路。”父亲不忍我背负过多包袱,拍拍我的肩膀,宽慰我专心读书。
父亲的手背青筋清晰凸起,背影消瘦而孤独,那个雷厉风行的男人,那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商人,如今被坏运气压榨得只剩一把清瘦的骨头。父亲老了,我该如何从他的肩上把重担挑过来呢?

高考志愿我填写了某海边城市的船员学院,如果不能如父亲那样筑起一座金字塔,那么让家人衣食无忧,该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尊严。
何况,我心里早已注入一片海。
能够与海洋亲近,是我能给予自己最笃定的幸福。
大学毕业后,我依着自己的意愿签了广州一家远洋公司,登上环球货轮,置身海上,听海浪,海风吹,使我的内心感到畅快。
每当家里的快递从四面八方送来,母亲便知道我不久将启航。那些多数是我买来带去船上打发闲暇时光的书籍。
“汝志你不要去,生活总过得去的,远洋公司一样有陆地上的职位,一样可以在广州市坐班。”母亲一边为我准备行李,一边低低地求我,我看到母亲眼里含着泪。
“你去了,以后怕是没法给我找到满意的嫂嫂了,哪个女孩愿意一个人在家呆着呢。”喜鹊则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替我惋惜。她这时忙着应付一众追求者,年少的脸蛋热情洋溢,板栗色卷发发随意束在脑后,让我想起亦舒的黄玫瑰。
可是我要坚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得到与失去,皆应顺应水到渠成。
祖父桃李满天下的厚德,父亲起伏跌宕的弄潮生涯,到自己这里我看透了,只需遵照心愿往下走便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喜鹊大学毕业后嫁给了同班同学香港人钟俊生,一对活宝倒情投意合。
为了帮父亲早日清还债务,我毕业后五年,几乎都在海上漂。
父亲到底是个有骨气的人,跌至低谷也从未放弃,一边辛苦工作一边尽力清还债务,坚持维护几个重要顾客的关系。
金融风暴终于走到了尾声。
有了我的资金注入,父亲的运气顿时好转。凭借手里几个老客户的订单,工厂又运转起来。
父亲不再需要我的资助,我把手里的闲钱交给喜鹊夫妇,让他们自力更生。
广州的外贸公司成立了。钟俊生颇有良心,让我当公司法人,说赚钱五五分,对外宣称公司是他们夫妻二人开办。
“赶快挣钱,把本金还我再说吧!你哥还指望这笔钱娶老婆呢!”我没打算在他们手里拿分红,只是心疼喜鹊日日给人做奴,看人脸色。嫁人只道有情饮水饱,偏又嫁了个穷汉子,日子难有起色。
听说公司来了位拼命三娘,只要她经手的单子从不出错,到她手里的合同一个跑不掉。
我暗暗咋舌,如此厉害的女汉子,一定是三头六臂,细眉毛薄嘴唇高颧骨的尖酸刻薄样子。
公司里,喜鹊和钟俊生是不能有太多指望的。倒是这位拼命三娘让我看到了一些希望。
“人家拼命也不过为了口中食身上衣,要多跟人学习,不要跟手下计较,老板娘要有老板娘的心胸。”我交代喜鹊,要待人厚道。
休假的时候,我多数驻扎广州。
我在公司里见过拼命三娘,干干巴巴,尖嘴细眉,头发高高盘起,一身干练职业装,果真一副高冷刻薄模样。
我几乎未在公司露面,也从不过问公司事务,她并不知晓我这号人物的存在。
长年在海上漂泊,脱离人群太久,我需要在这座拥挤的大都汇里对自己做个整顿。
都市里日新夜异尖端科技,让我怦然心动,我把自己的电子装备全套更新,全部换成最新版本。无事时坐地铁或城际高铁穿梭于这座国际大都汇,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感受速度,让人群的喧嚣唤醒久违的内心沉睡已久的荒漠。
由于储藏条件限制,船上能够足量预备肉类,却无法保存新鲜蔬菜。广州热带水果和时令蔬菜新鲜又美味,还有众多本土美食让我几近枯竭的舌尖细胞恢复鲜活,贪婪又雀跃。

父亲和母亲一直为我的婚事操心,喜鹊忙着安排我与她的一票友女相会。
我也尝试约会过几个,我与那些女孩的约会,犹如花儿开了又谢了,热闹开场无声收场。我带那些小妹妹吃饭,给她们买礼物,哄她们开心。
但是,均无下次。
有伤心的不死心的到喜鹊处哭诉,喜鹊跑来责问我,到底为哪般?
“不合适。”我轻描淡写地回复喜鹊,喜鹊也不可奈何。
我与她们约会,不过是为了堵众人口舌,你看,我韩汝志还是有约会的能力,而且颇有魅力。
只是,我未寻到那抹海的颜色,心怎会安。那些女孩子均爱被人哄,个个要做女神做女王,要人呵护。试想,我有几天能陪伴她们呵护她们?
我仍要寻找我的海颜色,安安静静的姑娘。
一个周末,我在北京路步行街附近博尔赫斯书店买书,结完帐打算找家咖啡店消磨下午时光。
广州的夏天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倾盆大雨。路人纷纷躲闪,我也随着人群跑到路旁屋檐下避雨。
我抱着书挤在人群里,向四周张望,试图寻找一家最近的咖啡厅,只求能够快些从人群中解脱。
人群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在专注的看着空中的雨飘落,仿佛忘记自己置身于焦躁鼎沸的人群。
拼命三娘----周静子??
乌黑浓密的头发似海藻般垂落,一身浅蓝色棉麻丝长袍,内衬白色及踝骨长吊带,手工千层底布鞋。两手随意插在裙袍兜里,脸仰望天空。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绝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脸在不同的场合,会有如此不同的模样。只怕办公室里那副刻薄尖酸只是自我保护的伪装。
今天她脸上的眉骨妆容清淡,看起来柔和而静谧,眼神慵懒却深邃。
蓝色+海藻+深邃,我仿佛嗅到了海的气息。
我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在不远处偷偷注视着她。
骤雨很快过去,她也消失在人群里。
我开始有意无意打听她的消息,开始注意有关她的故事。
她如此独特,如此骄傲。我该如何靠近你呢,我梦中的姑娘?
我曾经那样靠近你,在人群中注视你,却不知如何走入你的生命,如何保全你的骄傲,我深深地感觉到苦恼,却又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幸福要来临。
我人在海上漂,心却挂在她的身上。我用各种方法,让她离我更近。
我漂到欧洲,让喜鹊找借口把她骗到欧洲。然后把她发到微博的照片转发给我,我以我们同在一块大陆板块而觉得幸福。
我漂到美洲,叫喜鹊给她放假,给她订机票飞美国看大峡谷,看她的照片,我们又在同一个国家,我觉得好不惬意。
喜鹊嫌我麻烦,几次向母亲抗议,问我为何不自己跟对方摊牌,男未婚女未嫁,何苦演得这一出出长情戏码。
简单的喜鹊只需要钟俊生几句肉麻话,几场电影,几束鲜花就哄到手,婚后四平八稳,老公孩子守在身边,她何曾体验过一个女子在人堆里打斗的艰难与血腥呢?
她那样的出身,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内心恐怕早已筑起一座坚固的城堡,否则,早已草草嫁作她人妇。
我只苦于寻不着打开这座城门的钥匙。
这些年,从未见过她有所动摇,她身边未出现过令我不安的男性。
我多害怕自己的冒昧会把她惊退,从此永远失去她。

有一年休假,她去仙本那学习潜水,我悄悄跟随。
我在海底与她“偶遇”过多次,她的紧张她的新奇,她被缤纷多彩的海底世界折服,每次下水我都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保她周全,直到她拿到潜水证。
一日在海滩,看她寂寥的躺在椅子上,一只不知名的小猫咪偎着她的小腿,不愿离去。
我多想冲过去,把她拥入怀里,告诉她我爱她。
她似乎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着,时不时跑一些不知名小国家呆几天。我越来越寻不着她的踪迹,亦更难以碶入她的生命。
我开始感到慌乱,我担心这场战争的最后,自己不是输给对手,而是输于自己的懦弱和迟疑。
就这样远远看着她,亦是一种幸福,虽然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心里那片海却开始起风,海面难再平静。
“韩汝志,你就端着过一辈子吧!”喜鹊再也不愿为我做那些琐碎的事情。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总不能等一辈子吧?”母亲无奈,却只能轻声鼓励我。
“周静子这次从家乡来后有点变化,大舅哥,你的时机到了!”钟俊生贼兮兮的朝我摆摆眼。“我今晚帮你试试约会老尼姑,怎样?你两个都别再端着啦,再端着真成两只老恐龙了!”
我不置可否,随钟俊生去安排,内心却焦虑地等他的答复。
出乎意料,周静子同意约会,订在广州塔旋转餐厅,七点。
她只道我是钟俊生的一个朋友,却不知道我早已获得所有军情。我在餐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故作平静地等待那个姑娘的到来。
“你好,我是韩汝志!”聪慧如她,准确坐到我的对面。我内心忐忑的等待一个爱情的宣判,姑娘,我的后半生是天堂是地狱?
她仍是一袭长袍,这是最适合她的服饰。妆容淡雅,一股香气袭来,清爽通透,我又想起了大海。她的眼里深邃悠远,有故事有低低的温度,有海的颜色。
梦中的姑娘,你可知道为了靠你更近,我做过多少努力,做过多少傻事?
我把乘着温水的杯子推到她手边,她却把手放进我的手心里,勇敢而热烈地注视我的双眼,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又仿佛在给予彼此一个笃定的答案!
我紧紧我住她的手,用手心的温度回应她的寻求和勇敢。
半个月后,我们扯证结婚。
我们常常会天马行空地聊,才惊喜地发现相遇之前我们做过无数一样的事情:读过许多一样的书籍,看过无数一样的电影,喜欢过同一个歌手同一首歌,我们聊中国近代史,也聊国外的斯巴达克斯勇士和上帝之子耶稣,还有忧伤的海上钢琴师……
只要我们坚持忠于自己,继续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我们的话题将无穷无尽。
“斯巴达克斯,上帝之子……”周静子古怪起来,有时候这样喊我,有时候那样唤我,我亦乐意跟随她角色变换。
“哦!这是一对极其般配的精怪。”喜鹊看着我们沉浸在小世界里的默契,幽幽地叹气,既羡慕又无奈。
我中年如愿寻得良人,母亲终于松了口气,安心打理父亲的生活。
每个幸福的人必定是首先爱自己的,才能是幸运的。
周静子如此,韩汝志如此,祝愿你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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