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作者: 大石头村 | 来源:发表于2024-01-06 19:32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

                                                  帕斯卡

    时间:地球北半球冬季

    地点:地球亚洲大陆东北部某河三角洲滨海湿地

    冬夜,风搅雪掀起的强股寒流,横扫了整个河原。夜幕掩下的白色浓雾里,暴雪密集,似无数射向大地的弹雨。寒风嘶叫着,如啮龁脑髓的野兽一般,贪婪地嗅食着光明和温暖的踪迹。凡所略之处,只留下一片肃杀和狼藉。平原上百万亩苇海在狂风中翻涌着巨浪,意欲破开芦苇荡的边界,顺着平缓的滩涂冲向深夜中的冰封大海。

    此时的芦苇荡又像是闯进了几万只硕大的疯狗,三米多高的芦苇依然遮不住它们站立时的身躯。只露出一条条黑黑的脊,跑动起来,仿佛无数条凶猛的鲶鱼飞快地穿梭着。疯狗们在芦苇田里漫无目的地剧烈冲撞、打滚、蹦跳,大片大片的芦苇被踩折、压倒。

    就在这黑夜的掩饰下,一艘小型亚光速飞船缓缓降落在了这片冰封大地。画家和助手被传送到地面后,风雪寒流便如嗅到了猎物一般疯狂地冲击着它们防护面具上的透明视窗。硬雪被风裹挟着狠狠甩在了这看似好像人造玻璃的隔层上,但画家和助手却丝毫不担心面具因撞击而损毁。因为这种材质即使让人类用最先进的狙击步枪迎面射击,也不会在上边留下一丝划痕。同时它们全身的防护衣拥有一套完整的智能操控系统。防护衣可以在保护它们免受高温严寒,爆炸冲击,强磁辐射的同时,也负责提供空间移动、安全防卫、目标监测、搜索扫描等多种功能。

    画家已经来到太阳系三个地球年了。它通过搜集人类资料很快就学会了十几种人类语言,并且掌握了大量人类的历史、科技、文学和艺术知识。它可以化妆成人类的模样,堂而皇之地融入人类的社会,甚至可以熟练地与地球当地人开展口语对话。它也开始尝试利用人类文字写出文章或者按照人类技巧作出绘画。

    某河三角洲拥有着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滨海芦苇地。大约60个地球日之前,画家偶然间从飞船的高清摄像机中发现了这片辽阔壮美的景色。这种植物在画家的星球上是找不到的,以前可能拥有过但现在早就不存在了。画家通过搜索人类百科文库获得了对这种植物的简单了解。

    芦苇,多年生高大直立草本植物,冬季枯黄,来年发出新芽,有较强的耐寒耐旱耐盐碱能力。芦苇对于人类的用途广泛,尤其是优质的造纸原料。

    画家第一次低空飞行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苇海之上时,几乎在瞬间就被这里的风景迷上了。画家很快便有了灵感,它决定开始名为《芦苇》的系列四维组画创作。再此之前画家已经完成了名为《森林》、《海洋》的大型组画,组画的信息容量巨大而且都是四维的。

    图画更高的维度意味着可以拥有更多的故事内涵,它们不再是静止不动的一个二维画面,而是可以拥有现在、过去、和将来的多种状态。类似于中国古代人类绘画所讲究的意境,是一种观众的情感溢出和思绪延伸。但四维绘画的意境并不需要大脑器官的思考想象,而是直接以四维的形式体现在画作里,画家星球上的同类可以直接用眼睛看到。

    画家关于地球的绘画一经发表就在它的母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地球文明与母星文明相较而言落后许多,可以说画家从地球人类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种族文明一万年前的影子。但地球的许多自然风光是它的星球所不具备的,地球严酷的自然条件也是它们这个高智能生命所无法直接面对的。大量地球人类所亲身从事的基本体力劳动在画家星球更是难以想象的。它们已经摆脱了所有体力劳动的工作,科技替它们做好了一切。它们的四肢早已退化,但它们获得了更高级的大脑器官。它们所看到的地球文明,就如同现代人类穿越到石器时代所看到的一切。所以这种落后但是原始的外星风情就得到画家星球种族的浓厚兴趣和极大关注度。

    画家前几次的四维绘画虽然取得了成功,但是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地球自然景观的呈现。对于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命人类,画家一直想将其纳入自己的创作内容当中。所以这次创作开始后,画家便多次来到地球上进行采风,希望找到一个描绘人类与芦苇的双关主题。

    在采风过程中,画家拍下了大量芦苇景观的图像和视频。同时画家又对人类的一种职业产生了莫名的好感。这种职业在它的星球同样也是不存在的,而且由于此职业与芦苇这种植物多方面的相似性和隐喻性,画家便打算增加一部分以芦苇为背景着重对这种人类职业进行描绘的内容。

    这种人类职业就是刀客。不同于古代使用冷兵器行侠仗义的杀人者,现在的刀客则是指一大批手工割苇子的普通人。河口三角洲一百多万亩的芦苇荡每年吸引着众多割苇者前来收割作业。他们同候鸟一样,每年冬季都会准时出现在这片芦苇地。在没有大型收割机械的时代,收苇都是一人一把镰刀手工割苇,因此他们就被称为刀客。虽然现在镰刀收割早已经销声匿迹,但是刀客的称号却被延续下来。

    为了寻找创作灵感,画家又试着搜索了一些有关当地芦苇和刀客的人文资料。画家从一篇涉及刀客和芦苇的新闻报道中获得了对这种职业的详细了解。以下引用其部分内容:

    河口这一百多万亩的芦苇荡是一笔巨大的宝贵财富,每年可以为国家贡献五十多万吨的优质芦苇。这些韧性十足的芦苇茎秆是十分优质的造纸原料,谁能想到就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干枯野草在通过工厂的生产线后转瞬变成了无数洁白的纸张。

    这片广袤的自然财富由苇场管辖。每年到了冬季,苇塘的沼泽湿地变成冻土后,大型的机械设备才能开进来收割作业。苇场会把芦苇的收割工作承包给来自全国各地的刀客。苇场再按吨回收,负责后期芦苇的运输和销售工作。

    虽然苇场早就实现了机械化收割,但还是需要大量人工把打好的小捆苇子集中起来,扎成大捆,方便叉车装运。而且有些苇子倒伏面积大的区域机器收不干净,也需要人工收割。

    刀客们大多时候不拿刀了,苇场引入大型机械后用工数量也大大减少,但每年还是有上千名刀客来参加这场芦苇荡的冬收会战。

    每年冬季进入阴历十一月,河口的收苇工作就开始了。靠着机器运作,几千名刀客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把这片上百万亩的芦苇塘收割完毕了,这搁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割苇机如同电推子一般有序地理掉高高的芦苇后,留下寸把长的苇子茬,像长在男人脸上坚硬的胡茬。割苇子讲究留短茬,苇子留茬越短,来年的长势越好。而且芦苇是水生植物,它有发达的根系,所以越靠近根部的纤维越具有韧性。这种带着长长根部的苇子更受造纸厂的欢迎。卖相好,自然收购价钱就更高。

    芦苇的生命力很顽强,生在盐碱地,依旧发了狂似的疯长。芦苇靠着根状茎和随风飘落的种子都能进行繁殖。根状茎在地下纵横交错,编织成网。即使砍倒苇杆,烧掉苇茬,甚至拔掉一部分苇根,待来年开春,大地回暖,就又是一片春风吹又生了。

    收苇子是个苦差事,用刀客自己的话就是“好男不下苇塘,好驴不进磨坊”。收苇子都是在东北最冷的时候,气温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圹埌的大平原上毫无遮拦,干冷的北风里裹着刀子,凡是露着肉的地方都能被轻易划开。从脸上到手上,从脚上到腿上。唯有一双双眼睛柔软似水却从不结冻,也不会被风刃划伤,大概是人的目光比任何东西都要坚毅吧。

    为了干活方便,刀客们手上只戴一层薄手套,根本起不了防护作用。有的人干脆就脱了不戴。他们那乌黑枯皱,老树皮一般的双手上经常炸开了血色的口子,像咧着大嘴在哭,却忍着疼不出声。

    冬天干活一出汗里边穿的衣服跟着就透了。累了也不敢坐下歇一会儿。停下手里的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内衬的衣服就冻成了一个硬壳子,又冰又剌。这在冬天是个要命的事,衣服结冰起不到保暖的作用,还会带走人体更多的热量,人极有可能因失温被冻死。

    头上渗出的汗水顺着额前露出的头发冻成了一绺一绺的,晃动脑袋,发出硬物般的撞击声。鼻孔呼出的热空气遇冷结成了冰棱,如同冬天廊檐下长出的一排冰溜子。

    苇地里干活除了冷就是脏。风干透了的芦苇,机器收割时荡起的扬尘夹杂着苇毛。一天干下来,刀客们一个个如同刚从煤窑里爬出来,只见一双眼白,手上脸上,皮肤的纹路里都是黑的。时间长了,这黑色已经浸透到皮肤里了,成了刀客们的标准肤色。更难受的是苇毛子顺着脖领钻到内衣里,刺挠得厉害,冰天雪地穿着厚袄又够不着抓,只能忍着干活。

    在这样的环境下,刀客们割倒、打捆、装车,一个人每天差不多得收五吨左右的芦苇杆子。这种活儿现在很难招到年轻的刀客了,大部分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刀客。他们不会别的手艺,只不过是能够忍耐。

    刀客们很少有独个承包一片苇塘的,一般都会搭伙干,分工协作。为的是增加割苇效率,才能多挣些钱。不同于以前的人工收割,现在已经实现了机械化的割苇方式。新式的割苇机一趟过去,留下一捆捆躺倒的苇杆。一人负责开车,后边的人负责拾捆、绑扎、码垛。只等苇场的卡车来装车后统一运输到转运场。那里有堆成山的芦苇等待运装火车发往全国各地的造纸厂。长长的芦苇垛连上了长长的列车,发源于河口平原的这股金色溪流,顺着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回流向了四面八方。

    类似于刀客这种恶劣环境下的重强度工作画家还曾在地球上见到过许多。它对人类这种生物的顽强忍耐力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在从事最基层最辛苦的职业。这种对苦难的承受力在画家星球上是难以想象的,它很好奇这种柔弱碳基生物的小小躯体中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心甘情愿去付出辛劳和汗水。

    画家和助手在完成对雪夜芦苇的风景采集后,便开始试着寻找人类的踪迹。画家很想知道在这严酷的暴风雪中,没有任何高科技设备的刀客们仅靠皮肉之躯是如何渡过这漫长寒夜的。

    画家和助手在这夜黑风寒的冰原上搜寻着,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一点微弱星光。带位移功能的防护服迅速就把它们带到了那里,原来是苇塘里刀客们住的一排低矮平房的窗子内投射出了几块斑驳的暖光。

    这座简陋的人类建筑共有三个空间,各装有一个门方便人类出入。紧挨着人类生活空间的还有一所人造羊圈,齐肩紧靠着平房。泥夯的土墙,苇子封的棚顶,里边正卧着十几只绒毛厚密的绵羊。由于画家最近从学习当地人类方言中知晓了一些术语,所以它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助手这是一座刀客们生活的塘铺。

    为了更清楚地观察记录刀客们的生活状态,画家和助手各自打开了防护衣上的透视功能。塘铺外侧的一面墙壁仿佛在瞬间就被拆除了,屋内的人类生活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两位观察者的面前。

    此时塘铺内一间屋子的大炕正烧得火热,屋里的刀客们大多已经吃完饭,隔着苇子编的炕席,或躺着或坐着。坑沿的正上方扯出一根废旧的蛇皮电线,上边搭挂着脱下来的棉帽子、棉袜子、耳帽、皮带等小物件。用的时间久了,电线有几段花纹绝缘层被磨没了,透着里边的铝线。

    窗户上别着一只用苇蔑子做成的小风车,火炕蒸腾起来的热气流拱着小风车转得飞快。画家猜想这应该是一个人类为自己幼崽所准备的回家礼物。

    屋子正当间有一个砖砌的煤炉子,炉火上两个厚铝壶里坐着开水,一直咕嘟着。画家也知道这些开水对于冬天的人类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以随时喝上热水暖身子,也可以在睡觉前用点热水洗把脸,烫烫脚,缓解一天的疲劳。

    画家曾经注意到冬天的人类最喜欢喝的两种透明液体,一种是温度加热到100℃的水,另一种是使用粮食酿造的而被叫做“酒”的液体。画家专门对一大批人类喝开水的习惯有过仔细观察。画家发现他们很喜欢在寒冷的环境下喝开水。他们似乎很享受那种刚从炉火上端下来的容器中冒出的升腾蒸汽。等到直窜白气的壶嘴向搪瓷茶缸里注满沸腾的水后,不等水温降下来,便要眯起眼睛顺着缸沿轻轻地小口呷。如同喝酒一样,每吸溜一口也会发出一声轻微地换气声,像是在叹气,又好像在回甘。画家听一些人类形容说喝开水会上瘾的,类似一种越喝越渴的感觉,喝完一口还想喝。尤其是在北国的冬天晚上,村里人冬闲无事,围炉侃山。只等夜已深浓,打起哈欠,过足烟瘾,混个水饱,睡觉才算舒坦。

    画家和助手先看到的是最明亮的那间屋子。这是刀客们平时住宿睡觉的地方。旁边隔着一堵墙的小屋子则是他们生活做饭的厨房。此时小屋内靠墙蹲着一盘炕灶,炕灶有两个灶眼,一睁一闭。亮着微弱火光的是烧炕用的,正架着一根茶杯口粗的松木烧着。做饭用的那口灶洞里只剩些烧过的灰烬,还有余温,灶上置一口深黑色的大铁锅。两个灶眼是相通的,这样烧火做饭的同时也就顺带烧了炕。

    小屋靠北墙的地上用砖架起层板,堆满了整袋的大米白面。还有几摞大白菜,十几捆散粉条。五六个塞满萝卜、红薯的编织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厨房的隔壁房间变成了一个仓库,用来囤放一些生产生活物资。里边可以看到那些码满整齐的麻绳和修理机器的一些工具零件,还有十来个油津津的黑铁桶默默贴墙站着。

    画家又把视线转回到了刀客睡觉的房间。画家通过这几天对刀客们的秘密采风,认识了大量的人类名姓。虽然他们都不曾见过自己的真实面目,但是画家却如同老朋友一样辨认出了屋内所有人的名字。按照人类的交流习惯,画家同样使用他们的惯用名号来称呼他们。

    画家注意到一名被叫做小吴的年轻人类正趴在窗户上好像正与自己对视。画家知道他是看不到自己的,因为它和助手的防护衣都具有隐身功能。

    只见小吴用手轻轻抹开窗户上的一层冰花,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暗夜的空中落下的那些无数的白色影子。小吴盯着窗外的风雪看了一会儿后,才转过身去靠在枕头上继续玩弄自己的手机。

    小吴的老舅姓董,刀客们都喊他老董。他此时正伸出脚趾慢慢探试着盆里的水温。脚上的冻疮稍稍挨着点热水,便如触电一般,眉头一锁,双脚迅速回缩。紧跟着浑身也震颤起来,烫得他龇牙咧嘴直哼哼。来回几次震颤后,老董开始用左右脚的脚掌轻沾热水互相搓洗脚背。等双脚渐渐习惯了水温,完全没进热水中浸泡时,似乎有一股暖流顺着双脚流遍了全身。老董锁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象征着一天的疲劳和寒意正缓缓退出身体。

    老陈、老冯和大杨此时正在炕上打扑克。扑克甩得啪啪直响,三个人打牌打得起劲。白天在芦苇滩子上累了一天,现在玩兴正浓也忘记了困乏。

    这时老孙正好下工回来。外边雪下得正紧,他顶着厚厚的一层就进门了。扫掉积雪,浑身已经湿透了,进屋半晌,身上还抖个不停。老孙换了衣服,用热水洗了把手脸。又温了一壶自带的小烧酒,就着厨师老于端来的白菜干豆腐,熬小鱼热乎乎地吃喝起来。等几杯酒下肚,身上似乎有了暖气,脸上开始泛起红光。画家知道这小鱼的来历,它亲眼见到过厨师老于下到附近的冻河道里捞鱼。在冰面上凿出碗口大的一个窟窿,一网下去再扯上来时就粘满了银色的小鱼。小鱼刚捞上来就被冻僵了,回来解冻后洗剥干净。老于再用大锅满满炖上一锅,连汤带肉让大家伙敞开吃,可劲儿造。

    老于边看着老孙吃饭,边在手里卷着纸烟。只见他摘了一片烟纸,捏上一撮旱烟叶,很快扭成了一根紧实的纸烟。再用舌头舔湿一角,拧下多余的一截便塞进了嘴边。借一根芦杆从炉膛内引火。烟草烧出萤火,老孙吐出一口烟,白雾袅袅绕着屋内的昏黄色灯泡舞动起来。屋内的刀客们此刻沉浸在这种迷幻的白色烟雾中,身体上的寒意和精神上的疲惫正在一点点褪去。

    画家为了更详细了解这些刀客们身上的故事,便开始了它的深入采访工作。画家的采访不同于人类的那种面对面的直接交流,它只需要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扫描设备,便可以完成对于目标人类的大脑信息收集。人类的全部记忆都可以像一本书一样在画家面前展开,然后由它挑选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整理保存下来,作为后期创作时的参考材料使用。通过大脑采访,画家逐个完成了对屋内所有人的信息收集。画家对这些人类朋友们更加熟悉了解了,然后十个地球日后它便可以很自然地运用人类的表达方式向自己星球的一位地球学家讲述起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

    小吴

    小吴是这群刀客里年纪最小的,今年刚满十八岁。甭看他年纪不大,可也是这片芦苇荡的老人了。今年已经是他来这当刀客第五个年头了。小吴还没到记事的年纪,他爹就没了。小吴还有个弟弟,他娘靠着种植家里的十来亩耕地把他兄弟两个喂养长大。小吴上到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是他主动要求不上的。弟弟在上小学,他想着家里供弟弟一个人上学就行了,自己要早点打工挣钱养家才是正事。他娘的身体这几年也累垮了,曾经干活的时候一头栽倒在田里,多亏邻里乡亲给送到了医院才抢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吴没和老师打招呼就抱着书本回家了。等到老师找到了家里,娘就用他爹留下的皮带逼着他去上学。小吴跪着挨打就是不松口。他娘打得心软了,娘儿俩就抱着哭在了一起。从此以后小吴就不再上学了。

    小吴想出去打工,可是岁数太小,连身份证都没有,出去也没人敢用他。小吴的老舅是个负责召集刀客的联络人,每年入冬前都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转悠,招一批刀客去河口割苇子。

    小吴早盘算着去打工挣上点钱,就托他娘跟老舅说说。老舅刚开始不同意,因为下苇塘不是啥轻省活儿,受冻又受累,许多大人都扛不住,更何况是一个未长成的孩子。小吴看他娘说不动,就自己去缠着老舅闹。老舅想着妹子家里的日子难过,又禁不住外甥软磨硬泡。一心软就答应了。

    临走前,小吴娘给他包的酸菜馅儿的饺子,又给他戴上了一顶火红的狐皮帽子。

    小吴背着铺盖卷跟着老舅召集的一行刀客,先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又坐了半天的敞篷卡车,才终于看到了广阔无垠,原始森林一般的芦苇荡。真大的一片啊,像林海。风吹芦苇林,金色的芦杆,白色的芦花晃动起来,掀起一道道巨大的海潮顺着风吹的方向奔涌起来。无数的芦杆、苇叶彼此碰撞摩擦着,发出上万斤粮食同时倾倒入谷仓般的冲刷声响。风的车驾,在这片寥阔柔软的毛毯上驰过,压倒之处,一排排芦苇低下身来,陷下一个个涸辙。无数的芦花被带到半空中,飘飘荡荡,洋洋洒洒,好像几千辆车马驶过后扬起的路尘。

    小吴刚去的时候,年纪太小。老舅就安排他跟车给刀客们送捆绳、送柴油、送午饭。等他长大一些,就亲自教他学着开割苇机。到现在,小吴已经是一名熟练的老刀客了。

    老董

    老董是几十个刀客们的苇子头,也就是负责召集刀客的联络人。他牵头和苇场确定好工时和价钱后就去村里想办法凑够需要的刀客数目。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老董带着一众刀客混杂着行李来到苇塘住下。开工前老董先将苇场划给的区域细分到个人头上,刀客们各自领了任务便开始下地干活。

    苇子头不仅管着给刀客们派工遣活,还得负责刀客们的吃喝拉撒睡。老董定期到镇上采买做饭用的食材,顺便带一些平时的生活用品。他随身用的一个笔记软本,前边写着人名,后边对应记着肥皂几块,毛巾几把,棉胶鞋几双,旱烟叶几斤。后来这个跑腿的活,就归他外甥小吴来干,塘铺里的一辆旧摩托车也属小吴支配了。

    苇地里捆扎苇子的麻绳也是由老董开车来送。中午有的刀客离塘铺太远,为节省时间所以干脆中午就不回来吃饭,有专人负责把饭送到苇地里吃。这个送饭的工作只得由老董来干。老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正经在塘里割苇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他怕耽误合伙刀客的收入,就主动放弃和别人搭伙。他一个人承包了一片苇塘,能割多少算多少。自己割完自己捆,小吴多次提出要帮忙,都让他给否决了。一个冬天下来,老董收的苇子吨数不及其他刀客的一半。好在苇场会按人头补给他一点抽成,也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老陈和老冯

    老陈和老冯是同一个村的,他们两位都是枣农。两个人家里都种着几亩坡地的枣树。今年偏赶上天旱,枣子的收成十分惨淡。老陈家里一双儿女都考上了大学,靠卖枣子的那点钱还不够俩孩子一学期的花费呢。老陈自己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扁担倒了不知道念个一字。老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进城,因为不识字分不清男女厕所,结果误闯了女厕所,被人当做流氓送进了派出所。放出来以后回到村里他就成了别人睡前饭后的笑话。从此老陈便下决心要让后代子女学文化。他的两个孩子还真争气,一前一后双双考上了大学。老陈的心愿实现了,他挺高兴。上学的花费数目不小,他也挠头。

    今年秋收还没结束,老陈就提早给老董报了名。他计划好了,趁着冬闲,下苇塘把孩子们寒假开学的生活费先挣出来。等过完年开了春,他就到工地上再找个活干。他想着今年五十二了,身子骨还能扛上几年。趁着还有把子力气他得赶紧挣钱。等过两年岁数大了,再出来找活就没人要了。

    老冯是跟老陈一块报的名。他家的枣树今年收成也不强,加上八月份有几十棵树得了枣锈病,产量大减。老冯虽不用供孩子上学,但是老婆患有慢性病,常年都得吃药。一年光是吃空的药瓶子、纸盒子都能堆出一炕来。底下的几个孩子孝顺懂事,早早就不上学出门打工补贴家用了。老冯心疼孩子,所以也是没日没夜的干活挣钱。他想着是自己多挣一点,就能让孩子们少辛苦一点。孩子们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老冯只能更拼命的干活挣钱。好在他媳妇的病今年有了好转,前前后后也多少能帮着他干些农活儿。

    老冯和老陈由于报名早,属于较早到达苇场的一批刀客。他们承包下的苇地距离住的塘铺路程较近,而且苇塘的冰面较浅。路程近,一天多出活,人也少遭罪。从塘铺到最远的苇地即使开车也得一个多小时。为了赶工时,就得两头见星星。中午来不及回塘铺,只能在地里将就吃一口。再热的饭送到地里也凉了,没等吃上两口就开始结出冰碴子。冻硬的馒头实在咬不动,就放到烧热的机器发动机上腾腾,再顺几口酒下肚,就算是一顿饭了。

    大杨

    大杨不是刀客,他在苇塘里开一辆解放牌的小型卡车,负责给塘里的割苇机送柴油,给刀客们送麻绳,有时顺路也帮着捎午饭。苇地里不让见明火,所以午饭都是在塘铺做好,用保温桶裹着棉被送到地里去吃。

    大杨之前是跑大车的,一开始是受雇于别人。他琢磨着干几年攒个钱,交完首付就能按揭一辆自己的大货车。结果天不遂人愿,一次夜里跑长途,他因疲劳驾驶,大车冲下了护栏。万幸的是货车冲进了一个沙场,车头扎进了沙堆里。绵软的沙子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大杨虽折了一条腿,大腿骨上打入了几十根钢钉,但总算捡回一条命。出院后很长时间他都坐在轮椅上。后来恢复得不错,能够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前挪了。两年后除了不能蹦跳,走起路来略微有点跛,其他也和常人无异。

    本来大杨腿上有疾,不会再有人找他开车的。但是他在苇场里托了熟人,再加上过硬的驾驶技术,他就留在苇场开上了卡车。为了接送刀客们方便,他干脆就在塘铺住下了。大杨也喜欢跟其他刀客住在一起的氛围。大灶热炕,刀客们大声说话,彼此开些粗俗的玩笑。屋里热气腾腾,混杂着烟味,酒味和汗腥味。大家都是下力的劳苦人,操累一天,趁着晚上睡前的这段自由时间喝酒、侃山、打牌、抽烟。让冻透了,累瘫了的身子骨得以放松恢复。

    老孙

    老孙今年六十多岁了,当刀客也有二十多年了。家里种着十几亩地,每年忙完秋收就闲下来了。地里的收成刨除种子,化肥,农药钱,还有雇收割机的费用,也就不剩下啥了。

    老孙家里俩儿子。老孙东拼西凑才让老大好不容易结了婚。可欠下的窟窿还没堵上呢,老二又到了结婚的年龄。二小子今年刚谈了一个对象,女方要求在县城买房。其实这也不算啥过分要求,在农村这已经成了一种风气,就如同人类要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应当。老孙这下可犯了难,老大结婚欠下的账没还上,哪有脸再找人张口借钱。老孙一时拿不出买房的钱来,老二便在家里又哭又闹。原来老二女朋友给他下了最后通知,过完年后不买房两人就一拍两散。

    老孙在家里呆着憋闷,一忙完秋收,就赶紧联系好了下苇塘。一来是出去散散心,人忙起来心里不搁乱遭事。二来是趁着冬天农闲多挣俩儿钱,等过年回去再凑凑看能不能给二小子交个买房的首付。

    老于

    老于是负责为这帮刀客做饭的。他本是刀客出身,现在岁数大了,顶不住苇塘的寒风,只能在塘铺里帮着刀客们准备饭食。老于是个老光棍,家里无儿无女。十六岁就跟着他爹下苇塘。那时候割苇子全靠着刀客一人一手镰刀。那时候苇塘顶峰时期的刀客都有上万人。那时候刀客们遭罪得很,顶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干一天,能吃上顿高粱米饭配红薯就算不赖了。红薯不耐时候,老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干的又是重体力活,饿得他心慌头晕直打摆子。老于真的是饿怕了。

    老于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次在苇塘干活被捆绳绊倒了。脸朝下,一截锋利的芦茬子戳进了眼球里。从此老于成了独眼,他就用仅剩的一只好眼继续做着刀客。后来爹娘也托人给他说过几个媳妇,可人家一看他的瞎眼都给吓跑了。时间长了他索性不娶。爹娘陆续过世后,他就把家搬到了苇塘。等苇场的冬收结束后,其他刀客都收拾铺盖卷回家过年团聚,塘铺里就只剩下老于一人留守。老于一年到头守着这片芦苇荡,从冰雪融化,芦芽萌生,到抽茎展叶,孕穗开花,直至秋风乍起,叶黄飘絮。等到冰冻重新封锁沼泽滩涂时,刀客们就回来了。老于则继续给刀客们烧炕做饭。

    苇场距离最近的镇上有五里路,临近农历春节老于就背着褡裢步行到镇上赶年会。买上几斤猪肉,打一壶散白,一捆旱烟,再买两挂鞭炮,两幅对子,几个福字,就算是置办年货了。

    老于的除夕年夜饭是白菜猪肉炖粉条,河里捞的炖小鱼,还有自己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拜完天地,祭过父母,老于独自过年。一人喝酒,唯有敬那门外呼呼的风声。一斤散白下肚,吃饱喝足。老于一觉睡到大年初一的日上三竿,晕晕乎乎中又过去一年。

    老于是个能人,甭看他一只眼,却有一双巧手。在苇塘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最富余的就是时间。他可以花一整个夏天的时间盖出个羊圈。用掺了芦灰的黏土和泥砌墙,顶棚盖的是几层纵横交错的苇席和草帘子。苇塘里有的是喂羊的东西,老于的羊圈里已经繁衍出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公羊母羊,而且羊的数目还在不断增加。

    老于编得一手好席子。守了这万亩的芦苇荡,不愁编席子没有材料。苇子在水里浸泡一夜后韧劲十足,用镰刀头劈成篾子,在手里柔顺地上下翻飞几次后,老于脚底下带着花边的席子就细密地生展开来。老于编出的席子花纹又密又紧实,银白雪亮的席子铺在地上,洁白的一片,远远看去如同踩在一块雪地之上。

    老于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是靠着看书竟然无师自通,他说话经常要引经据典,时不时绕出几句半文半白的古语古调。后来他花费大力气竟然写就了一篇《席子论》。

    古人讲究席地而坐。一席铺地,就是一个会客宴请,谈经论道,甚至传业授学的平台。席子铺在炕上,冬天隔热保温,夏天透气凉爽。席子可以用来作为屏风隔断,划分空间。用来围墙搭棚,遮风蔽日。还可用来晾晒新粮,圈仓造囤。

    古人的一生几乎与席子密不可分。从新生婴儿在席子上呱呱落地,到每晚睡在炕席上慢慢发育。人在席子上苦读研思,娶妻生子。在席子上尽孝送终,老病成翁。在席子上慨叹营营,顿悟天命。最后席子一卷,终了草草一生。

    当画家完成对所有刀客的信息收集后,屋里的大部分人类都已经躺下准备睡觉了。只有老于还趴在炕头上抽着烟。小吴提议让老于讲讲以前的事。躺下的人便不再发声,只等着老于开口。画家和助手也停止了扫描,静待着这个苍老的人类亲口讲出一些它们还没有发现的故事。

    老于果然是个讲故事的老手,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抽了几口烟,却迟迟不开口。直到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反复催促,他才终于吐出一口烟开始了讲述。

    老于先是回忆了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苦,又讲了他爹解放前受过的罪。他说那时候苇塘由横行一方的苇霸控制着,刀客们都是替苇霸们卖命干活。收割的苇子也只能以极低的价钱卖给苇霸。那时候刀客们大冬天住窝棚里,经常有冻死累死人的事发生。每年割完苇子剩下的芦苇茬,苇霸们都下令放火炼塘。燃起的浓烟遮天蔽日,吸到嘴巴鼻子里满都是黑色的烟灰。

    早年间的苇塘里还藏着土匪。老百姓的血汗被这些苇霸榨干了,剩下的骨头又被土匪敲碎吸去了骨髓。等到日本军队来了,苇塘又让日本鬼子给霸占去了。日本从东三省各地抓来的劳工死在苇塘里的不计其数。日本人对待刀客视同牲畜,晚上跟拉车的骡子大马住一个圈,许多人夜里扛不住冻,早晨喊不起来,就死在圈里了。

    日本鬼子逼刀客们干最重的活儿,吃的却是掺了沙子的高粱米,掺了锯末的混合面。就这些东西还是配给制,一人一天只给六两。肚里没食儿,经常有人干着活儿一头栽进苇塘里就再也没起来。人饿急了眼,下苇塘挖苇根吃。冬天冻土比铁还硬,光顾着饿了,手指都抠破了,血淋淋的。有时候挖到石子,手上僵死的肉被拽下来一块,没有痛感,只露出白色的骨。

    一次有人偷牲口的料吃,让日本兵发现了,就把那人扒光了捆在木头桩子上。过完一夜,人就跟木桩子长到了一起,硬成了一块石头。日本兵还经常在苇塘里崩人,杀完人不准来人收尸。尸首腔子里的血从弹洞中涓涓地流着,渗入了身下的土地。可也奇怪,过一段时间没人留意尸首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是让狼给拉走了。人血浸泡过的那片苇地,第二年春天早早就冒出了新芽。等到夏天的时候,这片苇子明显要比周边的高出一头来,挺着脑袋,叶子绿得发黑。

    老于说那时候他一米七几的个子,体重才八十斤不到。胸前的皮紧紧贴在两扇肋巴骨上,中间薄薄的一层,好像里边没有肉。

    老于说自己是吃过苦的过来人,该经的事他经过,该受的罪也受过。现在整天都能吃上大米白面,他感到满足。

    老于的故事讲完了,画家的脑海里则开始出现一种人类的画面。胸骨凸起,根根分明,像是敲击的琴键。没有骨架支撑的腹部则完全塌陷下去,像一片干涸已久的古老盆地,贫瘠、粗粝。松弛的皮肤沟沟层层,更如同岁月留下的风蚀痕迹。人如同一具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屋里的其他刀客们不知是深陷入了对苦难的回忆还是被故事内容催眠了,谁也没有再张口说话。屋里安静极了,等到响起轻微的鼾声,老于爬起来熄灭了灯。

    不久,画家和助手也驾驶防护衣离开了这里,回到了温暖的飞船之上。

    助手问画家:“您打算要把这些人的形象纳入到作品中吗?”

    画家回答:“是的。”

    助手问:“可他们都是一些很粗陋的模特,不能代表最优秀的人类。”

    画家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在它们面前打开了一副二维画作,“你认识这幅地球绘画吗?”

    助手回答:“我当然知道,这是人类画家梵高的《吃土豆的人》,梵高可是我最喜欢的地球画家。”

    画家问:“对于这幅画你怎么评价?”

    助手答:“这幅画整体呈现灰暗色调,空间狭小而拥挤,但是却并不让观众感到黑暗和压抑。因为正中央的一盏煤油灯所发出的柔和暖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疲惫脸庞。五个人沉浸在煮土豆和热咖啡的氤氲热气中,他们正处在一天中最幸福的时间里。”

    画家对助手的回答很是满意,“你回答得很好,这幅画是梵高自认为最好的画作。周围的环境虽然昏暗、粗糙,二维人类形象也都是布满皱纹的面孔和瘦骨嶙峋的躯体。但是用作者的话来说,吃土豆的人用他们同一双在土地上工作的手从盘子里抓起土豆,他们是诚实地自食其力者。我感觉梵高的话用来描述这些刀客也正好合适。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类的原始与纯粹,真实与勤劳。他们虽然处在人类社会底层,一生注定饱受磨难,但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温暖的明灯。照亮他们自己,也照亮身边的每一个人。”

    画家说完便走进了自己的舱室,助手知道它马上要开始进行闭关创作。助手启动了飞船,飞船缓缓升到苇海上空后,只短暂停留了几秒,然后又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风雪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痕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夜深了,地球北方的大地白茫茫一片。所有屋里的人类都沉沉睡去。屋外积雪下的冻土层里无数芦苇根正蠢蠢欲动。它们坚毅、隐忍,只等熬过寒冬,就使劲钻出头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当一夜的暴风雪过去,又将迎来崭新的早晨。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那么在蓝天、红日、白雪的映衬下,这片苇海肯定就会变成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

    《吃土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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