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为什么有人说你是魔王,有人说你是英雄呢?”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昏暗而暖和的房间里,双眼水亮亮地看着身旁的老人。老人的泛着黑晕的眼袋撑开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我既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什么魔王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而已。”
“可是我听说你以前做过特别伟大的事情啊。”男孩歪了歪头,似乎在向老人询问。
“傻孩子,成就伟大的不是人,而是人们啊。如果我没有当初的那些战友们,没有我的弟弟,我又怎么会走得到那里去呢?”老人说着陷入了回忆当中,声音也变得冗长而沉重了。
那次的战役,情况非常惨烈。537.7高地西侧的六号阵地是我们的主要战场。这个高地一旦被敌方占领,就等于我们同时也失去了一二三号阵地,也就失去了主动权。我们与对面的美军兵力相差悬殊,我们只有两个连的人,手上的武器也比不过美军的大炮。但是我们不能放手。
美军的四架飞机,从天空中不断地抛下炸弹,一块一块的巨物在落到阵地上时就轰然炸裂。炮火声响彻云霄,仿佛要把山头都轰平,每一炮落下都掀起阵阵的血雾。我们的战友在几个坑道里来回穿梭着,尽管如此依然耐不住这般的狂轰滥炸,一个小时过后,炮火才短暂停止,但是这里已经没有坑道了。
“咱们连还有多少人?”八连连长文法礼趴在山顶边,嘶哑地朝着身边的一个已经被弹片炸伤一只眼睛的战友吼着。即使是吼,那位战友还是很难听清连长的话,或许耳膜也损伤了。
“报告连长,只剩我们两个了!”
“九连呢?!”文法礼尽量控制着自己保持镇定。
“还剩下一班!”
“奶奶的,杀咱们这么多弟兄!”
文法礼一咬牙,抽出身底下的一个手榴弹,直接就朝美军的大炮那里扔去。可谁知道正是这一举动,让一直关注着阵地的美军注意到了他,瞬间又是几声炮响,文法礼和那位战友都被重重的血雾掩埋了。
而那颗手榴弹,只是掀翻了美军的一座大炮。
这个时候,美军乘胜追击,发动了一次集团冲锋,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山下轰然涌了上来,到处都是枪声。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的那些听不懂的话,此刻也不容易听到了。
九连一班不得已退回了山下,只好暂时放弃坚守六号阵地。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要坚守着等待志愿军的援助,否则等美军彻底攻陷了这里之后,志愿军想再将这里夺回就不容易了。
但是让九连一班的六个人去做这件事,显然也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
天空灰暗暗的,马上就快要落幕了。沉灰飘飞,吸入鼻腔,格外的刺鼻,但那些与身上的伤口相比不值一提。我看着我的弟弟高守荣,灰突突的脸,所幸没有怎么受伤,只是左臂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他的那双鞋本就破了,现在更是在战斗中不见了。
“哥,你说打完后给我换新鞋,别忘了呀。”
“不会的,你看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拍着胸膛说。
高守荣只是傻笑着,我这个弟弟向来很单纯。咱一起参军,奶奶嘱咐咱们要一起回来。不仅要回,还得好好地回,要是少了双鞋就回家,给咱奶奶看着也心疼。
“现在先歇息会儿,美军还没有发现我们。”
班长刘保成露出一嘴黑牙,他那黑牙是因为吃了炮灰。战斗中我们班的一个弟兄差点就被大炮轰中了,是班长摔了个狗啃泥把他救回来的,为此班长的头发都被烧焦了。我看着平时英俊的班长此时狼狈的模样,又想到平日里的战友们的笑颜、大家一起欢声笑语地坐在一间房子里的场景,不禁呜呜地落下了泪。
“战场上不许哭。”
班长收起了笑容,满脸严肃地瞪着我。我抬头看了看班长的脸,他紧咬着下唇,拳头都握紧了。我们头顶上满都是战友的尸体,为了掩护我们只能这样,甚至无法为他们好好找个安葬的地方。我知道,在战场上,安葬太奢侈了。
我们就这样躺着,等到身上的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又听到美军在山顶上闲杂的交谈声。他们大概是暂时放松了警惕。也对,我们所剩无几,只有六个人,但是这恰好是突破的时机。已经是凌晨了。
“伴功,你是副队,和我一起带两个人分为两组。我带守余和祚禄正面突击,你带着守荣两人从侧面迂回进攻。”刘保成小声地快速下达指令。
我们发起了反攻。随着刘保成的一声怒吼,我们三个冲向美军,抽出刚才从死尸身上摸出的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扔过去。美军一开始骚乱了一阵,但看到只有三个人,顿时从军后方爆发出了响亮的嘲笑声。
而这也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就是要让敌方轻视我们,才能让侧面的进攻更有效。果然侧面的副队长李伴功几人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他们炸翻了好几座炮台,然后退回山下,寻求进一步攻击。
但是美军的兵力也不是纸糊的,转眼间就是无数的子弹,甚至炮弹袭来。我的耳边子弹不断呼啸而过,裹挟着碎尘。我们的主要武器就是手榴弹,因为敌方人数众多,又挤成一团,手榴弹是最好的进攻手段。
在一片尘埃中,夜色更加朦胧,美军用作照明的光亮成为了我们进攻的方向。敌在明,而我们在暗。这是游击的策略。
轰——轰——
山顶上持续传出炮响,美军终于被激怒了。我的身边忽然倒下了一个人,我连忙趴下来,班长却还在一个人穿行在尸体之上,吸引着美军的火力。
“祚禄,唐祚禄!”我发现那个倒下的人就是我们的战友唐祚禄。他的半边身子都被弹片炸伤了,一直在强撑着持续作战,最终脱力而倒下。我将他翻过身来,却看到他苍白的面孔,血止不住地流着。
“一定……一定夺下……”唐祚禄气若游丝,昏倒了过去。
我忍下心头的怒火,却看到美军侧面的李伴功和另一位弟兄被吞没在了炮火中。我的弟弟高守荣怎样了?!这是我当时头脑里瞬间闪现出的念头。我将唐祚禄抬到山顶下边,把他和一群死人放到一起。正当我想要潜到美军左侧的时候,突然听到班长的呼唤,叫我们暂时撤退。
我们冒着弹雨又回到了山顶下,这次美军严密地查看了四周,我们只得躲在更下面的林子里,把身体藏在灌木里面。
“守荣呢?!”我发现我的弟弟没有跟我们一起下来,急红了眼。
“守余!你先冷静下来。我们还要发起进攻。这次我从正面突击,你就从侧面的那个土包上迂回打进山顶上去。”班长快速说完了这些,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双肩。“我知道你担心弟弟,但是战场上没有那么多的犹豫!”
我沉重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班长你一个人,能行吗?”
“我说了,没有那么多的犹豫!”
班长最后留下一句话,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冲回了山顶。我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的伟大,抛下了一切,只为守护。我的四肢又迸发出一股力量,紧捏着手里的最后一个手榴弹,冲上了侧面的土包。
但是当我冲上土包时,却看到了躺在土包上的一个人,那是我的弟弟。我连忙冲过去查看他的情况,却发现他的肚子满都是血,身上的衣服都被炸烂了。
“守荣!你怎么样?”我抱起我弟弟的身体,把他看了又看,泪水再也忍不住地落下。
“我……没事的,哥……咱一起回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守荣的声音。他的身体不知道是硬了还是软了下去,在我怀里是那么无力。我看着他的被弹片扎伤的满是血的脚板,想起了我们的约定。还有奶奶的嘱咐。
“你们兄弟俩,一起出去,就要一起回来。”
我忍不了了,心头的血泪都被我咽下去,化为我浑身的力量。我放下我的弟弟,一步一步地走上土包。这时,我看到我的班长被一群美军围在山顶上,然后班长最后朝我望了一眼,拉开了最后的一个手榴弹。
山顶上又炸开了一串鲜红的花。班长的身影永远消失在了当中。
这个时候天也快亮了,破晓的黎明已经来临。
几个美军朝我冲了过来,我瞪着眼,只觉得全身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我感到内心处有东西在咆哮,在怒吼,在悲愤,无尽无止。我险些失去了意识,只知道,我要守护这里,我要夺回这里!
“那天我就这样像大家所说的一样,战斗了四个小时,打退美军一排到一连足足六次的冲锋,歼灭了他们的一百二十多人,而我的身上居然一处重伤都没有。我的口袋里,还只有三颗慰问团的糖果呢,真是不可思议。事后我知道这些也都吓了一跳。”老人乐呵呵地笑着,随后抿紧了嘴唇。
“那场战役被称为上甘岭战役,许多朝鲜人民和中华人民历经这场战争后,都能够睡个好觉了,我也能给我的弟弟一个交代了。”
男孩认真地听着,听到最后也觉得心里颇为难受。老人缅怀着什么,望向窗户外的天空,澄澈而纯洁的天空。
“只是那些故去的战友,还有我的弟弟……他们也需要安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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