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岁月(短篇小说)
1
那天下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王轶男被妻子柳如蝉拉去逛街。
他们走近街心十字路口的时候,王轶男没有留意到信号灯变黄,继续往前走。柳如蝉一把将他拖回来,指着一旁道:“这边有立交桥,从桥上过。”
王轶男举目望去,只见两排苍翠葱茏的法桐掩映之中,四周高大雄伟的建筑拥抱之下,彩虹似地横贯着一座壮观的立交桥,他不禁赞叹道:“哇!我才外出这么几天,我们的驿州城怎么变化这么大?”
柳如蝉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他,仿佛面对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王轶男见状,费解地盯着柳如蝉,他突然发现,身边的妻子跟刚刚出门的时候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光洁的额头,怎么突然沟壑纵横?额头上亮如黑漆的头发怎么已经花白?眼睛也不再像明亮,身板也不像从前挺直。他惊问道:“如蝉,你怎么了?”
柳如蝉眼里突然涌出泪花:“五年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什么?我才外出几天,你怎么颠三倒四的?”
柳如蝉泪眼朦胧:“外出?你到哪去了?”
王轶男脱口而出:“我出发之前,你帮我收拾行李,你在行李箱里放了两盒健胃胶囊,我开玩笑,说过期了,你又跑药店买了两盒……”
柳如蝉苦痛地掩口啜泣:“那是什么时候?”
“不就几天前吗?”
“几天前?你要去哪?”
“去哪?”王轶男突然愣住了,是啊,去哪了,脑海中似乎有大山的影子,又好像是大海里的白帆,可是,究竟是哪呢?
他站在桥下,苦苦地想,越想,越混乱。柳如蝉攥起他的胳臂,轻轻地道:“走吧!回去吧!”
2
到了门口,柳如蝉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系着一根黑绳子的钥匙捅开门,这又引得王轶男诧异不已:他明明记得,妻子有好几把钥匙,都挂在一个亮晶晶的环圈上,那钥匙环上,还带着一个木刻的小猴子。但他发现妻子今天十分怪异,忍住不去发问。进了客厅,他立即嗅到了房间浓烈的霉烂气味,似乎还夹裹着煎熬中药的苦涩气息,地板上印满了污迹,沙发上堆满了凌乱的衣物,电视屏幕蒙着厚尘,电视柜上摆满瓶瓶罐罐的药物。
王轶男肝胆欲碎:怪不得妻子如此苍老憔悴,自己出差才几天,她竟然生了大病!可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柳如蝉上前搀扶着把他摁到沙发上,他心里窝火,挣脱妻子的手,走向了阳台。他记得阳台上摆满了自己亲手种植的各种花木,有青翠可人的滴水观音,有丰腴富态的君子兰,有楚楚可怜的文竹,有亭亭玉立的富贵竹,四季常绿,装点得空阔的阳台如同花房。可是,眼前却是一堆苗枯叶烂,黄土板结的花盆。
他忍无可忍,转身向妻子咆哮:“你天天都在干什么?为什么把花都给弄死了?”
妻子已不在客厅,他奔进客厅,看到妻子正在厨房忙活。他还想跑到厨房追问,但突然又看到电视柜上的瓶瓶罐罐,他忍住怒火,蹲下去查看药瓶。他想弄清楚她得了什么病。
说明书字体很小,好些还是字母,他看了半天,含含糊糊地看清了一些功效,好像都是治疗大脑或神经的。
他更诧异:自己出差之前,她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脑子有了毛病?她性情闲淡,心地善良,在单位人缘很好,在家里勤劳持家,没有奢侈的追求,没有过分的念想,怎么脑子会出毛病?难道受到了什么刺激?
王轶男拿起一个药盒,缓缓走进厨房,揽着妻子的肩膀,柔和地问:“如蝉,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吃这些药?”
柳如蝉低垂着头:“不是我的药。”
王轶男还要追问,但见她满眼含泪,欲言又止。
3
妻子把晚饭端到茶几上。王轶男见是自己最爱吃的两个菜,一个鸡蛋炒辣椒,一个辣椒炒肉丝。他连忙起身,去厨房拿馒头拿筷子。
晚餐摆好了,柳如蝉却说,让他先吃着,自己要出门办些事。
王轶男急了:“这么晚了,办什么事?安全不安全?再说,饭菜马上就凉了!”
柳如蝉背对着他,好像有些迟疑,但瞬间,固执地拉开了屋门。王轶男呆呆地望着她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连一丝轻微的脚步声都没留下,不禁惆怅万分。
他们夫妻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怎么都猜不出来。他记得自己出差才几天,可实在想不出去了哪里,而且根本回忆不出出差回家的情景。今天下午在大街上,好像是出差回来夫妻第一次相见,可为什么会在大街上?
柳如蝉生了什么病?她为什么会瞒着自己?而且,即使再凶猛的疾病,短短几天,怎么可能会把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折磨成这般摸样?
王轶男扫视着客厅里的一切,觉得每一样东西都如此熟悉,可每一样东西又变得十分陌生。他看到了电视柜旁边的电话机,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好像很久都不在身上了,于是,他拿起话筒,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等了很久,那头告诉他,电话欠费停机。他继续又拨打柳如蝉的号码,却一直是占线的忙音。他想起了女儿,她正在远方上大学,王轶男立即拨打她的号码,片刻,那头有了声音:“妈妈,你还在他那里吗?”
王轶男狂喜:“女儿,是我,爸爸!”
对方却沉默了。
王轶男有些恐惧,他生怕女儿的声音瞬间从他的世界消失,于是,急切地喊道:“女儿,王囡,快告诉爸爸,你妈妈怎么了?”
那头却传来了低低的啜泣。王轶男惊骇万分:“女儿,你怎么了,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很久,那头说道:“我已经不在学校了……”
“什么,不在学校?你去哪了?”
那头还是啜泣。
“囡囡,你怎么了?你妈妈怎么了?”王轶男哭嚎着喊。
又过了很久,那头又说话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
“快告诉爸爸,爸爸怎么了?”
“我已经没有爸爸了……”
“那我是谁?”
“你问上帝去吧!”
“上帝?喂喂,上帝是谁?女儿,别挂电话……”
听筒嘟嘟地叫起来。
王轶男突然想起了美国电影《小岛惊魂》里面的故事,一家人好好地活着,却遇到了一群鬼,可最后才发现,这家人才是真正的鬼。
难道自己撞鬼了?或者自己早已变成了鬼?他不相信,他记得自己出差才几天,好好地活着。难道是妻子……他仍然不信。
他想起了自己的电脑,他有在电脑上写日记的习惯。他要好好看看。
进了书房,拉开台灯,他立即启动电脑,可电脑像死透了一样,没有一点表示。他挤到电脑背后,查看电源插座插头,手指上立即沾满了厚厚的尘土。他顾不得这一切,把一个个插头拔掉,把一个个插孔用嘴吹干净,重新插上,然后,又启动电脑。蹦蹦跳跳地,windows闪出来了。
桌面清晰了,一片芳草地,一个男人坐在一块巨石上沉思,那是自己。一个女孩伏在自己后背上,揽着自己的脖颈,脸颊贴着自己的脸颊……
王轶男一阵剧烈的颤抖,瘫倒在椅子上……
4
王轶男知道这个女孩,她是自己的同事。
他是驿州日报的主编。有一天,报社领导把一个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领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叫叶芳琼,刚被报社招聘,先跟着主编实习。
王轶男细细打量这个女孩,见她体高肤白,双目清亮,衣着素雅,神态自然大方,心中颇为喜欢,连忙起身让她坐下。
领导诡秘地对他一笑,转身离去。王轶男立即察觉到了问题:报社招聘员工,他这个主编怎么不知道?即便新来了员工,也从没有领导亲自领来,更不会直接交给主编。
芳琼似乎看出了王轶男的狐疑,忙道:“王主编,我是艺术系毕业的,编报纸是外行,我想跟您好好学,一定会尽快胜任工作。”
王轶男听她话语得体,刚才的疑窦很快释然,忙笑道:“很好,很好。”
但王轶男很快又发现了问题:编稿子,明显的病句错别字看不出来,写稿子,套话空话标语口号满纸飞。
王轶男私下打听她的来头,大家纷纷嘀咕,某书记的外甥女,三本艺术系,搞音乐的。没有招,直接聘用。
王轶男想把她赶出主编室,要她跑广告。但这个意思刚向领导含含蓄蓄暗示出来,立即受到了严厉批评,晚上又接到宣传部领导电话,要他注意提携培养新生代。
第二天,叶芳琼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把王轶男的办公桌擦得锃光透亮,又给他泡好了一杯浓香的西湖龙井。甚至一看见王轶男进来,连忙上前,帮他接过手里的文稿。王轶男坐定,芳琼立即拿来一篇文稿,半弓在办公桌前,几乎偎着他的胳臂,诚恳地说:“王老师,工作没做好,我惹您生气了。我知道您是全市知名作家诗人,我读过您的好多作品,我知道您热心扶持过很多文学青年,我的底子虽然差,但我一定好好向您学习,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王轶男如沐春风,对她的不满一扫而光,满心欢喜地说:“年青人上进就好,有追求就好。”
王轶男一边给她讲评稿件,一边感受着年轻女孩散发出的温热的清香,忍不住心口阵阵战栗。
后来,作家协会组织风景区笔会,王轶男上了大巴,见有人向他招手。芳琼早早地替他占好了座位。他不知道她怎么会来,也不想问。
第二天,同行们都去爬山,王轶男因为有个稿子需要构思,就独自坐在山下的一片草地上沉思。突然,一个人从背后跑来,一把抱住王轶男的脖颈,几乎贴着他的脸颊,笑呵呵地说:“王老师,您怎么当了逃兵?”
这时,一对情侣手挽着手经过,芳琼飞快从包里拿出相机,跑过去请女的照相。然后就又小燕子一样飞到他身边,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轶男和单位几个同事一块出差,他喝多了酒,不知谁把他送回了房间他。他醒过来,发现眼前一片雪白,有个女子,是芳琼。
再后来,他把一篇稿子丢在了家里,顾不上回家,芳琼自告奋勇替他拿稿子。傍晚回来,柳如蝉问王轶男,什么稿子这么重要,让一个女孩子打开你的电脑使劲翻。
王轶男大惊,因为那稿子是打印稿,就放在电脑桌上。他反反复复给芳琼讲明了稿子的位置,怎么需要开电脑?
他立即启动了电脑,桌面竟然变成了那张芳草地亲密照。
柳如蝉看到了一切,转身就走。王轶男顿时如被冰雪。
5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王轶男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拼命在电脑里扒寻,几乎所有的文件夹甚至所有的文档都翻个底朝天,始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开始怀疑关于芳琼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有一段时间,他老是在网上观看西方的悬疑故事片,《禁闭岛》中的神经病人,《灵异第六感》中的心理医生,《寂静岭》中的异度空间,这一切一切,都给他深深地震撼。在回味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会突然怀疑自己的真实性,怀疑自己只是某些物象的幻影,或者自己只是一场梦境。
他深深地吁了一气,认真地体会眼前的世界,认识到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生命,桌面上的情景是真实的,两个人也是真实的,但却更茫然了。
他起身离开电脑,去翻检写字台的柜斗,突然翻到了一本崭新的结婚证。他急忙打开,看见了两个人的头像,一个人是自己,另一个是芳琼。
他又怀疑自己进入了异度空间:自己只有一个妻子,那就是柳如蝉,照片上的人怎么会变成芳琼?
他越来越恐慌,他不敢在一个人呆下去,他要去找柳如蝉。
柳如蝉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她性情闲闲淡淡,好像跟谁都不喜欢过分的交往,除了单位和家庭,她不会独自出入其他场所。所以,家里没有,他肯定在单位。
王轶男打定主意,就信心十足地下了楼。出了他居住的老式家属院,他一头扑进了绚烂的灯光里,顿时心惊肉跳:这是哪啊?原来的家属院门口,是一条两边栽满蓊郁法桐的幽僻小道,每到夜晚,他跟柳如蝉沿着这小道漫步,树缝里洒落的橘红的灯光,宁静得像只小曲。
可是,小道怎么变成了宽阔的大街?
大街两旁都是灯火辉煌的店铺,其中有一座招牌很大的酒店。酒店外面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各式小汽车,不远处还有一个小酒馆,酒馆传出“魁捂手八大仙”的喊声,街道道牙边的灌木丛静默不语,一个酒鬼正对着灌木撒尿,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在树下漫无目地的奔跑,一只狗翘着二郎腿浇树,一个女孩驻足埋头看手机短信。中央快车道上大车小车箭镞一般互射,车辆的缝隙里一辆摩托车开足了油门,狂野地呼啸着蹿向远方,好像被死神追赶……
王轶男无助地恐慌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6
哭了好久,他平静下来。虽然仍然不知道何去何从,但大脑开始正常运转了,他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人从一旁经过。他一边盯着王轶男,一边放缓了脚步,自语道:“这家伙,没人管了?怎么蹲在这里!”
说着,不由分说,架起王轶男:“走,我送你回去!”
王轶男认出了这人,激动万分,哽咽道:“老李哥,这是哪里?”
那人被烫了一样迅疾松开他:“你你……你会说话了?”
王轶男惊讶地问:“我怎么不会说话?我一直都会说话!”
那人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脑子也清醒了?”
“我脑子一直清醒啊?”
那人想了很久,仍然半信半疑:“你说我是谁?咱们怎么认识的?”
“你是柳如蝉的同事,我经常在报纸上给你发稿子,你经常喊我喝酒!”
那人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终于醒过来了。可你蹲这里干嘛?”
“我出差回来,柳如蝉做好晚饭……就不见了,我去找,就迷路了……”王轶男不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出来,他仍然怀疑那一切都是幻觉。
那人却叹了一口气:“出差回来?哎!你还是没清醒。我送你回去吧!”
王轶男甩开他的手,恼怒地说:“我到底怎么不清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人又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你跟报社里一个死妮子瞎胡混,人家缠上了你,你就跟柳如蝉离了婚,又跟那妮子结了婚。结婚一年,你去外地出差,遇到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不会说话,不会吃饭,那妮子甩下你走了。柳如蝉知道了你半死不活的情况,又回来照顾你,天天喂你吃喂你喝,背你出来晒太阳,驮着你一步一步学走路……哎,柳如蝉是天底下没有的好人,你没良心啊!”
王轶男又跌在了地上。
那人缓缓地坐到王轶男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你醒过来,你难受;你醒不过来,柳如蝉难受!好多人都说,你……还不如……不留那一口气……”
王轶男沉沉地问:“我什么时间会走路的?什么时间会说话的?”
“是昨天还是前天,还看见柳如蝉驮着你在楼下学走路,你那时还傻乎乎的!”
王轶男又问:“我病了几天?”
“几天?整整五年!”
王轶男心口冰凉:“那……那……柳如蝉怎么样了?”
“你不是说她给你做的晚饭吗?你没有见她?”
“不是……我是说她现在在哪里……”
“学校教楼顶层有个厕所上不去水,堆放杂物,学校给她腾出来居住。”
王轶男忽地站起来:“我去找她!”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
7
沿着陌生的大街,循着五年前的记忆,王轶男一步一步地找到了柳如蝉的学校。
这是一所初中,到了夜晚,偌大的校园阆寂无声。操场边几棵大树在晃悠,扯着洒在操场上的光影精疲力尽地摇摆,不远处的大教楼,只有楼梯口昏黄的路灯吃力地睁着眼,二层以上仿佛沉入了墨汁一般的大海。
他生性有些胆小,尤其在陌生的黑暗中。但他不敢后退,他更害怕孤单。
楼很大,很高,爬上顶层不容易,找到厕所间会更难。但他决心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找,腿跑断,眼撞瞎,累死,摔死,他都不再恐惧。他只想找到那里的主人,告诉她:曾经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是异度空间,他们俩,才是世界的全部,是世界的最真实的存在。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一个瘦削的身影急忙跟了过去。
其实王轶男一直没发觉,他蹲在家属院门外的空地上哭嚎的时候,不远处的一座桥头,一片法桐的暗影下,也有个人在低低的啜泣。一路上,那个人一直躲在暗影中,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上楼,那人也轻轻地跟着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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