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悲剧

《没有国家的人》（2005）是冯内古特生前成书的最后一本，由十二个短论组成，呈现一个试图用幽默来减少人间痛苦的作家的努力。那年他八十二岁了，小布什政府正在发动伊拉克战争。所以老冯声称：我是个没有国家的人。他以此时的国家政府行为为耻。这老头子爱憎分明。

这本书穿插了一系列手写箴言，是冯内古特与艺术家派特罗合作的“纸艺快递”丝网绢印作品。老作家用这个跨界合作的作品不仅仅是装点自己的书这么简单，事实上绢印作品的文字份量很重，传递的思想和幽默同样重要。冯内古特不满于时人（跨度五十多年）将其视作科幻作家，他认为自己肯定比科幻作家要严肃，这又是一个吊诡之处。有点像“小丑的悲剧”！

第一篇“我是家里的老幺”就用德累斯顿大轰炸来告诉世界这是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以大灾难的面目出现的悲剧玩笑。最后一段老冯记忆自己还是小冯的时候躲在地下室里的见闻：

“德累斯顿大轰炸时，我们坐在地下室里，用手臂抱着头，免得被落下的天花板砸到。这时，一名士兵说道：‘我很好奇，今天晚上那些穷人家都在干些什么。’那口气，就好像他是某个寒冷雨夜里住在豪华大宅中的公爵夫人似的。没有人笑，但我们都很高兴他说了这段话。至少我们还活着。他证明了这一点。”

聪明的冯内古特，用这样的开场，是有其深意的。战争中度过童年，战场上渡过青年，市场中捱到中年，最后以写作自立、行走于世，他不过就是在“没有人笑”的时候讲出一段话的人。“小丑的悲剧”。

世界需要小丑。世界不欢迎悲剧。所以，当小丑要传达悲剧的时候，怎么也得整成喜剧。这样的难度挺大，但像冯内古特这样的“老派”作家，毕生都在做这样的工作。

有一本书，在他晚年，始终没有写成的，就是由世界末日时期一个美国滑稽喜剧演员做主角的故事。由于人类所作所为，导致这个星球的免疫系统打算像除掉病毒一样除掉人类，“是的，它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样的悲剧，也可以是喜剧，是人类在有限历史里的无限探索，一种徒劳的努力。

即使不看大历史，只注目于当前的生活，日常过日子也需要有“小丑意识”。从小，冯内古特就爱听喜剧脱口秀，从电台时代到电视时代，从舞台到社交场合。他认为幽默是可以养成的，但目前的教育系统和娱乐文化却在抑杀它。在他的笔下，幽默成了治愈的药，也成了匕首与投枪，却始终没有成为粉饰太平的敷粉。在这个意义上，冯内古特堪称“美国现代版鲁迅”。

十二篇短论，不过一百多页的小书，作者像个领路人似的带着读者从德累斯顿大轰炸走到伊拉克战争，步伐从容，偶尔像滑稽剧演员那样轻轻蹦哒一下。

在书中，老冯向年轻一代致歉，可不是在开玩笑。“没错，这个星球现在一团糟。但它一直以来都是一团糟的。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过去的好日子’，有的就只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正如我对孙子说的：‘别看我。我也是刚刚才到这儿的。’”

是呀，所有活着的人，也不过是“刚刚才到这儿的”。让世界变得更好或更糟的钥匙，永远都在活着的人手里。

有时候以国家为耻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