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霄峰是岭东最高的山峰,峻拔入霄,顶上缥缈,听闻仙草奇卉遍地皆是,不过只在传言中,此峰竞攀者不尽,归者寥寥,古来众知,极宝之地必有天险,这峰顶亦然,盘踞有一魔兽,其名唤天听。
秋风及至,落木萧萧,这已经是东方秋羡第二次来到峰顶了。
“你仍是不让路?”
东方秋羡睁开眼,对面魔焰如浪,风刃漫天,尖啸声震慑寰宇,有种割疼灵魂的锋利,天听兽庞大的影子就蜷在中心,像一座圆形山丘,不可撼动。
他径直迈去,剑一出手,霜色大耀,面前的魔焰悉数冻成冰雕,破碎无形,突进的锋芒势如破竹,风刃的层层壁垒,此刻皆形如蝉翼,霎那间,即将刺中兽影。
五天前。
同样是此时此地,他手中尚不是这柄剑,仅凭当时之力,轻易便让天听兽趁了便宜,它的尖啸刺耳入髓,使人迷乱,稍一失神便不防魔焰焚身,吃上大亏,被天听兽击飞到山崖下去。
那时是为凌不坏第一次求药。
东陵的千舟灯会刚过,重逢凌不坏,是东方秋羡流浪经年里,少有的真心喜悦之事,还是凌不坏先认出的他,他怔了半天。
岁月如雨,雨前是幼年一起嬉笑怒骂的玩伴,雨后是各自天涯为家的风霜客,幸得重逢,只可惜后来,凌不坏在田野吹曲,中了奇蛙之毒,能救一命的是牧霄峰顶只在秋季拥有生命的秋灵草,眼下时已秋末,再不得手,他势必躺不了几天。
但今下,这胜算一剑,却刺空了。
兽影消失,漫天魔焰风刃分化成漩涡,围住东方秋羡,高如山岳的牢笼,使他无处抽身,无处不在的凛冽,重重压来;看不清的瞬变中,此间已交锋上百来回,牧霄峰顶的寂静在今日打破的最久,酣斗将止,一道寒光闪过,那焰牢便分崩离析,随风四散。
东方秋羡飞上高空,耳朵已捕捉到天听兽真实方位,长剑射在空中,迸出道道涟漪,天听兽被击得倒在巨石阵中,而他亦同时被兽尾狠狠鞭飞,向那牧霄峰外的万丈深渊又一次坠去。
“找到了,那里!”
山形陡峻,四野枯败,一块倾斜的大青石上,何潇挺立于此,他指向云中落下来的人形绿焰,疾声喊道。
在他身后树下,尚有五人。
“这小子真是狂野。”
后方的沈放涵话音才至,人已先飞,踩着巨剑迎风直上,接住了东方秋羡,几个呼吸间,便飞回了原处。
“林峙,快帮他化掉魔焰。”沈放涵甩掉手上余焰,回头向一持弓男子紧忙说道。
“不用。”
东方秋羡锁着眉头,伸手一招,长剑飞回,负剑贴于背脊,霜白色气息散入全身,刹那间,周身魔焰融作一缕飞烟,消失无影。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皆在那柄剑上惊了一下。
东方秋羡并不理会他人,尽管魔焰已去除,仍然一手揪着胸口,紧闭双眼,身体痛易消除,心头痛却难以修复。
那魔焰焚身之感,令他时刻回想起当年那场灾祸,同样是魔焰,从天而降,把傲澜城变成断壁残垣,一夜之间,家园化作满目焦土,往日欢乐尽湮,不见熟悉的面孔,只有尸体,只有凄风冷雨中的哭喊,在滚滚浓烟之中,看人间已是地狱。
倒插的木桩上刻下一些名字,也刻在活着的人心底,待黑烟在坟头散尽,无根的人便随风漂泊,孤魂一样游荡天涯。
东方秋羡这些年习得本事,伤害过不少人,因缘际会,也错过许多人,这次决然不想再错失自己儿时的挚友。
“哎,你小子莫非心肠真是金子做的?刚才救了你,便连个谢字也不讲?”
沈放涵扛着巨剑,瞧着东方秋羡看也不看他,转身随即又要再度上去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
“你是多管闲事。”东方秋羡冷清惯了。
“师哥,行了,随他去吧,要走的人始终会走。”身后众人中,有清丽声音响起,陌生又熟悉。
“小燕儿……”东方秋羡回过头,脱口而出,叫完始觉不妥,惊望着那抹倩影,又不知如何补话,“你……你也在这里?”
待他望来,徐燕歌却不愿再看他,是沈放涵开的口。
“我们自是为寻药而来,同道一场,我想提醒你,别白白送命,天听兽能制造幻觉不在于它的声音与魔焰,而是它身上散发的气味。”
“你若要取胜,闭气是第一步,这是竹畔镇那个嫁不出去的梧桐仙女告诉我的,你也认识。”
沈放涵说完,望着眼前这个刚健挺拔的青年,和他视线里,低下眼神左右游弋的徐燕歌,心底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两个月前。
东方秋羡经过苍月门的一次公开武会,上擂比试,与沈放涵相识,侥幸站到最后,按旨获得七日进入仙古林池的机会。
仙古林池,蕴含上古仙人习武气韵之地,一日功夫,抵过凡间一年习武,更有机缘者,能悟破其中仙人所藏神兵的线索,是为大幸。
东方秋羡当时只待了六日,便因赴灯会之期而离开,最后一日的机会,几天前方才使用,取出了一柄剑,在第六日出山时,山下遇到一个骑巨猫的女子,戴孩童面具,拦住去路不依不饶。
“此路此猫开,此猫叫太白,问你什么话,告诉姑奶奶。”
黑溜溜的巨猫只有两点白眉,体型赛象,颇有恫人之势,那女子就骑在猫颈上,拍拍猫头,听得喵喵两声,便称是询问东方秋羡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去往何方等等。
“滚开。”东方秋羡眼皮下搭,尽管向前。
“无礼!”那巨猫在女子一声呵斥之下,张口对着东方秋羡大“喵”了一声,它张牙舞爪,朝前猛扑一步,即被迎面一掌击得飘飘然后退。
“好你个狂妄之徒啊。”
那女子飞纵上来,于空中对东方秋羡连番出手,那猫也趁势发动袭击,一人一猫配合得无比到位,一会儿合体,一会儿分侧,手段层出不穷。
东方秋羡未尽全力,发现竟突破不了包围圈,怒意上涌,全力之下将攻势打开,身影移了出去,就要踏过山门。
“别跑,你个手下败将,我今天就要打得你找不着家。”身后又响起那女子赶来的声音。
东方秋羡这下滞住脚步,动真怒了,返身不留余力的那凶悍一击,风将竹子都刮断了,那女子毫无招架,直面掀飞了去。
面具不见了,林间叶子纷纷落下,远处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浑身狼狈,不顾嘴角溢出的血丝染了衣裳,只是泪眼朦胧,偏望着东方秋羡,不言也不语。
一眼对望,东方秋羡仿佛心中哪里裂开了一道缝,却又说不清楚,不明白这种感觉缘自何故,只是也不出声地相望着。
“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东方秋羡还是先开了口。
当意识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东方秋羡内心的那道裂缝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快要飞出来了。
“如今你还记得起什么?我以为我找回了你,才知道,找回的这个人根本就不认识。”
徐燕歌收回视线,骑上巨猫几个瞬移,影子就在林间深处呈黑点缩小,那猫攻击虽弱,速度却奇快无比,等东方秋羡正欲去追,已经消失无踪。
当日喉头里那句“小燕儿”,直到现在,才喊了出来,只是现在,是否晚了一些。
“咳!”沈放涵清了下嗓子,受不得怪气氛,扭身用巨剑打断东方秋羡的眼神。
天听兽的声音暴乱无比,响彻牧霄峰,引发四野各种兽吼虫鸣鸟乱树摇。
“知道了,多谢,我去了。”
东方秋羡侧身,对沈放涵点头道了一句,便将后退,隔空与徐燕歌投来的目光相接,洒然轻笑道:“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倘若这一战赢了归来,我一定回答你。”
话音刚落,东方秋羡不作停留,倒飞而去,剑如霜龙,穿风呼啸,携他直冲上牧霄峰顶,空中无数滚落的飞石爆碎,和层层云烟一起散开。
我记得,我还记得,小燕儿,我记得你喜欢猫,记得你讨厌别人撂下你、你哭的样子很难看、每次灯会上你都爱戴副面具;记得我答允过要吃你一辈子的秋菊羹,也记得你家庭院坍塌时我再也找不到你……我记得,我都记起来了,那些在我记忆深渊,我只是不敢再去回想……
我以为,只剩我一人了。
东方秋羡睁开眼,乘风已至,那魔兽认出他来,目光凌厉寒烈,狂怒一吼,刹然间天地失色,山体摇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势,四野八荒的魔焰形成无尽通天的刀山剑海,将东方秋羡所有来路席卷死绝,这次誓要将他永留此地。
自虚空异族侵入逐洀大陆起,何止傲澜城,三江所经之地,处处涂炭生灵,人间再无好山河,那些妖魔横行,霸地称王,如果不为自己博弈,为家园守护,谁愿俯首为奴站不起身,谁愿过活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岁月,谁愿亲离友散,此生无佳期,如果皆不愿意,总要有人捡起传奇的诗篇,走上浪尖。
东方秋羡倾空一剑,过处霜色闪耀,遇风破风,从前复苏醒来的诸多记忆,如同擦身的火星寒芒,从身旁纷飞,烧亮了整个天际,有时候,那些遗忘的从不曾逝去,丢失的也将能重新寻回,从前故事已定,未来在此时开章,他的目光变得从容而炽烫。
( by 段随意)
昨夜星辰恰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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