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总在说:娃崽子们,别玩得太欢,别玩得太闹,小心那卖糖的宁老太。她是卖糖的魔鬼,迟早有天吞了你们。
娃崽子们异口同声地问大人们: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们还跟她买糖吃呢?
大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那是因为你们还小。
我不懂,为什么只是因为我还小,就不能去买糖吃。在大人们发出禁令前,我曾跟着一帮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去找宁老太买糖吃。那个宁老太的神情冷淡,眉毛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总是穿一身木槿紫的衣袍,却又因为衣服和本身年岁的缘故,发瘪黯淡的衣袍软塌塌地倚在她苍老的身躯上。宁老太默不作声地把麦芽糖用老旧的铜炉烤固,串好,再把串好的艳黄色的糖搁在桌上,任由大群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地哄抢。孩子们虽然对这位行为古怪,神色不善地老太太多有好奇,但孩子嘛,有糖吃总是开心的。
孩子们瓜分几块糖后,我总是只能拾到些残羹。细细捧在手心上,怵怵地舔了舔,软在舌尖的是沁甜、焦黄色的糖块,由于实在不怎么多,以至于心底也横生一股痒痒的、不自在的骚动,便杵在原地,待孩子们一哄而散时,眼睛瞪大地望着架上的麦芽糖,仿佛靠看着就能吃饱了一样。麦芽糖有时候也没有那么甜,因为有时候宁老太做坏做焦了,就会让糖变得苦闷乏味起来。不过孩子们照样吃,而我还是只能吃些焦黄的碎块。后来大人们发了禁令,不准和败坏风俗的人在一起,尽管我不知道败坏风俗什么意思,我很久没能吃一根完整的麦芽糖。
宁老太起初是不搭理我的。事实上她总是不搭理任何人,哪怕是后来发出禁令的那些大人们为了打发吵闹的孩童、不耐烦地去找她买糖,宁老太对这些人也总是正眼不瞧一眼,只把那独怜的目光放在钱上。于是人们又说她臭水沟一样的脾气、见钱眼开的眼睛,和败坏风俗。而那桩败坏风俗事件孩子们是没有权利知道的,可能大人们生怕好奇的孩子去无端模仿。
至于我则是缺少一个被人告知的契机。直到我略懂人事时,我才晓得原来没有母亲是被众人唾弃的话头。大家似乎都认为没有母亲的我是个异类,更因为我的父亲也随着母亲的消失而消失,所以我我往往依靠别人生活。我常住在我的二舅家里,二舅一家对我很好。
二舅妈喊着:小女娃,过来帮我洗衣裳。我就过去帮她洗衣裳,不过我力气小,总是搓得不干净,没少挨二舅妈的骂。二舅对我爱搭不理的,只是偶尔会拉住我,和我说道:小女娃,你的母亲不要你了,害我们还得照顾你,浪费我多少钱呐。你要给我好好干话,还有不要学你母亲。恕我当时不知“对我很好”的概念是什么,我仅仅以为二舅一家肯收养我、替我母亲照顾我就对我很好了。至于我父亲,据说母亲并不爱他,才会离开了村子。尽管我不太确定爱是什么,但我爱我的母亲这我很肯定。而父亲却在母亲走后一个月就找了个新的老婆,最后还跟着新老婆跑了。村里人没多说什么,反而对母亲口诛笔伐,仿佛母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没有母亲的离开,也就没有这些事情。此外母亲的离开对村里人来说,似乎是无法饶恕的、难以置信的,我总好奇母亲究竟做了什么,而她又什么时候回来。
往往在孩子群中,我总得是那出头鸟。例如掏马蜂窝时,往往是我拽着树枝枝头。去山上挖野果时,也得我费力气爬上去摇树杈。众人去河里捞鱼时,我正蹲在河岸的鹅卵石上翻找着、试图找些躲在泥沙里的小螃蟹。这时便有个孩子头自作主张地站起来,一把把我推到了河里。我的鼻头撞上了鹅卵石,鼻腔也沁出了血渍,变得又红又肿起来。这时我孤零零地跌在河岸边,其他人也没有帮我的意思,反而笑话起我的样子。大家都在笑,想必我的样子也很好笑,于是我自己爬起身,也跟着笑了起来,血沿落我的嘴唇滴在河里,晕开一点红。这时默默躲在人群后的宁老太却出乎意料地走了出来,一把把我拉起来。她的手劲很大,把我的手腕拽的生疼,我跌跌撞撞地跟她走了,回到她的麦芽糖店铺里去。
我接过宁老太做好的麦芽糖。这是我第一次吃完整的一根麦芽糖,珍惜得很,只敢细细地舔舔木棍尖儿串起的一小块糖,像蜜一样,心底也莫名暖了起来。宁老太还是那样,皱着眉头耷拉着脸,却第一次正眼看着我,看我又红又肿的鼻头,有些失神地喃喃着:越看越像。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慢慢舔着。
喂,孩子。她看着我突然说道。你母亲可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恶。
我停止舔糖,抬起头看她,她神情严肃,严肃体现在她抿紧透紫发干的嘴唇。我娘怎么可恶了?她还是看着我,没再说话。
后来我就懂了宁老头的意思。原来从有到没有了母亲是被众人唾弃的事情。我的母亲在几年前离开了我,我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为什么不回来看我,虽然我很想她。不过我那时只是略懂人事,不晓得他们是在欺负我,欺负我和我那出走的母亲。后来禁令发出了一段时间,孩子们不满足于只得等大人心情好才有糖吃的现状,于是又怂恿着我偷偷去找宁老太买糖。我不懂禁令已经下了为什么还要去买,但上一次我察觉宁老太对我有某种态度上的改观,于是我欣然前往。我又到了宁老太的店铺,她还是坐在那里,好像几天没有动过一样。
孩子,我想那些人应该叫你不准来这。宁老太面无表情地说着。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不是魔鬼。我端详着她的脸,在有糖的鼓舞下,顿觉得她面目和善可亲,是人不是魔鬼,也觉得大人总在骗小孩。
她脸色浮动,眼神也涣散了起来,像是想起某些事。这次她默不作声地做了块很大的麦芽糖,比以往做的一串还要大,像是要自己脱离木串垂落下来一样。我小心地接过,她突然又说了句,你不应该相信我的。我抬头,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又缓缓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你母亲。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末了又说句:我帮不了什么。这块糖你自己吃吧。
孩子们瞧见那一大块糖兴奋得很,都觉得这次值了,争先恐后地就要抢。我弱弱地说了句:这块是宁老太给我的。孩子们兀地止住动作,一团地围上来。给你?你算什么东西?孩子头这时站了出来,眼睛斜眯着看我,像是在学他父亲,你算什么?一个没妈的孩子,一个败坏风俗的妈妈的孩子,也敢要这块糖。这块糖是宁老太给我的。不知怎的,我说话声愈来愈小。你说她给的就给的?我还说那店是我的呢?他说的也有道理,我空口无凭,确实没有什么证据,很难说服他们。于是我只好接受他们对我的羞辱,任由一双双手指指点点。有些大人路过瞧见了没有搭理,但这时一声大喝传来:小崽子滚一边去!孩子群哗一声散开,原来是宁老太挥着木棒追了出来,舞着棒驱赶孩子们。我本来没觉得很伤心,但不知为何看见宁老太挥木棍时,泪却突然溢了出来,心底却又像吃了糖一样。很奇怪,为什么吃糖反而会落泪呢。
霎时间街道空落落的就剩我和宁老太了。宁老太放下木棍,走到了我身边。她看着我眼垂的泪,把发皱的手在旗袍上拭了拭,才揩我的眼垂。她一言不发地领着我回了她的店铺。我觉得有些惶恐,我欺骗了她,那块糖原来是为孩子们要的,虽然她允许我自己吃,但我还是觉得惶恐,不知她要怎么对付我。
她领着我进了店铺后面,那里是小小的一个厅堂。厅堂十分空旷,目光所及最明显之处的木台上放着一个方形的盒子。宁老太打开了这个盒子,在我的注视下拿出了一张张照片。宁老太将照片竖起展示给我看,上面是两个风丽婉约的女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女子身穿华丽的红缎旗袍。而照片里的人我一下子认出来了一个,正是我的母亲。尽管她走了很久,我还是认得她的,因为她的眼角有一颗痣,和我一样,我和她分别的时候便牢牢记住了这个特征,以后才好找到她。另外一个人我就不认识了,她看起来落落大方,嘴角一抹微笑,看起来对未来充满向往,而我母亲牵着她的手,露出同样意味的微笑。
孩子,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宁老太看着照片微笑问着,紧接着又想起我的年纪,苦笑着挥挥手。算了,你应该不知道。
我知道。我在心底琢磨了一番,觉得我应该答得上来。我想我的母亲,因为我爱她,所以这是爱情。
宁老太动容。可你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又是怎么知道她爱你呢?
我咬着麦芽糖,麦芽糖的甜味泛上我的舌尖。因为一想到她我就很快乐,见不到她就没那么快乐。大家笑我没有母亲时我会有点不开心,不过大家都有母亲、都活的很快乐,他们的母亲也很快乐,还会为他们买糖吃。所以如果我母亲想到我也会很快乐,见不到我就不快乐。她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对吧?
宁老太叹口气,肩膀垂了下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垮了一样,让她做出妥协。她缓缓说道: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走吗?
我显然不知道。我不再咬我的麦芽糖,专心地听宁老太的话。
你母亲其实爱上了一个人。但是她爱的人不被大家接受,她又不想失去这份爱,于是她只能离开。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父亲和你母亲本不相爱,你母亲的父母执意要他们在一起,这才有了你。只是你母亲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她既舍不得你,也不舍得她的爱情,她只能选择离开,但她确实一直很爱你。我于是知道了,我母亲爱上了一个外来者,并跟着她一起离开了这里。
宁老太又从盒子里掏出了一沓信件。我这才知道那是母亲写给我的。宁老太说,母亲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但村子偏僻,信差又总是玩忽职守,丢了很多份。剩余的信她并没有给我看,尽管她知道是写给我的。
我不给你看的原因是怕你受不住,甚至不理解你母亲,讨厌她。但现在我觉得该让你看看了。你愿意吗?
我拿着麦芽糖,看着宁老太手里的信。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打开它们。宁老太,您还是留着吧。我想自己去找我的母亲。
宁老太很惊讶,你自己怎么去的了?还有……为什么不想看看?我以为你会想看看的。
既然我爱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爱我,那么为什么我还要看这些信呢?我应该直接去找她。
宁老太沉默了一阵。叹口气道,你真像你的母亲。她突然笑了,笑的很开怀,皱纹也施展开来,仿佛压力一扫而空。那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当时做的不够多,那么现在我得弥补。你知道吗?她又笑着说。你母亲最爱吃麦芽糖了。
我很快乐,我母亲也爱吃麦芽糖,我和我母亲一样。我很快乐。
在我和宁老太走出店铺时,二舅和舅妈带着一群人围了上来。二舅先喊道:宁老太,你想对孩子做什么?还想让她学她那个不要脸的母亲吗?二舅妈接着说道:女娃,别听那个疯婆子的话,当初你母亲要走我们都拦着,就是这个疯婆子阻挠。众人一句接一句,开始对宁老太发动攻击。宁老太横眉倒竖,手持木棍吼道:一群鳖孙子,老娘先前如何,今天一样打你们这些孬家伙!说着挥舞起了木棍。众人慑于宁老太的疯里疯气,纷纷溃败逃窜。我和宁老太上了架马车,起驾。我要去找我母亲,因为我爱她,不论她是个什么样的母亲。
我脑中浮现那个画面:母亲摸着我的鬓发,耳朵,脸颊,又亲了亲她们。她面露着无奈、挣扎与迷惘。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选择。她身穿红缎旗袍,一种不被村里人理解的旗袍,怀揣着不被理解的想法,她只能离开。
别担心母亲。我怀里揣着一沓信件,和一根新的麦芽糖,准备前去找我娘。我咬着麦芽糖,很甜,有时没有那么甜,会以为是烤糊烤坏了,变得苦焦乏味。不过如果相信着,它总会是甜的。
我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