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武侠

作者: 段童 | 来源:发表于2018-07-28 18:56 被阅读61次

    (一)

    六月初七  壬午月  丙申日

    宜 破屋 坏垣

    忌 诸事不宜

    大风,烈日当空,七年前的今天,师父师娘在大漠里捡到我,那一日,天黑的特别早。师娘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她说,我一声都没哭过。是个命硬的种。师父却说,天黑,不哭,是不怕,不知险,眉眼凌厉,恐是个亡命徒。

    从那天起,我有了名字。王命。

    今日,七年之约到了。师父师娘要与冯杀一战。冯杀,是月隐山的剑客。传言,逢人必杀,剑出鞘,不见血,只见尸首。一战成名。顾得名,冯杀。

    “师娘,诸事不宜。”我坐在门槛上指着黄历。

    “童言无忌。”师父把我抱到了马背上。

    这是师父七年里头一回抱我。

    师娘眼含泪光,我知道这可能也是最后一回。

    “非战不可?”师娘问。

    “战,可能会赢,不战,以前赢过的,也就都成了笑柄。”师父从腰间掏出那把刻着我名字的匕首系在了马背上。“怎么,你怕了?”回头看向师娘。

    “难的不是一同赴死,难的是一起活下去。”师娘的脸,瞬间老了下去。

    很久以前,我见过一个女人。她总在师娘不在的时候才出现。红色披风,笑起来,跟师娘很像,却比师娘年轻。师父让我不要告诉师娘,师父说,师娘永远是师娘,而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十年前的师娘,是个念想,是个影子。

    我不确定这话究竟是师父说的,还是师娘说的,或者根本就只是我的一场梦。

    但我确信的是师父曾告诉过我,他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做事太冲动,年轻不懂得分寸。师父说,分寸。时刻注意分寸,分寸掌握得好能走万丈远。有时分寸稍稍出格了一点,一步错,就步步错。

    七年后的这一战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她是冯杀的妹妹。

    风忽止,鸦雀无声,一片黄叶从垂死的树上落下。

    师父朝马屁股拍了一掌,马儿驮着我朝着西边狂奔。

    马儿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那一头连在了马棚的顶棚柱上,这一跑,马棚塌了。

    等我稳住,第二次回头看时,师父已经倒了下去。

    师娘一剑刺入冯杀的咽喉。冯杀的血是喷出来的。

    鲜红的血溅了师娘一身,那一刻,太阳落山了,我突然觉得师娘从来没老过,跟那个身着红色披风的女人很像,但我知道,师娘只有一个。那个女人只是师娘的影子。在我后来的记忆里那鲜血像是一朵巨大的残忍的烟花,照亮了人间。小时候总是憧憬长大后的生活,如烟花般绚烂 哪怕短暂,可等我终于大到可以玩火了之后,才发现大多数的日子 都只是个哑炮。

    大风又起,日头下去了,马儿跑得越来越快,我被颠簸地神志不清。想要勒住缰绳,掉头回去,可腿一松,摔了下去。

    (二)

    “醒啦?”

    “师娘?”

    “是娘。”

    “是娘?”

    “是你娘!瞧你热得一头的汗,热糊涂了?”

    “是梦啊。”

    “是娘啊。”

    原来是娘将我摇醒的,手上还拿着芭蕉扇,替我扇风解暑。我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娘。我只有娘,爹已经下山很久了。每年我都有两个月的时间是在山上的这个石窟里度过的,天热,娘不准我下山。石窟里只有一个出口,有铁门锁着。

    很久以前,娘跟我说过,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山,山很高,下山很难,山上有雨,湿了鞋,路就不好走了,所以要很久才能回来。

    娘说,要么自己练成一身本事,破门,下山,入江湖。要么等娘回来,娘很快就回来。

    我想问,很快是多久。没等我问,娘说,天黑前。我说,要快点,要快点啊。

    娘下山了,每天这个时辰娘都会下山,我知道,娘要在天黑以后才回来,所以我不怕黑,不能怕。不敢怕,越怕,越不敢。娘说,天黑前就是天黑前。娘跟爹不同,娘的话算数。自从爹走了以后,我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天黑了。因为我要等我娘回来。

    娘一走,石窟就凉了,我一阵空虚。我走到铁门前,伸手探了探,锁了。下山是不可能了。悻悻地退回去,再蹑手蹑脚地溜进朝南的暗室。通常这个暗室的门不会上锁,是木质的。轻轻一推,发出吱吱的声响,门就开了。

    (三)

    暗室里有块魔石。地上长满了鲜红色的苔藓。魔石四四方方,周身漆黑一片,只有朝东的那一面,镶嵌着一块琉璃镜。镜子里能映出石窟外面的世界。娘说,那块魔石里藏着人的梦,人的欲。不能看,看久了,就入迷,神就散了,人就乱了,眼就瞎了,心就烂了。 可我耐不住好奇,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一窥究竟,大概是因为寂寞吧。空荡荡的石窟里,时间显得特别的慢,可这块魔石却能让时间变快。我常常看着看着天就暗了下去。

    其实娘是知道的,只是不言明罢了。我记得娘说过,魔石里有魔鬼,魔鬼会魔法,能让人上瘾。任何让人上瘾的东西,本质上都是一种幻术,这种幻术会让时间变快或者变慢。上瘾其实就是在改变人的时间感。

    酒、爱、梦、欲,这些都会让人上瘾,也都是在扭曲,压缩,甚至是膨胀身在其中之人的时间感。之所以让人上瘾就是因为改变了时间。说到底,人害怕的还是时间。但可笑的是,人更害怕的是没有时间了。

    我问,所以时间变快了、变慢了,都是幻觉吗?

    娘说,是。

    我问,这世上有什么不是幻觉呢?

    娘说,只有幻觉不是。

    我问,那什么是真实的呢?娘是吗?

    娘说,所谓真实就是人们愿意相信的幻术,人们不愿相信,它就只是幻术。

    我问,那人活着是为什么?为了看幻术吗?

    娘说,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辨认。

    我在心底嘟囔道,辨认?

    娘说,这世界本就是个疑窦丛生的回忆。

    (四)

    魔石里传来动静,琉璃镜里映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树林里,男人走了,女人站在树林里不动,突然身后又冒出一个男人,不是之前的那一个。那男人把手伸向了站住不动的女人的肩上。我立马拍了一下魔石,跑出了暗室。

    娘说过的,一男一女好了,就要干坏事儿了。如果他们只跟彼此做坏事儿,那就是好事儿,不然就真的是要坏事儿了。娘说,脏东西看不得,看了长针眼,眼白发红,痛痒难耐,以后一见人,别人就知道你是看了脏东西,不是好人了。我说,爹是不是长过针眼?娘说,呸,不许乱说。那是你爹。我是知道的,因为我曾在魔石的下面翻到过一本脏画儿,男女裸身,不明缘由,看得我双眼发烫,心魔丛生,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叫春宫图。

    回到石窟的正当中,我定了定神,其实还有另一个门洞,里面有一尊巨型佛像,光从斜上方泄进来,刚好照到佛像胸口的万字符上。金光闪闪,望而生畏。娘每天都会给这尊佛像敬茶,定期擦拭。每逢特殊日子还会给佛像写很厚的信,然后一张不剩的全部烧掉。

    我学着娘的姿势,象征性地跪拜了几下。起身时撞到了佛像,吓得我又跪了下来,佛像晃动几下,掉了本册子出来。

    起初我没敢抬眼,凭掉地的声响判断该是本很厚的册子。我装模作样地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后抬起眼皮,望了过去。

    灰面子,手摸上去,硬的,翻开面子,纸张脆生生的,想必是藏在此处已经多年不曾被人翻阅了。我盘腿而坐,翻阅起来。

    “很久以前,有一对孪生姐妹,从小面若桃花,聪慧过人。后因爱上了不同的男人而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一生。多年之后,这对姐妹大彻大悟,隐居避世。一人开了一个道观,一个叫悲观,一个叫乐观。两人各自留下一本经书,一本叫忧心经,一本叫游心经。”

    我如获至宝,摩拳擦掌,翻了下去。此时日头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佛像胸口的万字符被映得泛出金红色的光,我的额头,后颈都开始淌汗了。

    越翻越觉得烦躁,书里说,乐观的掌门是因为男人死了,所以开了乐观。愿意终生怀念她的丈夫。而悲观的掌门是当他男人死了,所以隐居于此,了此残生。

    正当我要合上书页之时,看见佛像身后还有一个卷轴。我上前探了过去。卷轴上有一张白色的封条,写着‘宇宙’二字。

    我鬼使神差地撕掉封条 卷轴落地,从右往左,缓缓摊开。顿时,闪过一念,刹那,闪念已过。我仿佛掉进了画轴之中,被收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披上了红色的披风,手持黑柄金剑,前有猛虎挡道,后有恶霸欺女。我飞身过去一掌毙了猛虎,一剑封了恶霸的喉,顺势将惊慌倒地的姑娘扶起,揽入怀中,此时天降雷鸣,我右脚点地,飞上半空,落在一架马车之上,扬鞭而去。

    “谢少侠救命之恩,敢问少侠姓名,来日好做报答。”

    “王命。”

    “亡命天涯吗?”

    “虚名罢了。”

    “少侠一战成名之后,有何远大志向?开宗立派,还是报效国家?”

    “我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的意思是?”

    “是快乐。”

    “你觉得你未来还会这么快乐吗?”

    “要来了才知道”

    “可是别人总说未来会很美好,很快乐的。”

    “对啊,还未来的总是美好的,真的来了就不一定了。”

    此时飞沙迷眼,闭眼,一束极亮的光直插入双瞳。再次睁开眼时,一片黑暗。

    “人间的一切都是幻象”

    “那如何获得幸福”

    “相信人间的种种幻象”

    “如何获得永恒的幸福”

    “相信它只是幻象”

    这是幻术。这画卷里的,是幻境。

    我看见爹临走那夜的娘坐在窗前,泣不成声。娘问画卷,何为情爱。

    画卷缓缓映出四行字:

    念头一动

    人间一碰

    梦醒一痛

    临别一送

    从那天起,娘就再也没有哭过。再也没有去找过爹的踪迹。

    此时,石窟有异动,铁门的锁开了。娘回来了。

    (五)

    “王劲!有没有偷看电视啊!”

    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母亲拉开铁门,穿过客厅,推开卧室的门,发出吱吱的声响,拖了鞋,踩过红色地毯,摸了摸四四方方的黑色电视机壳的温度,狐疑地看了看我。“你这是干嘛呢!披着床单这是准备要理发啊!”

    我此刻才惊觉,红色‘披风’已经被吓得跑到了胸前。“别傻抱着枕头了,还有家里黑可以开灯,你拿着那手电筒做什么!”

    我救下的姑娘缩成了枕头,黑柄金剑吓成了手电。还有那驾马车伪装成的旧沙发。尴尬地映衬着我的窘迫。

    “你是不是又一个人在家演武侠片呢!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是杨过还是李逍遥啊?瞧你那德性,跟你爸没二样,没吵着邻居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武打就武打,还自个儿给自个儿配音呢是不是!邻居家那小姐姐都跟我问过好几次了,说你是不是这儿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一到暑假就成天在屋子里噼哩叭啦的,就两个月你就不能给我消停点儿吗?好好背书做功课,别成天就知道偷看电视,跟你爸一样,胸无大志的样子。”

    母亲放下皮包,拢了拢头发,径直走去了阳台,对着佛像鞠了三个躬。抬眼一看,破口大骂“字画呢!你姥爷收藏的字画呢!不是说了不许动的吗!生怕你乱玩儿,上面还特地贴了封条,你都五年级了,你不认识字吗!这不写着么——字画!”母亲蹲下来,捡起被我撕掉的‘宇宙’二字。

    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母亲正要抬手打我看到了我藏在身后的那本灰面子的日记。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哭了。“你爸已经走了!你还想逼死我吗!”

    我不确定我是恼羞成怒才故意要激怒母亲还是源自一个少年最心底的崩溃,我居然大喊了一句“是你把他赶走的,是你说,敢走啊走啊,他才不要我的。就连今天,我的生日,他也没回来看我。他答应过我的,会来看我的,会给我陪我放烟花,把过年时没放的烟花统统补给我!”

    那日记是母亲的,里面有她的故事,有她最好的发小的照片。有她们青春年少的回忆,有母亲在发现父亲出轨,离家后绝望时跟那位发小诉苦的信件。

    母亲在信里写道“可怕的不是这个世界不美好,而是那些美好真实存在,却刚巧都与你无关”

    父亲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座山头,住进了另一个石窟。母亲永远忘不了那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还有母亲为了开导自己摘抄下来的心灵鸡汤。至今我唯一还能记得那本日记里摘抄的一句鸡汤就是——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而面对那句话,我也只能苦笑。

    时间会抚平伤痕 ?这句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人越成长越会自欺欺人。

    (六)

    那晚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了。有人说为母则强,我信。但我更信的是,在一段长久的感情里 没有男人没试过说谎,没有女人没经历过失望,有时女人的坚强只是因为男人缺席的肩膀。

    作为一个儿子对于父亲,如果说有什么怨恨或遗憾的,就是我生日那晚他的缺席吧。以前他每年过年都会带我放烟花,他是那种逢年过节都喜欢邹几句古诗词应景的老男人。他总说,你看烟花,那就是人间烟火,一刹那,亮了,一刹那,灭了。时光宝贵啊,一生很短,要好好珍惜,过年了,又长大一岁了,要好好念书,一生很短,贪玩不了几年的。

    可是他没告诉我的是,人间烟火不只是烟花,还有炉火,还有锅气,人间烟火是一家人你言我语之间的温情。说到底生活才是最难的事情。要靠熬,熬不是个坏事儿。汤,药也是熬出来的。至于你的生活是汤还是药是你自己决定的。

    前几年,我还是去跟父亲见了一面,这次真的在山上了。他腿脚不好,听朋友介绍,搬去了一个不那么潮湿的小城市住。每年都会去一个山里找同一个老中医调养身子。

    我和他之间没法像正常的父子一样好好地说上几句话。要么是他的沉默,要么是我的插卡打诨。

    “怎么跑山里来了?”

    “养养身子,养养心,把自己归归零。”

    “别皈依了就好。”

    其实我原本想开的玩笑比这个要过分的多,但我忍住了。我对他不情感,不是恨,而是厌,是怨。他不止离开了我的母亲,他还离开了那个红衣女人。最后他到底是要一个什么样的伴侣我想他也不清楚。他总是很容易就喜欢上一个人,然后至情至性地去快乐。他不是在爱,他是在偷懒,他知道孤独是种必然,他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比喜欢自己容易多了。我多想把这些话一股脑地都砸在他面前,毕竟他曾经是一个那么喜欢在别人面前讲大道理的人。但其实我唯一想说的是,你懂的都只是道理,不懂的是你自己。

    六月初七

    诸事皆宜

    十八年后,我要娶亲了,要下山了。

    娘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天黑前。

    娘说,去吧,天黑了,路就险了,不回来也罢,天亮再回来。不急。

    我说,说是天黑前,就是天黑前,话算数,跟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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