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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快要落日的阳台上坐着剥蚕豆,初夏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暖烘烘的,她剥着剥着,就眼皮不听使唤地开始打盹了,手停在了半空中,夕阳给她渲染了一整圈好看的金黄色。这使我想起很多油画里边受难母亲的形象,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看向旁边自己幼儿的眼神,还是自己不曾察觉的慈祥光辉。
母亲真的老了,我不禁感慨,就连晚上看电视,也是不经意间扭头看她时,发现她人还保持着坐的姿势,但眼睛已经闭上,开始打着均匀的呼噜。便悄悄调低声音,扶她躺平,替她掖上被角,推门出去。此时打盹的母亲就很像看电视时候的困倦模样,但还不到熟睡,在我犹豫要不要给她盖上一个毯子的时候,她头歪碰到坚硬的阳台门框上便惊醒了,一缕白发也在此时滑落在她的面颊。
母亲睁眼看到那一缕白发,边喊着我:你过来看啊,先前都没发现,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一撮白头发。那白,白得触目惊心,我就远远看了眼,便不愿再接近细看。就像儿时母亲总是在抱怨肚皮上的难看疤痕让她没法换上稍微时髦点的衣服,她也会喊我过去看,问着疤痕到底难不难看显不显眼、到底哪件衣服可以刚好遮住,我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只拼命想要逃离那条疤痕的指责,根本没办法思考母亲手上的衣服哪件最合适。
而今天,母亲那一撮白发就像压上我心头的又一座大山,常年在外工作、并不能在身边照顾的我更加无地自容,在母亲面前,我好像永远无法抬起头来,永远都是亏欠、自责的黯然状态。
3
我不太会特别去过自己的生日,在看到朋友们当作是重要的日子而开着欢乐、热闹的生日派对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理解。就算我是被邀请的一员,我也总是难以融入到这样由衷为自己的成长而庆贺的喜悦里。我能联想到的就是母难日,那个父亲提了很多次、身边的亲戚长辈提了很多次,还一直在我的梦魇里缠绕不去的母亲在手术台上生产我“九死一生”的故事,不是母亲执意要保我,恐怕她也不会遭罪,恐怕我也不会最终降临到这个世界,在母亲大出血那么严重的情形下。年少不经世事时,每次我调皮惹母亲生闷气,父亲总是会把我拎回房,给我讲上一遍这件事,事情本身的经过、细节以及危急凶险都能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刻上一辈子,让我突然之间异于同龄孩子长大的时刻,便是有一次我豪气万丈地跟一帮狂野的孩子干了一架,或者说我难得地头一次萌发的“早恋”的倾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获得的源源不绝地保护别人的情结,这种情结在小学同班一个漂亮的女孩身上特别明显。她特别爱笑,而我总是很难笑出来,我就像追逐着光芒万丈太阳的向日葵一样追逐着她的笑颜,喜欢跟着她的笑而笑。那时,她正在参加着儿童节舞蹈节目的排练,每天放学后都要多练习上一个小时。而我就趴在舞蹈教室外边,边做作业边等着她。然后和她嘻嘻哈哈聊着很多当天欢乐的事情、一起回家。而打架呢,是因为我们有天放学时候遭受了高年级男孩的埋伏,他们恶作剧地一心想要吓哭我的“太阳女孩”,居然去抢她书包、揪她辫子,我情急之下就动手打人了,我都记得我被揍得很惨,因为对方人多,但我仗着个子高、刚好脚边踩到一堆石块,便迅速弯腰捡起、把两手的武器亮给他们看,死死地挡在“太阳女孩”身前,一步不让。
可能僵持太久让他们失了耐性,也可能我凶巴巴的样子有些唬人,他们最终悻悻地走了。
2
那时,看到回到家满身伤痕的我,父亲送我去医院包扎完毕、询问完事情的前前后后,语重心长地又讲了母亲难产的那段故事,告诫我:你还这么小,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刚回了娘家的妈交待,你这么小就想着早恋荒废了学业又怎么对得起你妈!本来我只是惯常地听着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觉得内心沉重、负罪的话,可父亲转身眼角飙出的那一滴泪,瞬间封印了我少年时代的叛逆、暗恋,就那一刻,我好像看到我未来人生的唯一一条合乎孝道的路,以及我所有未来的使命。
“太阳女孩”就那么神速地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其实她还在试探性地朝我笑,希望我如往常一样陪她笑,只是我觉得面部肌肉好像僵硬了,很难由衷地笑出声了。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人生使命要去做,顾不上这些多余的奢侈欢乐。
毕业后,尽管经济独立了,但我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千丝万缕受着母体牵绊的孩子。许多次的梦里,好像都有征兆似的,母亲坐在一栋高楼的高处喊着我,我本来在一处湖边无所目的地散着步,听到呼唤后,不经思索,潜意识里边就着急地要朝母亲的方向奔去。一次的梦里是在黑漆漆的木屋寻找着上楼的木梯,深一脚浅一脚爬着,但忙乎了一整晚,也最终没有爬到高楼母亲的身边。
那次醒来,就接到父亲电话,说想着开年给母亲办个50岁大寿的寿宴,把排场整大些,请亲戚朋友来热闹热闹。我很习惯性地说“好!应该的!钱没问题!”,从无异议。其实,那年的年终奖也不多,但我还是向家里虚报了,再从自己单独住的小单房搬到了和别人合租的上下铺,拿到押金,加上不多的存款,勉强把母亲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那天,母亲很开心,家里的亲戚长辈也一个个说母亲真是好福气,教育出这么个出息的儿子!那时,母亲总会满面春风地望向我,说着:哪里话,是孩子自己就知道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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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从这样的梦境醒来,我是在一栋大楼里往高处寻母亲,外面阳光明媚,不知为何到了里边,阴暗、幽深,我总也找不到直升电梯,总也看不清脚下的楼梯,只能又心急又踉跄地扶着墙走,但楼梯又是不连贯的,走一段总要绕好多圈才能继续找到向上的楼梯,那一晚,我依旧没有及时爬到母亲所在的高处。醒来接到父亲的电话,让我回家相亲,说是见我一直单着,没有任何成家的动静,母亲着急,在街坊四邻到处物色,最近看中个挺乖巧温顺的姑娘,让我回去见见。
说是我见,其实我感觉自己的某些情感已经埋葬在了少年时期父亲的那一滴泪里。其实不是我要单着,只是除了上了发条一样需要偿还的欠的孝债,我已经对很多事情提不起兴趣,包括爱情,也包括身边所有朋友所向往的诗和远方。这次,我依旧倒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一项浓墨重彩的任务。女孩待母亲很好,能照料家里各种事务,也不嫌我话少、对她淡薄,就这样便成了我的家人。
只是很多次午夜梦回,我无数次攀爬着一根银色长发高空行走、总不见尽头安全着陆,而累到哭醒时,妻子只是不解地责怪了句:怎么像个小孩似的还做噩梦哭醒啊?!然后扭头继续睡了。
她大概是不解我这样一位看着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成年男子,内心还装着怎样一个不堪重负的幼稚执念吧。其实,深夜抽支烟时,我自己只知苦涩,却也更是不知道因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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