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酒缘

作者: fda172d768c5 | 来源:发表于2018-11-14 21:09 被阅读15次

    (一)

    “听闻刘兄近日新得知州荐举状,这王知州可是以刁难闻名,刘兄这状子是如何讨得的?”说完,杨达缘甩了甩宽大的袖袍,从盘子里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

    “嗨,”刘文天撩起袖子,自酌一盅,“这有何难?凡人皆有难处,这知州也是人嘛!我帮他解了难处,这荐举状当然手到擒来。”刘文天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

    看到刘文天买关子,杨达缘心中有些不悦。按律,县级官员须得五份州级官员的荐举状方可升迁,刘文天当潜阳知县才不过三年的光景,就已经握了四份。算上王知州的状子,整好五份。而自己中进士已有四五年,还在苦等朝廷的任命,看着这个昔日同窗一路官运亨通,杨达缘心中堵得慌。肥头大耳且胸无点墨的刘文天?他凭什么!

    杨达缘微微一笑,“还请刘兄指点指点?”

    “那我就告诉杨兄吧。王知州最近想在潜阳县置办些田产,可是没人肯卖。我就把咱们这儿的一个大田主给弄到牢里去,然后……”刘文天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杨达缘脸一沉,低声说,“刘兄这不是坏乱纲纪吗?若是上头查下来……”

    “哎!”刘文天笑了笑,“我上头是王知州,他还能自己查自己不成。”

    “你我可都是读书人,圣人的教训都被你头上的乌纱帽给遮住了吗!”杨达缘把筷子重重地摁在桌上。

    “哼!”刘文天又仰头喝了口酒,“你别在这儿跟我讲什么子曰诗云,这入了官场,可就由不得自己了!想成大事,必要先上高位,就你这不开窍的样子,怪不得连县官的缺都补不了。”

    “我读书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通晓圣人之道,拯救黎氓苍生!”杨达缘被戳到了痛处,脸涨得通红。

    刘文天沉默了一会儿,给杨达缘斟了盅酒,“杨兄莫急,好歹同窗一场。你学问高,志向远,我刘文天是比不过你。但是要在这官场上有一番成就,就要学会为官之道,这些东西圣人可没教过。只要你脑子活一点,日后肯定能有一番大的作为。”

    “道不同!”杨达缘腾得站了起来,把宽大的袖袍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不相与谋!”

    “杨相公别那么大火气,这菜才上了一半,你要走了,我二人可吃不下这么多啊。”刘文天的夫人白莺燕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鱼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眼见白莺燕出来打圆场,杨达缘稍稍冷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身材婀娜的白莺燕,“哦,劳烦夫人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脸比刚才更为燥红。

    “在下还有要事,今日就不再叨扰了。二位不送,不送。”杨达缘匆匆行了个礼,便拂袖而去。

    等到家丁关上宅门,杨达缘才回头。

    望着刘家宽大的宅院和从院墙中探出头的翠竹,闻着从院中溜出的珍馐的香气,想着美艳的白莺燕和志得意满的刘文天,还有那被烛光照得金灿灿的荐举状的样子。刘文天感觉这一切都是在嘲笑自己。

    他终于低下了一直高昂地脑袋,没底气地反复说着,“圣贤之道,圣贤之道。”

    (二)

    那次之后,杨达缘再没拜访过刘文天。杨达缘住在城边的茅舍中,只有进城才会偶尔碰见刘文天出行,那锣鼓喧天的架势,仿佛皇帝出巡一样。“小人得志!”杨达缘每次都会站在路边冷冷地说这么一句。

    说来也怪,自打那次从刘府上回来之后,杨达缘家里的物什总莫名其妙地少那么一两件。今天是衣裳,明天是铜板,后天是书。

    虽说杨达缘家里不算豪富之家,手中却也是有些浮财,再加上进士的功名,不纳粮,不服役,日子到也过得舒坦。因而这屋里的物件丢一两件没什么,可天天丢就让杨达缘有些害怕了,他不想去麻烦刘文天派捕快来,于是有一天傍晚,他假装出门,抱个酒葫芦,壮着胆子藏在篱笆外的草丛里偷偷看着那几间茅舍和瓦房。

    眼看着月亮爬得越来越高,院子周围仍毫无动静,杨达缘便打起了瞌睡,正迷糊间,一阵响动声从他平日里看书的那间茅舍了出来。

    杨达缘瞬间就清醒了,“怪事,我未见贼人入院啊?难不成是挖地洞进去的?”

    响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杨达缘顾不了那么多,他先喝了几口酒,然后提起事先准备好的木棒悄悄向茅舍走去。他心里打定主意,若贼人太多,他先跑去喊佃户来帮忙。

    杨达缘靠近窗户,侧身借月光看了里面一眼,“没人?”

    响动声又开始了,他鼓起勇气寻声看去,只见有个黑乎乎地影子在书架上爬来爬去。

    看到是个兽类,杨达缘毫不迟疑的从窗户中翻了进去。他放下窗子,点燃书桌上的蜡烛,把木棒用力地敲在墙上,高声喊道,“何方妖孽!跑到我这里来作祟!”

    只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迅速地窜上了房梁,只有长长的尾巴从房梁上垂了下来。

    杨达缘凑近一看,那橘色的尾巴毛发粗糙虬结,尾尖还带着点黑色,腥臊的臭气顺着尾巴直冲进他的鼻腔中。

    “妖狐!”杨达缘捂住鼻子大喊一声,“下来受死!”

    “嗷呜嗷呜,呜呜呜呜呜。”那梁上的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用凄惨的声音回答着他。

    杨达缘心中一惊,“真是妖怪?”他沉住气,“你要是害怕,就再叫两声。”

    “呜呜呜呜呜呜。”这声音比刚才更加凄凉,仿佛人哭丧一般。

    听到这声音,杨达缘有点心软,“你为何偷我物什啊?要是为生活所迫就叫一声,要是贪图享乐,偷盗成瘾就叫两声。”

    那狐狸低声叫了一下。

    “看你的尾巴脏成这样子,也不像什么狐王狐后,跟我一样,虽是个进士,却和白丁一般!”

    杨达缘想着自己大晚上的和一个狐狸说话,顿时觉得可笑无比。他把木棍丢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书桌前,望着桌上那未完成的自荐状发呆。他已经写了好几年求补缺的信,可无论怎么写,等来的都是吏部的批驳。

    一人一狐就这样对峙着。

    “狐狸啊狐狸,你要怎么样才不再偷我的物什?我啊,已经是倒霉至极了……”一阵挡不住的困意突然袭来,杨达缘连连打着哈欠,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趴在书桌上进入梦香之中。

    (三)

    一声鸡啼吵醒了杨达缘,他努力地想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可却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看见桌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这是何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纸读了起来。

    “予闻汝通晓圣贤之道,甚是仰慕。奈何予为牲畜,只懂牲畜之道,遍观汝之经书,亦不得其法。明夜予愿与汝再会,汝传我圣贤之道,吾为汝讲畜生之道。若圣贤果有真道,予愿此后服膺圣贤,不再为恶于世。狐弟留。”

    “真是奇哉怪也!”杨达缘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望着那工整的字迹有些发懵,可房间里,纸张上残留的狐臭气和昨夜朦胧的记忆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教无类,若是真能让畜生服膺圣人教化,那也算是功德一件。”杨达缘折起狐狸留下的信,收起案上的自荐状,出了门。

    虽然杨达缘不觉得那狐狸会害了他,但这突如其来的怪事还是让他心里有些打鼓。他先去道观里找了个老道士,讨了些驱邪的药散,一股脑儿服了下去,然后点起几根蜡烛,在屋中静待着狐狸的到来。

    估摸着到了子时,一阵腥臭气从房梁上窜了下来,杨达缘一抬头,瞅见一根尾巴从房梁上垂了下来,和昨天的那根一模一样。

    “狐弟来了?”

    房梁上传来一阵抓挠的声音。

    “好,既然尔心慕圣道,那愚兄今日就为你讲解一番。过了今晚你肯定会大骂那畜生之道。”杨达缘笑盈盈地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圣人曰孔……咳咳咳”杨达缘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案前的经书开始讲起来,书本上的灰尘让杨达缘不住得咳嗽了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子曰:学而时习之……”

    “孟子曰:仁者无敌……”

    “所谓商革夏命……”

    案前的烛火随着杨达缘嘴的张合一闪一闪,那狐狸的影子也在墙壁上时隐时现。

    杨达缘越讲越困,越讲越磕巴。自从中了进士之后他就很少再读书,整日都是在向各路官员写信讨取做官的机会,要么就是在城里的过仙楼外等着和一些致仕高官套近乎。虽然他平日里常说什么圣人之道,虽然书上的很多内容他仍内倒背如流,但之前苦苦思索的意涵可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在思路的虬结缠绕之中,杨达缘又在桌上睡着了。待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之时,他才醒。

    望着已经烧黑的烛台,杨达缘有点懊丧,觉得自己在一个畜生面前失了读书人的仪态,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至于那狐狸讲没讲什么畜生之道,不听也罢。

    他收拾一番就出了门,准备去城里的过仙楼再碰碰运气。可上路没一会,他就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坛子,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泽。

    杨达缘凑上去揭开坛口,一股诱人的醇香扑面而来,这酒的味道比过仙楼的酒还要香几分,“好酒!”他不禁赞叹了一句。定是哪个酒楼的挑夫在休息的时候把酒忘在此处。

    他刚想把手伸进去,耳边就响起了圣人所讲的“君子之道”,于是赶忙把手缩了回来。

    “作奸犯科?那和刘文天那种货色还有什么区别?”他依依不舍地盖上坛口,小跑了两步,直到看不见那坛酒才作罢。

    (四)

    接着好几天,杨达缘出门都会看到那坛酒。

    有时候只是去佃户那里收租子,杨达缘都会绕远路去看看那坛酒在不在,顺便打开坛口闻闻香气。

    半个多月过去了,那坛酒还是放在那里。杨达缘终于忍不住了,他在半夜悄悄跑过去,把那坛酒抱在胸前,像抱着宝贝似的跑回了自己的茅舍中。

    “放了那么久,定是没人要了。无主的东西,这哪能算偷。”他一边嘟哝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坛口,举起那坛子就往嘴里灌。

    一口……两口……三口。杨达缘越喝越爱喝,喝到肚胀他才依依不舍地盖上坛口。

    “好香!入口柔,香留喉,好酒!好酒!”杨达缘高兴地喊着。

    他一边庆幸这坛酒没有别人拿了去,一边想着既然喝了酒,就要干点儿什么来助兴。

    行酒令?自己就刘文天一个朋友,这好酒可不能便宜那个狗官。

    读书?哪见过喝了酒之后还看书的?杨达缘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出去转转吧。

    杨达缘盖上坛口,换了套行动方便的衣服出了门。

    子夜时分,周围除了树影和虫鸣什么都没有。杨达缘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七拐八拐的进了城,来到了城里最热闹的府邸。

    那是周员外府,周员外在朝为官时官至吏部侍郎,刘文天的第一份举荐状就是他给的。今天是周员外的七十大寿,周围的府州县官都来为他献上贺礼。

    “哼!一帮酒囊饭袋!”杨达缘只是个待任的进士,没资格进去。可他想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他绕到员外府的后门,想借着酒劲儿,从后门边的矮墙上翻进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缘故,平日里不干重活的他竟然轻松地翻了进去。

    “天助我也!”杨达缘又紧张又兴奋,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家丁,摸到了一个堆满寿礼的房间。

    这下杨达缘可开了眼界,南海的珊瑚北国的参,东边的金器西边的玉,哪一个都够杨达缘吃一辈子。

    “都是一些尸位素餐之人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杨达缘今天就要做一回侠士!”他擦了擦额头上和手心上渗出的汗水,把两块金锭和一些银两揣入怀中。又把什么参啊,鲍鱼干啊狠狠地咬了几口,折腾一番之后才又原路跑了回去。

    眼看着离家中的茅舍越来越近,杨达缘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把金银从怀中拿了出来,借着月光端详着。

    “我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啊?”金银在星月下闪着寒光,照得杨达缘有点后怕。但他转念一想,“都是些不义之财,我杨达缘今日就要做一回劫富济贫的侠士!”

    杨达缘打定主意,来到了一家佃户的茅屋旁。他刚把银子掏出来,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如雷的鼾声,佃户们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土腥味也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疯狂的扑向他的口鼻。

    杨达缘捂住口鼻,又把银子揣了回去,“改日吧,换成铜钱再给他们,这么多太便宜他们了。”虽然他平常会给佃户和那些穷孩子讲些经书上的道理,但那只是他为了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举。

    于是他猫着腰,退了两步,然后捂着胸前向自家的茅舍跑去。

    (五)

    周员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家丢了东西。于是打那夜之后,杨达缘就喜欢晚上喝两口酒然后出门闲逛。他总觉得这酒有奇效,不仅让他浑身轻盈,还能让他忘记所有的烦心事。

    他今天偷西家,明天偷东家。初一去过仙楼偷珍馐吃,初二去珠玉坊偷珠宝玩。整个潜阳城的大户几乎都被他偷了个遍,虽说刘文天增加了不少巡夜的兵丁,但是杨达缘每次都能顺利得手,这让他十分得意。

    就这样潇洒地过了一个多月,杨达缘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一天不偷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算吃饭都味同嚼蜡。每当他偷到东西时,就像自己中进士那天一样高兴,他真是喜欢那种久违的感觉。

    今晚他又转到了一家府邸外,那是刘文天的宅院。

    看着刘府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样子,杨达缘有点纳闷儿,“这小子又有什么好事了?”

    他在四周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刘文天把五张荐举状递上去,很快就被迁转为唐州知州,过两日就要赴唐州上任。

    看着这位肥头大耳的同窗又一次飞黄腾达,而自己却还待在城外的茅舍里苦等。杨达缘心里一阵凄凉。

    望着刘府门前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杨达缘咬着嘴唇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走着瞧!”

    等到半夜里人散完,守门的家丁都打起了瞌睡,杨达缘就找机会翻进了刘府。他想把刘文天的委任状和官印偷出来,让他吃点苦头。

    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杨达缘在书房里翻了半个时辰,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他顺手把刘文天那块名贵的白玉镇纸揣在怀里,想着“那么重要的文书凭信,定是在他的卧房之中。”于是便猫着腰向刘文天的卧房摸去。

    透过窗户,杨达缘看到卧房里没有人影闪动,于是慢慢推开房门,小心闪身进去。

    杨达缘在卧室里蹑手蹑脚地翻动着,终于在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了文书和印信。他刚想离开,却看见床榻上只躺着一个人。于是他轻轻地走了过去,只见白莺燕丰腴的身姿在月光下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光芒。杨达缘吞了吞口水,什么规矩法度,此时都被那坛酒冲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文天定是去鬼混了,家里放着娇妻却不珍惜。不如……

    想到这里,杨达缘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只是偷东西,可没干过这种事。可他的目光却没从白莺燕的身上移开,面容姣好,身姿丰满,仪容优雅,声若莺燕,他做梦都想要这样的女人!

    杨达缘从桌上拿起茶壶,撩起面纱喝了一口,可他却尝出了酒味,很像他偷偷抱回家的那坛酒。

    酒味的茶似乎让杨达缘浑身发热,他把镇纸放在床头,然后扑了上去。

    白莺燕刚开始没有反抗,等到她意识清醒才开始挣扎喊叫起来。杨达缘在她的身上笨拙地胡乱摸着,看到白莺燕挣扎的这么激烈,他就紧紧捂住她那宛若樱桃的小口和微翘的鼻子,等到白莺燕不再乱动乱叫时才放了手。

    “我杀了人!” 杨达缘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的汗珠“啪嗒啪嗒”地打在白莺燕赤裸的胸脯上。望着双目圆睁的白莺燕,他心中害怕极了,手忙脚乱地爬下了床。慌乱中,白玉镇纸被他碰到了地上。发出了“嗵!”一声闷响。

    “夫人,你又把什么碰掉了?”刘文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让杨达缘心中叫苦不迭,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用铺盖把白莺燕盖严实,赶忙捡起白玉镇纸,躲在门后。

    刘文天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丝毫没有注意到杨达缘的存在。杨达缘静悄悄地向门边挪去。刘文天则背对着他,醉醺醺地说着,“夫人啊,咱们以后真的是要发达了,再也不用巴结那些致仕的豪绅。不过像那杨达缘就不行咯,他连巴结都不会,真是个木头脑袋,迂腐啊!他凭什么教训我?还好我在吏部有人……”

    杨达缘听刘文天说他迂腐,心中顿时无名火起,把什么圣人礼教早就忘了个干净。他抡起白玉镇纸就砸在刘文天的后脑勺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刘文天的脑袋上冒出带着腥味的热气他才回过了神。

    眼见自己杀了人,杨达缘一不做二不休,朝着这个同窗吐了两口痰,把手上的血在绸子做的桌布上胡乱地抹了抹,“你下……下了地府,这印信和文书我就不用偷了。”说完,他从怀中掏出文书和印信,放在了刘文天的身边。

    “你……你去阴曹地府发达吧!我让你告状都无门!”杨达缘慌乱地把刘文天翻过来,颤抖着双手手挡住刘文天的眼睛,用镇纸砸烂了刘文天的口舌。之后,杨达缘才丢下镇纸,急急忙忙地翻出墙去。

    (六)

    知县和夫人双双惨死,这在潜阳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主簿带着手底下的捕快和衙役四处搜寻和打听,各处城门都有兵丁驻守。而杨达缘自打杀了人之后就一直躲在家中,那夜酒醒之后,他整日都在懊悔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

    刚杀人的那几天,杨达缘眼睛一闭就会想起刘家夫妇那断气时的样子,梦见的也都是刘家夫妇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向他索命,把他吓得连觉都不敢睡。可这怕劲儿几天就过去了,他是怕刘家夫妇变成厉鬼来找他,但他更怕的是自己被关进大牢里,被革了功名,丢了祖传的家产。

    “我饱读圣贤书,怎么就犯下这等滔天的大罪?难不成是被鬼迷了心窍?”杨达缘捶着脑袋,撕扯着自己的凌乱的头发。

    忽然,他瞥见了角落里的那坛酒,“对!都是这酒害苦了我!若不是这酒,我怎会变成梁上君子,若不是这酒,我怎能一时糊涂对我那同窗痛下杀手?还有那不知来路的野狐狸,它肯定是嫉妒我通晓圣人之道,便以此酒将我诱入邪道!我可是进士啊,怎能因为被妖孽迷了心窍就被抓去砍头,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还没讨过妻室。”

    一说起妻室,他又想起白莺燕那细嫩的肌肤……

    “我说,这杨进士在不在?我们想找他问问话。”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杨进士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都没出来了。”杨达缘听出这是他家的老佃户在回话。

    “杨进士是知县老爷的好友,定是知道老爷和夫人惨死的消息后悲伤过度了。”接茬的是那佃户的妻室,“唉!这知县老爷和夫人被贼人害了性命,连带着我们杨进士都丢了半条命。那天我在院里看到他,一脸蜡黄,都不成人形了。这位官爷,这杨进士平日里没事就在这茅舍中读书,有时候还给娃娃们讲些圣人的道理,绝对是好人呐!”

    杨达缘透过窗户,看见有几个衙役站在院门口商量着什么。

    “杨进士!”为首的捕快喊了一句,“你在屋中吗?”

    “在……在。”杨达缘低声应了一句,“在下正给刘知县和白夫人的亡魂念经,你有何事?”

    那捕快迟疑了一下,又和旁边的衙役说了两句,接着用柔和的语调喊道,“杨进士切莫悲伤过度!我们改日再来问话。”

    “好。”杨达缘松了一口,“诸位慢走,杨某不送了。”

    看着捕快带着衙役走远了,杨达缘才坐回了床头,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看啊,官老爷应该去那西边的卧龙寺找觉明高僧问问,那师傅真是绝了,据说降妖除魔,念经超度无一不精。”那佃户的妻子絮絮叨叨的说着些胡话,慢慢地走回自家田里。

    “卧龙寺?”杨达缘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上卧龙寺去碰碰运气。

    (七)

    卧龙寺坐落在落龙山的山脚,寺庙三面环山,庙前有一大片的竹林。杨达缘抱着那坛酒,沿着竹林里弯弯曲曲的小径走了半晌才找到卧龙寺的所在。

    卧龙寺不大,杨达缘从敞开的寺门进去,没看见一个沙弥,只有个挑夫模样的汉子在砍着柴火。他两步就走进正殿,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正盘坐在佛像前。

    “大师救我!”杨达缘没正眼看佛像,而是面朝老和尚跪了下来,把脑袋磕得“嘭嘭”响。

    “施主不必行此大礼,若有事相求,但说无妨,若在觉明力之所及,自会相助。”老和尚微睁双眼,笑盈盈地说道。

    “我……我被妖物蒙了双眼,犯了糊涂!”杨达缘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番,当然,只讲到自己偷盗成瘾为止。

    “施主可将那坛酒带来?”

    “带了带了。”杨达缘把那坛酒重重地磕在觉明的身旁。

    觉明身子微倾,打开坛口稍微闻了闻,“佳酿。”

    “要不是这酒那么香,我就不会……”杨达缘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可是施主,”觉明把身子转了过来,正对着杨达缘,那模样和殿上闪着金光的佛祖一模一样,吓得杨达缘只得把头埋低。“这酒只是一般的佳酿,在老衲看来并没有什么妖邪之气。”

    “不可能!”杨达缘抬起头,双目圆整,“在下可是饱读圣贤书的人,若不是这酒有妖法,怎么能将我迷得入了歧途!”

    觉明微微摇了摇头,笑着说,“既然施主不信,那老衲有一法子。寺中来了一送柴的汉子,乡野吝夫,未得教化。这汉子要在寺中留宿几日,你将这酒送与他,看他喝后有无异常。”

    “好!”杨达缘冷笑一声,“三日之内,定让大师看个清白!”

    杨达缘将这酒送与那挑夫,挑夫三两口就喝了个精光,看得杨达缘有些眼馋。但他一想到喝完这酒带来的后果,立马就不敢再想那坛酒了。

    挑夫喝完那酒后,杨达缘就一直暗中监视着他,从早到晚,不眠不休,连着看了三日。可那挑夫却起居如常,日出入山砍柴,日落回寺休息,晚上呼声如雷,与杨达缘家里的佃户没什么两样。寺里一切物什都没有遗失。

    “不可能!不可能!”三日之期已到,杨达缘一脸懊丧地跪在觉明的旁边,用双手捶打着地面。

    “施主,这三日老衲什么也没看到。”

    “再给我三日!等这挑夫下了山,肯定要作恶!你看他那粗鄙不化的样子,若是作恶,肯定是极大的恶事!定是在这寺中他不好发作,其实他早就心痒难耐……”杨达缘回想着自己喝了酒那轻飘飘的样子,心想没人能挡住这样的诱惑。

    “施主还不明白吗?”觉明突然打断了杨达缘,“那坛酒就是那狐狸教给你的畜生之道,施主心中还有那所谓的‘圣贤之道’吗?施主怕是早已忘了那圣贤之道,所以才会被一坛普通的酒诱入畜生之道。”

    杨达缘“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我可是进士,圣贤之道是治国之根本,我怎能忘记?虽说仍在待阙,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朝堂,只要有个机会我自能飞黄腾达!若不是,若不是我不懂官场规则,没钱疏通,我早就位列三班!”杨达缘越说越气,双脚在地上胡乱地跺着。

    “施主,你心中的执念太重,身上贪、嗔、痴、慢、疑、恶见,六毒皆具。佛曰‘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今日所为,定为明日之果,还望施主早日自醒。”觉明慢慢地站起来,轻甩袈裟,杨达缘感到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杨达缘被觉明的一席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觉明接着说,“色、受、想、行、识乃五蕴,施主五蕴皆被邪念所扭曲,若施主遁入空门,恐还有法得解。”

    “还号称什么降妖除魔的法师,我看你与卖弄口舌的江湖术士无异!既然释门无解,那杨某就告辞了!”杨达缘不相信自己没有被妖法引诱,他一脚把空酒坛踢碎,气冲冲地出了卧龙寺。

    (八)

    离了卧龙寺没几日,杨达缘便得了朝廷的委任状,补得正是潜阳知县的缺。杨达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前任知县和夫人惨死的案子,他把捕快和衙役支到周围的州县去探查,最后抓了一个流窜多年的江洋大盗,把知县夫妇的死安在他身上。将那人斩决之后才算了了杨达缘的一桩心事。

    虽说补上了官缺,但杨达缘无论和当地的致仕的乡绅还是顶头的几个上官都搞不好关系,因此没人愿意给他写举荐状。就连刘家夫妇的遗孤走在路上都不正眼瞧他一下,因为那孩子八岁就有了秀才的功名。

    眼见升迁无门,杨达缘整日就坐在以前做梦都想进的县衙里唉声叹气,有时候偷盗的心思起了,他就从县衙外翻到县衙里,再拿着惊堂木翻出去。就这样庸庸碌碌过了几年,杨达缘不甘心就此沉沦,,一纸文书递上吏部,请求改文阶为武阶,希望能在致仕前混到高阶武官。

    入了军营后,杨达缘发现自己似乎很享受砍下别人脑袋的快感,身上沾得血多了,他也就忘记最开始杀的那两个人,睡觉比以前还香。而且偷盗的功夫也让他在劫营时得心应手,那种在半夜里取人性命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作战勇猛又识文断字,因而没几年他就从一个低阶的巡检做到了副将,可由于他在军队里没有根基,所以又得在副将这个位置上熬资历,如何再往上升,这又让杨达缘伤透了脑筋。

    某年,正逢潜阳县附近的蕃人叛乱,杨达缘所在的军队调到这里平叛,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为了早日邀功,杨达缘到达潜阳县的第一天晚上就去夜袭敌营,希望一举击败叛军。他带着手下的人在半夜摸到了叛军的营帐边,按照惯例他先翻进去探路,顺便想看看帅帐里有没有什么宝贝可以顺手摸走。

    杨达缘躲在黑暗里避开巡夜的哨兵,一阵探查后,找到了帅帐的所在。他刚钻进帅帐里,就发现黑漆漆的帅帐里站满了叛军。

    “别动!”两口钢刀瞬间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苦也!”杨达缘心中暗暗叫苦,觉得今日自己就要命丧此地了。他站在那里,丝毫没有挣扎。

    “据说陈兵马使的帐下有一个擅长劫营的副将,不知是不是这位好汉啊!”几个蕃兵手里端着蜡烛,簇拥着一个头戴狐帽的人走到近前,那狐狸的双眼镶嵌着两颗黄澄澄的琥珀,颜色像极了多年之前他喝过的那坛酒。那狐狸的样子也像是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尾巴……

    “要杀便杀,我便是那副将杨达缘。”

    “在下鬼章结谊,是这白瞳蕃的首领。”那鬼章结谊露出狡黠的笑容,丝毫没有想杀他的笑容,“好汉,听闻你是从那文官迁转为武官的?真是难得啊,文武双全的人才,我的帐下可难得像杨副将这样的人才。”

    鬼章结谊的两句奉承话让杨达缘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晓圣道后知戎事,古今难有。”

    “那你为何还只是个副将?”鬼章结谊的话一出,周围的蕃兵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杨达缘脸登时就红了,他血气上涌,“杀了我吧!我才不想被你这贼人羞辱!”

    “好汉不必急于求死,在下虽是异族,但也心慕圣贤。若是杨副将肯为我所用,将来开号建国,恐怕杨副将就要变成杨丞相了。”那鬼章结谊边说边摸着从肩膀垂下来的狐尾,那狐尾毛发粗糙虬结,不像是什么名贵的种。

    “就凭你们这几千蕃兵?杀了我吧,我早就够本了。杀了我这个杨副将,还有李副将,张副将,你们杀得完吗?”杨达缘闭上双眼,想着今日就要丢了性命,心中不觉有些可惜。

    “杨副将,你通晓戎事,难道不知你们的朝廷正与北国打得难分难解吗?北国易主,势头正盛,不日就会攻破你们的防线,到时候你们的朝廷为了保住一个皇帝,把千千万万个像杨副将这样的人才丢上去送死,杨副将甘心吗?”

    杨达缘慢慢睁开眼,他有些犹豫地看着鬼章结谊。他当然不甘心,而且一旦这群虎狼进了潜阳城,城里的百姓恐怕......

    鬼章结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杨副将不如随我开疆裂土,一起打出一个天下来,到时候杨副将的命就握在自己的手里。什么兵马使,什么尚书,什么皇帝,都是放屁!”鬼章结谊说得有些激动,险些将蕃兵手上的蜡烛都吹灭了,“我鬼章结谊向你保证,只取城池,不伤性命。”

    杨达缘没说话,他望着鬼章结谊头上的那顶狐帽,望着那双黄澄澄的眼睛,望着那毛发糙乱,尾端带着黑点的狐尾,心想“怕真是那畜生,死了还是要诱我入邪道,罢了罢了,我命如此,终身就要被这妖邪缠绕。”杨达缘向着了魔似的慢慢地走到鬼章结谊面前,轻捧起那狐尾。

    “该怎么干?”

    (九)

    劫营的几百号人只有杨达缘一个人回去,杨达缘砍伤自己,跑回潜阳县。兵马使搂着几个歌姬怒骂了他一顿,并且给他安了个作战不力的罪名,要他戴罪立功,明日再去劫营。

    到了夜里,杨达缘支开守门的士卒,打开了城门。

    潜阳城破了。

    几千饥肠辘辘的蕃兵得到的唯一犒赏,就是潜阳城。鬼章结谊并没有遵守他的承诺。

    杨达缘站在城楼上,看到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士绅豪强们被剁成肉酱,看到他们那朱漆灰瓦的高门大院被火焰吞噬,看到刘家夫妇的遗孤被砍了双手还在对蕃兵叫骂不止,看到过仙楼里的那些莺莺燕燕被蕃兵们轮番羞辱,看到城中的孔庙被掠夺一空。

    眼看着这个让他蹉跎了十几年光阴的地方终于被彻底毁灭,他心中百感交集。“结束了,都结束了。什么员外,什么圣人,都被我这个饱读圣贤书又饱饮鲜血的书生毁了。”

    “哈哈哈哈。”杨达缘咧开嘴,笑得狰狞,笑得癫狂。

    “施主!回头吧!”觉明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城楼下。

    “老和尚,事已至此,我还能回头吗?” 杨达缘双手扶着城垛,歇斯底里地喊道。

    “只要向善!何时都可以回头!”觉明浑身被火光映得通红,白色的胡须仿佛一团火焰一般倒挂在觉明的下巴上。

    “我已堕入畜生之道!觉明师傅你……你快走吧!”话音刚落,几个蕃兵就冲了过去,将觉明斜劈成了两半,夺走了他的袈裟。

    杨达缘还在笑,笑得哭了出来。

    “杨副将,”鬼章结谊走到了杨达缘的身边,“多亏了杨副将!我白瞳蕃才能拿下这潜阳城。这顶狐帽,就送与杨副将了!”

    杨达缘颤抖着着双手接过了狐帽,他看到那镶嵌在狐眼上的一对琥珀里闪烁着无边的火焰,那火焰烧得正旺,好像随时都会出来将他吞噬掉。

    “哈哈哈!不知廉耻的东西,当真以为我会重用你?”鬼章结谊突然拿出钉锤,一下就把杨达缘锤在了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等到杨达缘感到自己的脑袋里冒出血腥味的热气时,鬼章结谊才住了手。

    “扔下去!”

    杨达缘凭着仅存的意识,看着那双闪烁着火焰的琥珀。他在火中看到了自己的寒窗苦读时的样子,看到了自己中进士时的样子,看到了他第一次偷盗的样子,看到了他第一次杀人的样子,看到了那狐狸,看到了那坛好酒,看到了刘家夫妇,看到了无数的死人。

    “寻寻觅觅,到头来却还是个空。若是当初没喝那坛酒……”他合上双眼,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我能放下那执念……”

    (十)

    就在杨达缘重重落地之时,他突然睁开双眼。

    他看到自己正躺在那卧龙寺的正殿中,而觉明法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施主醒了?”觉明轻声问。

    杨达缘直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一脸惊愕地说,“法师,我……”

    “哦,施主在竹林中昏倒,是一位给本寺送柴火的挑夫救了施主。当时施主身边没有其它物什,只有这坛酒,还好没有磕破。”说着,觉明把一坛酒放在了杨达缘的身前。

    杨达缘看着那坛酒,又看了看觉明,他跪在地上,“法师,我心中有惑。”

    “是为妖邪所惑?梦里走了一遭,那惑现在可解了?”

    杨达缘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为妖邪所惑,乃是被自己所惑。那惑仍似解非解。”

    “有漏皆苦。有执念会苦,放下执念亦苦。所谓似解非解,即是放下之苦的开始。解完你所种的因缘,方为此苦之终。”说完觉明行了个释礼。

    杨达缘跪直身子,双眼直盯着殿上佛祖那微露的双瞳,他对佛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着觉明扣了三个响头,“多谢法师指点。”站起身来,“那坛酒,就劳烦法师送与那挑夫。”

    觉明看着杨达缘,轻声问道,“施主到何处去?”

    杨达缘长舒一口气,“杨某要去解自己种的那恶缘。”

    “恶缘难解,施主此去定难保全性命。”觉明饶有深意地看着杨达缘。

    “那便不要这性命,只不过是光亮的皮囊下套着一邪魔罢了。杨某种得这恶缘,须得自己弃了性命方能解脱。”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卧龙寺。

    (十一)

    杨达缘回去之后便将家中的田产和财物分给了手下的佃农。他穿着自己未得进士前常穿的那件青衫,去衙门坦白了自己偷盗杀人的罪行,要求朝廷革除自己的功名,依法论处。

    进士杀县官,这事直接惊动了天威,皇帝下令派钦差专门处置此事。知州,路转运使,处置使三堂会审,怎样都是死罪。可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认为刘文天平日里为官不端,执意要对杨达缘法外开恩。当钦差把皇帝的密札念给杨达缘时,杨达缘却平静地回道,“圣恩浩荡,罪人无以为报。但杀人偿命,圣恩越浩荡,法外所开之恩越大,越说明罪人所犯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今上执意要放了罪人,罪人也会自行了断。”

    十日后,杨达缘在潜阳城中被斩决。

    让他在死前最为羞愧的是,刘文天在得到知州的任命时即向吏部推荐,由杨达缘补官潜阳知县,在杨达缘要被斩首的那天,任官的文书也刚发到潜阳。知州在刑场上念出刘文天为他求官的信和朝廷的委任状后,杨达缘向天长叹一声,“刘兄啊!我杨达缘今生害了你,来生愿遁入畜生之道为你当牛做马。”他的两行热泪撒在断头台上,滴滴热泪化成了点点血花。他把脸贴在那一簇血花中,回想着自己那蹉跎的一生,“我焦急了一生,到死时才安下心来。”他喃喃地说着。

    手起刀落,杨达缘的脑袋在空中翻滚了两下落在泥地上,他看到觉明和尚站在人群中,对他行着礼,“阿弥陀佛。”

    而在不远处的房顶上,一直红灰色、浑身脏兮兮的狐狸瞪着那双如琥珀般静谧的双眼,蹲在那看着他。

    接着,他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杨达缘又醒了过来。这次,他躺在卧龙寺的厢房之中,觉明法师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说,“施主醒了。”

    “醒了。”杨达缘想起身行礼,却发现自己的颈部一阵剧痛。

    “施主还是躺着吧,半年前施主已失了性命。杨达缘这个人,早已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想着这几个月的经历,杨达缘不禁感慨万千。

    “施主是为了放下执念而放弃了一切,恶缘已解,六毒已除。施主抛弃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诸法对施主来说已成空无。今后须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杨达缘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他感到浑身无比轻盈,胸中无比畅快,心性就像他做孩童时那般纯良。那一刀砍掉的,恐怕不止是杨达缘这个人的肉身。

    打那之后,世间便少了一个整日之乎者也,怨天尤人的杨达缘,可却多了一个空明和尚。奇怪的是,无论寒暑,那和尚总是蒙着面纱,无论冬夏,他的脖子上总缠着一圈白布。于是一句玩笑话便在潜阳周围传开了:若是那空明和尚肯放下面纱,解开白布,那天地恐怕都要倒转了。

    (十二)

    数年后,空明下山砍柴,看见几个猎户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其中还夹杂着啧啧称奇之声。

    他走近一看,发现一只老狐狸被绳索套住,那狐狸身上毛色有些发白,橘色的尾巴毛发凌乱,尾尖点缀着一团黑色。

    “空明师傅,你说这狐狸怪不怪,明明我们的陷阱都抓住了那只野羊,没想到这老狐狸窜出来咬断了绳套,羊跑了,它自己反而被我们抓住。”一个猎户挠着头说道。

    “各位施主,”空明行了个礼,“这狐狸有好生之德,怕是一条有灵性的狐。诸位不如卖我个面子,将它放了去吧。”

    “空明师傅平常没少帮我们,再说它太老了,身上的毛做裘衣都扎人。我等今日就行一回善,权且放它一条生路。”说着,其中的一个猎户割开了套在老狐狸爪上的绳索。

    “多谢施主。”

    那狐狸回头看了空明一眼,它那双琥珀色的双眼仿佛看透了黑纱,要看到空明的心里去。接着,它便发出了“呜”的一声,甩着那尾端带着点黑的尾巴迅速消失在翠绿色的竹林之中,没有惊起一只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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