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车窗玻璃随着车辆颠簸而不断震动着。车外的天色灰蒙蒙一片，车窗玻璃上布满了被震碎的雨滴，以至于宫村无法找到完整形状的雨点。

这辆车驶向南部的热带城市，他把头靠在玻璃窗上想象不久的新生活。哪里是不是总是热浪滚滚，比起家里的温带气候还热；哪里也许总时不时会狂风暴雨，比起家里的温带气候还湿润。想着想着他笑了，他从工装短裤的口袋里抽出手机。

手机的屏保是一个绽放着笑容的女孩，女孩左边的刘海长到了胸前，右边的长发被拉成四五段绕在后面的马尾上。女孩的鼻子上长着三个红红的痘痘，看起来特别显眼。宫村盯着女孩的眼睛，那双闪光的瞳孔里迸射出蕴藏的深厚情意。

宫村把手机贴在胸前，然后紧紧地给了自己一个拥抱。自毕业到现在，他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她了。此次南下，更是不知何时才有见她的机会。

前几天与她联系时，宫村得知她已和妹妹去了北方的城市。她爸妈在北方城市工作，宫村以前就彼此的家庭和她聊过许多许多。

宫村是独生子，而她除了妹妹还有姐姐。宫村发自内心地羡慕她，觉得她的成长应该会热闹无比。当然，这只是宫村如此觉得。在和她交往的最后两个月里，宫村才开始真正了解这个表面热闹的女孩。

宫村想一直陪着她，她和宫村说的最多的也是要宫村陪着她。“陪伴”是宫村这段记忆最甜蜜的地方。不过，毕业结束得顺顺利利，两个人在毕业后的大段大段时间里都没什么可聊的。

她不发朋友圈、不发空间，她的页面总是白白的一片，白得让宫村误以为她屏蔽了他。这样一想，宫村的心变得躁动起来。离目的地还有8个小时，这段路程连一半都还没走完。

宫村把头从窗户上撇了回来靠在座椅上。手机发出铃声，那是宫村的“妹妹”发来的。

这个妹妹和宫村没有血缘关系。他还清楚记得被妹妹表白的场景，妹妹口中的“喜欢”二字那时已让宫村心里混乱如麻，最后妹妹还加上一句“哥哥般的喜欢”，宫村突然感觉被浇了盆冷水，心里莫名感到有些凉意。

那个时候宫村还没和女友交往，那段时间妹妹是和他关系最亲密的人。妹妹这个人在女生堆里总是处不好关系，宫村为此时常感到焦急，之后妹妹慢慢被女生孤立，妹妹便整日和他黏在一起。妹妹口中总说的就是“哥哥身上有哥哥的气味”。

被妹妹依赖的这件事让宫村觉得很充实，很幸福。宫村觉得他得到了独生子得不到的幸福，到现在都这样觉得。

妹妹的家庭状况，就妹妹自己所说她还有个姐姐，姐姐比她大6岁，在她读初一的时候，姐姐就已经在外打工了。妹妹说自己成绩不好，家里人也不怎么看好她。宫村记得妹妹有一次说过，“成绩不好没关系，以后找个有钱人嫁了就行”，妹妹说这是她母亲亲口对她说的。

妹妹的成绩不好，对学习没有兴趣，宫村总觉得跟妹妹的家庭脱不了干系。父母漠不关心，姐姐也没有姐姐榜样的作用。如此一来，妹妹除了表面冷淡，内心更是孤独。

宫村知道妹妹需要陪伴他便耐心地、真心地陪伴着她。

妹妹发消息问宫村还有多久抵达，宫村劝她先睡一觉。至少还要8个小时才能到达终点站，那时估计也是深夜了。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很多，关于宫村和妹妹的就是：妹妹父母工作的地方和宫村父母工作的地方只相隔了一条街。

早在上一年的十月国庆，宫村就和父母说起过妹妹。当时母亲表现得很惊讶，甚至问宫村是不是对她隐瞒着些什么，宫村心里清楚母亲定是觉得他交女朋友了。父亲表现得则很淡然，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仅仅留下一句“你们开心就好”。

自那之后，母亲一有回家的机会就往学校来看宫村的妹妹。妹妹和母亲相处很融洽，这点让宫村很吃惊。不久母亲就认下了妹妹这个干女儿。这下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妹妹。

妹妹回消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记得下车的时候买把伞，外面正下着大暴雨。

妹妹说她和两个妈正在为晚上的夜宵做准备，让他在车上尽量保持饥饿状态，千万别吃太多。

妹妹说她最近这个月厨艺上升得飞快，希望宫村一定得好好尝尝她亲手做的菜。

宫村满脸都是幸福的喜悦。窗外，车辆在经过一大片竹林后，乌云逐渐褪去，阳光从平流层穿过厚薄不一的云墙朝大地倾泻而下，巨大的光柱照耀在雨后的天空。

宫村含着笑意回复妹妹“好的好的”，后面带着无数个喜悦的表情符号。阳光透过玻璃散射到车内，邻座的人带着耳机，歪着脖子睡迷糊了。宫村觉得有丝睡意逐渐侵袭上来。宫村戴上耳机，挑了五月天的《笑忘歌》睡去。

宫村在颠簸的车上做了一个梦。

“我觉得好可惜啊，这么嫩绿的叶子居然被风刮掉了。明明还可以和树枝在一起很久的。”

说话的是玲，宫村的女友，她坐在台阶上望着一旁茂密的枫树。

宫村没有注意到玲的视线，他的注意力此刻都放在玲的身上。他觉得今天的玲好有魅力。

玲今天穿了一套白紫色的夏季衬衫套装。上衣的后面是紫色镂空条纹，上衣的前面是中规中矩的纽扣衫样式，上衣最大的特点就是“透”以及纽扣间的“漏”。下装是紫色蕾丝边短裙和一双米黄色的坡跟凉鞋。

宫村觉得非常养眼，同时也感叹玲在三年间的变化。三年前，玲和他都是毛孩子。三年后，玲已经是楚楚少女。

宫村细细打量着玲，从脚到颈、从鞋到衬衫领、从裙角到镂空条纹，宫村忽然觉得设计衣服的人深谙少女的美。

小巧的脚和精致的凉鞋、白皙的双腿与蕾丝花边的短裙、凹凸有致的身材和后背镂空的衬衫，加上玲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以及柔美飘逸的黑色刘海和马尾，宫村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在美好的年纪遇上美好的人，在美好的时光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是无数少年少女所期望的。宫村觉得自己最大的幸运无疑是遇到了玲，在这如同彩虹一样的年纪里。

等宫村回过神来，他发现玲已经盯着他许久了。

“我好看吗？”玲问到。

“我觉得你是最漂亮的。”

“骗子，我才不相信。”玲撇撇嘴继续说道：“刚才我说的你认真听了吗？我觉得那些枫叶好可怜。”

宫村摇摇头，玲把头歪到肩膀上说道：“你居然这样对我，教我好伤心啊。亏我今天还特意打扮了，结果都不重视我的。”

“你这个样子，教我怎么放心暑假啊。”

“担心这个干嘛。短短的暑假怎么会冲淡我们的感情呢。”

“暑假冲不淡。你倒是说得信誓旦旦。好多恋人的感情不都是死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嘛。我担心得不得了。”玲把宫村的手拉入怀中顺势靠在了宫村身上。

“我保证不会淡的好了吧。不相信我吗？”

“你们男生就会嘴巴甜。”玲把脸凑近宫村继续说道：“叫你回答问题也不好好回答我一下。你难道就不觉得那叶子和我们很像嘛。我和你或许是那叶子，或许是那树枝，这风就是毕业啊。”

玲做出要接吻的模样，宫村不知做何是好。宫村和玲的关系还没有进展到接吻的地步。玲主动前进，宫村却退缩了。

宫村从梦中醒来，他发现手机屏幕上满是妹妹的消息。他点开聊天软件，在宫村往下翻消息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玲给他留消息了。

“我们没见也快一个半月了。果然如我所料，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淡了。这从前几日聊天就看得出来。其实吧，也不能说是前几日。放假初的那两周我就发现我们两个越聊越没趣了。”

“毕业前还跟你说过我担心的。结果你却一点都不重视。叫我放心，这下真的放心了。”

“我可是希望我喜欢的男孩子能够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这样无法见面隔着屏幕聊天实在太没意思了。”

“唉。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结果呢。我实在想不通。”

“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成绩出了，如我所料不太好。大概没法跟你共度另一个三年了。不过我不会去技术学校，我爸帮我找了个学费贵的私立学校。我们两个的学校不会隔得太远。到时放假我们也可以在一起。”

“虽然我对陪伴这件事情感到非常在意。但我也知道，我们这年纪显然对这件事无能为力。我慢慢适应吧。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事情。”

“没事的时候可以多找我聊天吗？这样你在我心里才有存在感。哪怕不经常聊天，每天互相道个早安、午安、晚安都好。我想感受到你是在意我的。”

“我一直觉得喜欢的反义词不是讨厌，而是漠不关心。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聊天、好好跟我沟通、好好跟我分享、好好忍受我的任性。”

“我现在还是喜欢着你。只是距离和时间让我觉得你从我的世界里走开了。有时我想起我们没有毕业的那三年，我才发现过往原来是那么美好、那么短暂。”

“我还记得第二年呢，你总爱和别人来招惹我，总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啊啊啊，我感觉要冒粉红泡泡了。（害羞脸）”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应该走到到这般地步的。多和我聊聊天好嘛，我不想被你淡忘掉。”

宫村盯着窗外，车辆驶进了山峰路段，车辆外围绕着乌色的雾气，天空看不到模样，四周的树木在雾气里发出黑色，雾气撞击玻璃留下大片大片的湿气，车内的灯光亮起。

宫村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个“玲”字，然后在一旁添上一个笑脸。宫村凝视着窗外，许多事情混杂着出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感到眼睛有些发酸。

10分钟过去、30分钟过去、1个小时过去......窗外突然响起了雨声，伴随着的还有远处天空的轰隆雷震。车辆驶入一片平坦的地区，暴风雨在车辆后面追逐着，发出嘶嘶入耳的巨大风声。

宫村点开妹妹的消息栏，妹妹拍了一堆食材照片给他，里面有鸡肉、有牛蛙、有西红柿、有黄瓜、有小菠菜......

“妹妹，你怎么看我和玲的事情？”

宫村等待着妹妹回消息，但妹妹却一直没有回复。宫村拿手机的手突然有点发抖。

如玲说的，他们的感情淡了许多。刚刚放假那会儿，宫村十分不适应。但之后慢慢与家人同步生活，慢慢和好朋友进入游戏，他发现以前在学校感受到的孤独逐渐消失了，家庭的亲情和游戏里的友谊似乎充实了他空洞的内心。

宫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玲，和玲表白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被那庞大无比的孤独感压迫导致。宫村不愿接受自己这种毫无依据的想法，但随着之后对玲的感觉慢慢消散，他不得不陷入了深思。他时常在晚上反问自己，宫村真地喜欢玲吗？

邻座传来辣味食品的气味，宫村的饥饿被唤醒。他看了看时间，距离抵达还有四个小时左右。妹妹没有回消息，宫村也不知道该对玲回复些什么。现在他思绪纷乱，犹如窗外越来越近的暴风雨。

宫村吃了两块面包，喝了半瓶水，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邻座有几个人看着他笑了笑，宫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你一个人吗？还是家长一起的？”

领座的一个大叔突然问到。这个大叔是个秃头，脸庞硕大，皮肤油润，特别是下巴那丛胡须，一看就知道非常扎手。

“一个人啊，那很棒了。比我家那儿子强太多了，毕业后他连家都不出。”

“你是去玩，还是去打工？”

“哦，你爸妈在哪儿打工啊。我们这辈人大都是南下打工，生活不易啊。”

“无奈把儿子女儿留在家里。说实话，没看着儿子女儿长大，心里真不是滋味。”

“不过，回家看到他们都那么大了，心里也觉得挺幸福。”

“只是，我儿子不太听话。看你的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但论给人的感觉的话，他倒是幼稚多些。”

宫村莫名被大叔注意到，让他很是惊讶。特别是大叔一连串的话语，让宫村都没法子去接。

大叔从宫村哪儿了解了独生子、留守儿童的事情，然后大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蛮庆幸我老婆没放弃第二个孩子，虽然砸了些钱，但是以后养老孩子的压力会小些。像你们独生子以后压力可大多了，现在一定要好好努力学习，不然你那小小的肩膀可很难担起家庭的压力。”

宫村认同大叔说的，独生子不仅仅是孤独，对于以后的未来，宫村还是一片模糊。

“其实不结婚还好点，结婚的话，你就要管两家人的事。叔叔我倒挺担心你的。”

“又是独生子又是留守儿童，父母难受，孩子难过。但我们这些大人又无可奈何。说多了，都是自己能力不够。”

“叔叔我多想变成那些有钱人。坐在宝马里，穿着奢华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有钱的话，就可以带给家人幸福了。也不必长年在外打工，撇下孩子们在穷村子里。”

宫村仔细打量大叔后，对起初邋遢的印象有了改观。

大叔脚上穿着发黑的拖鞋，下半身是洗得发白的七分牛仔裤，上半身是发灰的白色条纹短袖，身形有些壮硕，特别是肩膀的阔大撑起了那件洗得变大了的短袖。大叔的皮肤有些发黑，手臂上偶尔可见不小的伤疤，手指的指甲都是破损的。大叔说话时暴露的牙齿发黄，宫村觉得定是抽烟所致，宫村父亲的牙齿也是吸烟变黄的。在大叔油润的面庞上，那双发光的眼珠让宫村仔仔细细打量了几次。

大叔在一边无休无止地自顾自地说着话，宫村却被大叔唤醒了一些记忆。大叔身上的特征意外地和宫村的父亲重合了。

宫村的父亲爱吸烟，特别是在和母亲吵架后，父亲总爱一个人到屋后的小竹林里抽闷烟。父亲在竹林里来回踱步，白色的烟雾从竹林上头飘出，宫村躲在三楼默默地看着父亲。他多希望父亲和母亲马上和好如初。

宫村的父亲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大短袖衫，父亲的肩膀比这位大叔还宽阔，所以那件衣服总是像被穿着大号的晾衣架。父亲的肩膀是宫村见过最宽阔的。

宫村的父亲不爱理发，不爱洗头，所以父亲的头和脸总是油油的。父亲沟壑排布的脸在阳光下发光，使得宫村对那些疤痕看得更加清晰，印象更加深刻。

宫村记得有一次陪着父亲去录指纹，但父亲录了好几次都没录上，宫村看着父亲手指上破碎的皮肤，他感觉自己在那一刻灵魂被剥离了肉体。

宫村一直都觉得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伟岸的，宫村一直都觉得父亲的肩膀最为雄伟、最为厚实。但大叔带给他的感觉让他对父亲的印象有了巨大的改观。

“父亲，也许是家里最邋遢的，也许是家里最臭的，也许是家里最无奈的......”宫村觉得无比难受，简直要快窒息了，他现在才想起，原来他不自觉地屏闭了真实的父亲。或许还不仅仅只是父亲。

大叔见宫村没有回复，他便转过身闭上了眼。

暴风雨从车尾追到车头，整辆车陷入了雨水之中。窗外雨滴如织，窗外风声飒飒。宫村的身体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在了座位上，他扭过头凝视窗外的夜色。宫村觉得在许多个这样的日子里，远方都有人为他默默地牺牲着。

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是妹妹发来消息。

妹妹说两个妈妈已经把所有食材都准备好了，就差两个爸爸还没回来。

妹妹回复道宫村之前的问题：“哥哥怎么打算呢，我觉得我不太好说你和她的事情。毕竟我也喜欢着哥哥。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呢，哥哥选择的是她不是我。”

“不过做哥哥的妹妹也挺好，说不定这样的关系才可以稳当，才可以长长久久呢。”

“我希望哥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既然是真心喜欢，那就别放手啊。不然以后想起这些事情会后悔的。我不想哥哥尽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宫村看着手机，妹妹的消息一条一条地冒出来。

窗外的雨声越变越大，车顶被雨滴砸得响个不停。碰巧这个时候司机莫名其妙地把灯关了，车内留下的都是手机屏幕的光芒。

“哥哥你先别考虑这些烦心事了。等到了以后再慢慢想。如果一个人想不通，不还有我嘛。到时我陪你一起想，好不好？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呢。”

宫村紧凑的情绪得到了些许释放，宫村发了个“嗯”就关上了手机。车内还剩下四五处手机亮着光，没一会儿那仅有的光芒也一一熄灭，再然后只有车前端的灯光照亮着前行的路，在那片灯光的世界里，雨滴大得如同冰雹。

在南方某处的车站外，两个身形宽阔的男人正坐在超市前的座椅上抽着烟。烟从超市门口飘向车站，然后一辆大巴急匆匆驶进了车站。两个男人站起身，各自撑起一把伞在超市门口等着。

一个穿着粉红凉鞋的女孩从超市内走出，她的眼神像是看到了最期待的东西一样闪着心动的光芒，然后她拿起放在超市门边的一把透明雨伞。

她撑起雨伞，踏着超市门前路上的水洼朝车站小跑而去。那两个男人跟在后面一边抽烟一边说着什么，白色的烟雾升上天空，然后被雨滴冲刷得丁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