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个年轻人还在激烈争论争吵着,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主吵人两个,一个是留着小胡子戴着大眼镜的年轻人,他身量不高,但是全身像个发光体,散发着光芒和热量,像个太阳一样炙烤着他的两个朋友。
与小胡子激烈争论争吵的那个年轻人,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留着烫得卷曲的长发,使他看上去又文雅又时髦,虽然争吵使他锋芒毕露,但若仔细观察,他望向那小胡子的目光,全是慈爱和宠爱,好像那是他的儿子,虽然他还没有结婚生子,但他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心情。
那第三个人呢,无意于争吵,只是偶尔插上一句,只见他端着一本圣经,正在看耶稣受难那一节,看到耶稣被钉十字架,他浊泪涟涟。虽然这节已经看过几十遍了,他每次都是这样悲痛。
“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受死,第三代诗人才能被世界承认,诗歌才能复活,我们也就永生了。”小胡子说,“由我来做这个为诗歌而死的烈士最好。”
“你母亲怎么办?”
“他还有其他的儿子。”小胡子回答,但是脸上掠过的一道阴影,仿佛太阳上的黑子。他想起他那含辛茹苦供他上大学的好母亲了,春天了,家乡的母亲又在太阳下流着汗水和泪水种麦子了。
“让我去吧,海子!你还这么小,你还有长诗大诗史诗没有完成。”像海子父亲的那个年轻人说。
“那怎么可以,中国诗坛未来必将一片混乱,小丑纷纷登场,全靠你来治理,有你在,诗坛再乱,也不会乱到哪里。况且,一禾呀,你爸爸年逾古稀,怎么禁得起丧失幼子的痛苦?就他那眼睛已经视力模糊了,万一双目失明了怎么办?”
骆一禾低下头沉思片刻,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那端着圣经的年轻人:“西川,你去怎么样?我和小查留下,诗坛还有希望。”
骆一禾的话和目光,使西川像受了炮烙一样,他手中的圣经握不住了,掉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说:“我对诗歌的把握理解虽然目前照你俩差了点儿,但是我是属于长跑型的,你俩是属于短跑型的,你俩适合以猛烈奔驰的速度夺取圣杯,所以你俩冲击极限去吧;我现在要进行马拉松式的诗歌运动,必须长寿。”
海子和骆一禾觉得西川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他,接下来就看他和骆一禾谁去夺取圣杯了。
海子骆一禾争执了三天三夜--西川舍命陪君子,也陪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互不相让。
“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去吧,这样声势比较浩大。”西川最后帮他俩抉择。
“一前一后比较好,一个高潮之后,再掀起一个高潮。”海子说。
“什么意思?”一禾问。
“我先去,你负责推出我的遗稿。然后,到那边找我。其他的事,就靠西川了。”海子说完,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西川。
西川握紧拳头表示坚定不移。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去呢?”两个朋友问海子。
“我选择最疼痛的,比耶稣更悲壮。具体是怎么样的,天机不可泄露。我明天就上路。”
海子说得很轻松,就好像他是去旅行一样。
西川与一禾却哭了。
“海子,我们非得这样吗?”一禾问。
“非如此不可。明年就进入九十年代了,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把我们放过。到了九十年代,只怕我自杀,也于诗歌无补了。舍身取义,刻不容缓。”
“海子,再好好想一想吧,其实,我们也不一定非得要王位,就这样活着不也挺好吗?你不想想芦花吗?”
“芦花,我的妹妹,她会在尘世获得幸福,我祝她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还为她写了一首诗,足以慰藉了。”
“那你的姐姐呢?”
“德令哈我已经去过了,那是姐姐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我最后的抒情已经送给她了,作为一个诗人,我现在还是要关心人类。”
这时,鸡鸣喈喈,天亮了,万道晨曦从天而降,透过窗户将三个年轻的诗人笼罩在一起,像是一幅燃烧的壮丽的风景。太阳照常升起,人们开始了日常的生活,没有人看见这风景。
骆一禾与西川深知海子性情刚烈而又浪漫,不知道去他乡这条路他将会选择怎样的震惊世界的方式。海子与两个朋友告别:“不要感伤。”
海子向着万道霞光升起的方向走去,仿佛一路走进了太阳里。自古悲壮的勇士荆轲,照海子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荆轲不过是为了一个太子,而海子是为了人类。骆一禾和西川目送着海子,骆一禾喃喃道:“他是太阳神之子,我总算知道了。”
海子走进朝霞,又从朝霞里出来,回到他昌平的黯淡的小屋,他把落满灰尘的房间重新擦扫得干干净净,好像他还打算继续生活在这里一样。他再看一遍自己的诗稿,那几万行诗,是他年轻的生命被太阳燃烧熔化后降落在人间的诗句,他早已把它们整理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多么认真刻苦的太阳的孩子啊!现在太阳公公要他回家去------这样方便一禾整理,唯一的遗憾是史诗还未完成。“很好,有这些诗留在人间,我再也不用怀疑,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海子把自己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背着圣经和另外两本书出发了。务必要保持整体的清洁:身体的清洁与灵魂的清洁。海子开始禁食。
无论怎么死法,这个年轻人都不会有一丝恐惧,他一直爱着猛烈奔驰的速度,只不过是比众人早一步到达。这最后的途程,他将怎样猛烈奔驰过去呢?沉河、自缢、坠机、切腹……?都不能奔驰。
海子来到了山海关。在这里,他与十个海子结伴而行,十个海子都非常快乐,不吃不喝依然活力四射,整日唱歌跳舞。
“你是谁?”十个海子中的一个问他。
“我是太阳,我是王。”
十个海子嘻嘻哈哈,他们用稻草编了一个王冠给海子戴上。
“你是麦地之王。”十个海子说。
海子扯下王冠,那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着。“醒醒吧,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为什么呢?醒来跟我们一起唱歌跳舞不好吗?”
一直到黄昏,那十个海子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把海子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黑夜从大地升起来了。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海子的脑海里依然在创作。
“有一家,六口人。”海子的脑海里最后浮现的画面,“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蔽了窗户……”
“带他上路吧。”十个海子扯着海子的头发,像扯着烈马的鬃毛一样,骑着他飞奔而去,飞扬的尘土在天空形成另一种暮霭沉沉,压在山海关这黑魆魆的古城。
烈火之车呼啸着碾压过来,海子那整体纯洁的生命被劈开,疼痛在这交通枢纽,沿着祖国的铁轨,无限蔓延、扩散……最先达到了心脏--北京。骆一禾的心,仿佛也被烈火之车碾压,劈开两半,鲜血流淌。
骆一禾忍住巨大的悲恸,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整理海子的诗稿,他觉得脑海浮起、浮起,汇成了一片大海,而这个大海是如此的轻。他还不知道,死神已经最先开始攻占他的脑海了。
一行一首地整理,海子的诗歌,化做一片麦地,长在骆一禾心中,同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如镰刀一样刷刷收割着麦子。
“冲击极限是怎么回事,小查总算让我知道了。”西川说,他也来帮着整理海子诗歌。
“小查一直在独自挺进,到达了我们无人能到达的地方。现在我们所做的就是如何把他诗歌整理出版,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他是用生命夺取圣杯的烈士,是诗歌王位的当之无愧的王。”
“有几个诗坛上占据重要位置的人,对海子之死不屑一顾,说他是个懦弱的人。”
“什么?”骆一禾闻听此言,身子有点颤抖,同时脑海又开始炸裂了,病魔趁机又在他脑子里作祟。“必须马上制止这种口风的传播,海子是勇士,是为了诗歌献祭的大无畏的烈士。我现在就主持各种会议,发表演讲,发表文章。”
骆一禾像势不可挡的飓风一样,在北京各种重要场合主持会议,发表激情澎湃的演讲,把海子和海子的悲剧告诉整个北京:海子不但写,而且还像写的那样去生活了;海子的诗歌对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海子是用青春的生命夺取圣杯的人;海子已经永生。骆一禾又连续发表评论文章高度赞扬海子的诗歌成就,终于扭转了乾坤,他的滔滔的大河一样的演讲和文字,终于淹没了最初对海子和海子诗歌持否定的言论。
天下的诗人都被海子和海子诗歌征服了,他们冰凉的血液终于又沸腾了,纷纷来电来函悼念烈士海子。海子的诗歌终于和他被劈开的疼痛一样,在大地弥漫开来。夜里西川喝得酩酊大醉,哈哈大笑,高呼:“第三代诗人,胜利了!”
早上起来,总会看见京城年轻人人手一册海子诗集,骆一禾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西川你看,海子多么像我们中国的叶赛宁啊,年轻人都爱他的诗,海子真的不朽了。”突然一阵头疼攫取了他,西川忙扶住他。
“西川,海子走后这一个月,因为悲痛和整日整夜的工作,我已经透支了生命,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春天不会把我放过。接下来的事,可能就靠你了,路很长,你擅长长跑,要跑下去啊,小跑,慢跑,跑到终点,挺住,就是胜利。”
“我恐怕要跟小查去了。这么多年,他是我的诗友,我的知音,也是我精神上的儿子,我们一同建造祖国的语言,建造最壮丽的风景。现在我已经帮他登上了王位,我也死而无憾了。以后诗坛必然是魔鬼纵横,西川你的担子重了,你知道该怎么做……”骆一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两只眼睛的灯笼,渐渐熄灭了。其后,骆一禾在医院昏迷了十八天,从未醒来,这亚洲的灯笼,为我们照了一段路,就熄灭了他那青春的火焰。
其后诗坛果然魑魅魍魉竞相登场,西川读着圣经,写着上帝一样的诗。
“如果海子,骆一禾还活着,诗坛绝不会像今天这样。
“如果当初卧轨的是西川就好了……”
读过海子骆一禾壮丽诗篇的新一代年轻诗人这样议论纷纷。
随海子骆一禾之后,还有天才诗人戈麦抱石沉河。戈麦,这诗歌的盘古,曾经举起语言的利斧,开天辟地,让天地分开,使人类生存的精神空间无限拓展,他却倒下了,成为众尸中最年轻的一个,把诗人之死进一步提炼提纯成了古希腊式的悲剧的崇高。
“戈麦文章提到的年长诗人就是我。”西川说。
“有一种神秘我无法驾驭,我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西川说。
网友评论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每次读到这首诗,我都忍不住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