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师徒四人西行路上少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春去秋来,辗转已是冬末。
这日正是新旧交替除夕将至,看看天晚,唐僧在马上道:“徒儿们,眼看天色将暗,今日又是岁除,找个地方歇息才是。”行者曰:“师傅啊,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等皆是行路僧,破砖漏瓦,树下石旁,何愁没地歇息。你看,那前方不是一座城?”唐僧抬眼望去喜道:“阿弥陀佛,果然一座大城。”沙僧挑着行李道:“正是,正是!”八戒扛着钉耙跑开两步翘首观瞧道:“师傅,师傅,那城门上写着‘江洲城’,是一座大城,今晚有个好宿头了!”
那师徒四人来到城门下,大门已关,仅开右翼小门。那把门的军官面上裹着纱,见四人到来,大声喝道:“哪里来的云游僧人要入我城?”唐僧笼马向前道:“这位官爷,我师徒四人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今晚路过贵邦,望进城暂歇一宿,待明日向贵邦朝中倒换通关文牒好放我等西去。”那军官道:“既然是赶路僧,就进不得我这城中,你们走其他道吧。”唐僧道:“官爷,眼看天晚,再走恐怕错过了宿头,只求…”那行者已是不耐烦,怒冲冲跳到军官跟前大喝:“凭你是什么破城?俺老孙上得了天宫,进得了地府。你不让进,俺偏要进,再不闪开,看打!”吓得那军官险些跌倒,嘟囔道:“哪里来的毛脸雷公?比我等还燥烈!让你进,让你进,只是明日出不得城。”八戒道:“你这里又不是‘貔貅城’,如何只进不出?”行者道:“你孙爷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这腌臜早晚看打!”唐僧道:“徒儿休得无理。”众军官惊讶不已,放他师徒进城。
只见城中俱已灯笼高挂,红纸高贴,虽不甚繁华,却也清平,只是行人寥寥,面蒙丝巾,相避而行。唐僧叹道:“徒儿们啦,这西域果是与我东土不同,似这除夕日,竟这般清冷。”行者答道:“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果然不同。”八戒道:“这里人神叨,都蒙着丝巾,怕是他们都长得丑,不敢给人看。”沙僧道:“二师兄,若论丑,他们在我等面前当是小巫见大巫了。师傅你看,前面有家客店。”唐僧道:“正好,正好。”
行者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与我们安歇?”那店内一老者蒙着面,慌忙来迎:“有,有,有,四位里面请。”行者道:“且快安排素食一桌,大房一间。你这老倌,蒙面作甚?”一把扯下那老者的面巾,那老者见大圣嘴脸,已然吓得腿软,应答不得。唐僧道:“施主莫要惊怕,我这徒儿们虽然相貌丑陋,却是一心向善,专会降妖除魔。”老者这才心定,答道:“菩萨爷爷,饭菜枕头都有。”遂招呼人看茶摆斋备房。
茶毕,那老者道:“四位菩萨想是初来我地?”唐僧道:“正是,我等从东土大唐而来,西去求经路过贵宝地。只见人各蒙面,相避而行,除夕之夜,甚是清冷,与我那东土大唐却是不同。”老者道:“长老有所不知,我这城乃两江汇集冲出的一块洲地,故曰‘江洲城’。此地虽属西牛贺洲,却与那南赡部洲襟连,民俗与大唐相去不远。这除夕原是喜庆热闹之日,只因近来闹瘟疫,我等百姓俱不敢出门,才落得如此冷清。”八戒道:“你这里闹得是什么瘟?今日可是来了个‘弼马瘟’可压治他。”行者扯住八戒耳朵叫声“找打”,呆子求饶。那老者道:“实不相瞒,我等也不知是什么瘟疫。只在每日三更时,定然有一阵黑风压城,约半个时辰,似飞沙走石烟气弥漫,却有许多虫儿的秽物落下,呼入者三日内定口吐三升血而死,且言语间也与会染病,已有上万人染病而亡。因此才家家闭户,人人蒙面。”
唐僧闻言,泪垂道:“阿弥陀佛,可怜这一方百姓。”行者道:“若此倒像是有些妖气。”沙僧道:“你这城中可曾消禳消禳?”老者摆手道:“莫提,莫提,俱不顶事。”行者道:“却是为何?”老者道:“上至官家,下至黎民,每日无不烧纸屋纸马纸钱,上供牛羊果蔬,至今已月余,不见消停。如今这城中纸扎祀品等已是告急,只能寻些枯木野菜应付。我王恐瘟疫扩散,已经封城。且今除夕夜宵禁,不让放那烟火。”八戒道:“你这王倒是发昏,除夕夜不让放爆竹,哪儿能赶‘年’?怎能祛除瘟疫?”老者道:“我这城中之王,本是贤明之主,从先王处承嗣王位,数十年来治理有方,百姓安然。只是左右无出,派人访仙寻药数载,食不尽灵丹药草,野味珍馐,依然未果。我王担忧王业不继,因此染病数年。恰逢这瘟疫闹害,我王见死了心爱的妃子,更是雪上加霜,已卧床不起,才如此萧索。可怜,可怜。”说罢泪雨连连。
行者道:“老倌莫愁,想是有妖精在此作祟,俺老孙倒撞上一桩买卖。你且安排了饭菜,屋内伺候。再准备一盆鸡血,等到三更时俺老孙与你拿妖。”老者即上了饭菜,师徒四人用膳。老者备好鸡血,在旁闲话相陪不题。
话说将至三更,果见黑云压境,狂风骤起。行者道:“沙师弟且在此伺候师傅休息,八戒与老孙前去捉妖。”八戒道:“你这猴精自己去便了,何苦扯上我来?”行者道:“你不需与妖精交战,只在妖精落秽物时泼出鸡血,止住今夜这一疫,便是你一功。”唐僧道:“八戒莫辞,且前去助你师兄吧。”八戒闻言,把钉耙别在腰间,顾不得脏,端起那盆鸡血与行者出门,老者关紧门窗不题。
行者与八戒跳上云头,见一阵黑旋风袭来,便道:“且将鸡血泼出,那妖精的秽物落地便会消散。”八戒双手端盆,抡出个天女散花,鸡血飞溅,正撞着黑风,只见数不尽的秽物落下,果然须臾消散。行者道:“看我闯进去,收拾了这妖精!”急从耳朵里拈出金箍棒,抡圆了打入黑旋风中。只见旋风中一只老妖,黑头黑脸,龇出两排尖刀似的黄牙,口内喷着黑气,裹着黑披风,捧着一根九尺钢叉,挥动着两扇门板似的翅膀造风哩。行者道:“你是何方妖精在此作怪?”妖精道:“你是哪里来的毛脸雷公和尚在此扰我美事?”行者道:“俺老孙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妖精道:“你这猢狲,听说你保唐僧去西天取经,为何在此坏我行事?”行者道:“你孙爷爷路过此地,知你作乱,特来收治你。”妖精道:“我倒要看看你这猴子有多大能耐!看叉!”抡动钢叉来迎行者。
好大圣,耍开铁棒与妖精大战十余回合,终是妖精不敌行者,只有招架之功。行者虽占上风,只是这妖精却似个软棉花,铁棒始终打不到身上。正当此时,八戒杀将进来嚷道:“猴哥,外面那些小妖,被我杀了无数,却原来是蟑螂、蚂蚱等。猴哥莫慌,我来助你!”行者道:“好好好!这妖精招数有限,只是他身子跟软棉花似的,却打不到他,没占到便宜。”八戒从背后夹击,一耙下去眼看打中,这妖精头也不回即躲开,八戒道:“哥啊!这妖精怕是脑后有眼,能看到我这耙。”行者与八戒力战这妖精数合,始终碰不到妖身。这妖精力怯,喷一口黑气,往地里钻了。行者道:“妖精要走!八戒,你且去收拾了那小妖们的尸体,投到江里去,再来保护师傅。师傅肉体凡胎,莫让他染了病。俺去追那老妖。”八戒连连答应,落下去收尸不题。
且说行者见妖精钻入地下,便跟着入地,直追到阴司门前,却不见了。行者即来到森罗宝殿前,早有小鬼报知阴君,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迎道:“大圣有何事,来我幽冥?”行者道:“俺老孙保唐僧去西天拜佛求经,路过江洲城,撞见一黑面獠牙老妖在城中作乱,散播瘟疫。俺老孙与猪八戒大战那妖怪,那妖精却似个棉花,棒耙皆沾不得他身。那妖精力怯,吐一口黑烟,逃到了地下,追到这地府却不见了。想是你们把妖精藏起来了?”那十代冥王慌忙升殿,着有司急查点时刻,清点各部阴兵,并无漏缺,也无匿藏。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那第一殿秦广王道:“大圣,那妖精看来不是我阴府之鬼,我这里并无漏缺匿藏。”行者道:“奇怪,奇怪!眼见他过得这鬼门关,怎么就不见了?”秦广王道:“这幽冥处既稽查无果,大圣你还到阳间去折辨吧。”行者哪里肯走,正说处,地藏王菩萨赶来道:“且住,且住!既然妖精曾入地,我着谛听与你辩他去来。”那谛听兽即伏在地上,须臾抬起头道:“确有一妖,不是地府、阳间产物,却是暂居阳间,只在江洲城南三十里处江上野山洞里,那洞只通水路。”行者再要问个究竟,那谛听兽已闭目不言。秦广王道:“大圣,我等只管这阴府之事,今番已是越界,只能相助到此。”
行者闻言,便不再强求。忽记起一事,便问十代冥王道:“倒是有一件阴府之事正要问你们,俺在江洲城,闻得那百姓为祛除瘟疫,已烧了无数纸扎,供奉无数三牲,怎的不见结果?”十代冥王道:“大圣有所不知,那阳间所奉的祭品,已尽在地府,正在清点,未曾分发。那祭品五停要供上界,三停我府自用,剩下那二停方是遣与受祀之主。”行者哂笑道:“原来是饱了你们。”十代冥王道:“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我等也是按章法办事。”行者道声“去也”即提棒离了阴界。
那行者须臾来到江洲城南三十里处,果见江上一座荒山,到近处确有一洞,却没道路,只有那江水灌入。行者自言道:“想必就是这里了,这妖精却是无根的,只在空中作耍。”遂飞入洞中大喝:“黑面老妖,快出来迎接你孙爷爷!”那妖精被行者追了一晚,正贴在墙上酣睡,闻言惊醒道:“你这猴子没完没了!此乃我与这江洲城王的瓜葛,与你何干?小妖们快随我来大战这猴头!”这妖精挺起九尺钢叉,抖擞精神率小妖们大战孙行者。战十余合,行者打死小妖无数,尽落水中,只是这金箍棒始终沾不到那妖身。妖精见事不偕,遂喷口黑烟,小妖们尽皆变成蟑螂蚂蚱飞出洞外,这妖精也扎入水中远遁了。行者没奈何,飞出洞外,已是天亮,遂回到城中。
那唐僧等众人已起床,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唐僧见行者归来便道:“悟空一夜辛苦,可曾捉住这妖?”行者道:“这妖精能耐不大,只是身子软,俺这铁棒沾不得他身,两番让他跑了。俺去到地府,也不曾问出他的来历。只是这老妖说与这城王有瓜葛,因此先回,且见王面,再去捉妖。”唐僧道:“也好,也好。今日正要去倒换通关文牒,见得王面,便知缘由。”师徒四人遂辞了店家,往那朝中去。
唐僧师徒直到端门外,烦奏事官转达天廷,欲倒验官文,且为城除疫。那黄门官果至御阶前启奏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钦差一员高僧,率徒弟三人,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且言可‘为城除疫’,听宣。”那城王闻言喜道:“寡人久病,唯今日稍安方可上朝,原来是有高僧来国,快请!”黄门官又奏道:“那高僧自是仪表堂堂,只是他那三个徒儿长相却是丑陋,还请我王先知。”城王点头,道声“快请”。
师徒四人即至阶下,唐僧礼拜。那城王又宣上金殿赐四座,着大理寺倒换了官文,且命光禄寺办斋,唐僧谢了恩。那城王道:“高僧远来,必有益于我城。”唐僧道:“陛下,贫僧师徒西去取经,昨夜到得贵宝地。听闻这城中瘟疫病起,像是有妖精作乱。我那三个徒儿虽面相丑陋,却有些降妖除魔的手段,昨夜我那大徒弟孙悟空与二徒弟猪悟能访得果有一妖精,在此祸害。两番打斗,还未曾捉住也。”唐僧即一一引介,城王泪眼礼拜道:“高僧师徒功德无量!若能捉住这妖,收治这瘟疫,实乃我城子民之鸿福也。”唐僧忙用手相掺,行者道:“捉是捉得,只是这妖精善跑,不知来历。俺老孙在这城南江上荒山野洞里听他言,与你有些纠葛,不知缘何?”城王犹豫,垂泪道:“孙长老访得实,只是寡人一心向善,不曾得罪过那妖精,实是寡人命里有此一劫,实乃我城百姓有此一灾也。”八戒道:“想是你这城中的百姓冒犯了他?这瘟疫起时该有征兆才是。”城王道:“这也无从稽查,若论征兆倒是有一处。月前有个跛足道人来到我城,在街上扬言‘太牢不继,白伏夜行,金鼠上天,星月轮转’,说甚么瘟疫将至。寡人见他疯疯癫癫,言语没有由头,怕他蛊惑百姓,当时打了他三十鞭,赶出城去。想来他正是与寡人送信,只是寡人当时不明,担心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因此撵他走了。自那日起,便起了瘟疫。”沙僧道:“那后来可曾寻得那道人?”城王道:“寻不得,寻不得,寡人派人快马加鞭四下里都找了,那道人却只是消失了。”行者笑道:“寻到了才是你造化哩!俺已知债主,待俺老孙前去了账也。”城王道:“如今我这城中大小已有数万人染病,上千人已殁,孙长老若能收治妖精,祛除病疫,寡人愿禅位以谢天下。”行者道:“此话莫讲,这事由不得你。俺老孙去那天庭探个究竟。”遂驾起祥云直上九霄,那君臣个个惊讶,愈加敬重,与唐僧等人闲话不题。
且说行者上得南天门,时有把天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阻拦。行者直奔兜率宫,太白金星正自打坐,听得声来便道:“大圣来也。”行者道:“你这老星官,甚会弄鬼,你可是等着俺来也。”太白金星开目笑道:“正是,正是,下界已历三十日,这底下的结也该解也。”行者道:“你却会糊弄他们,只是他们不知天机,不曾识破你。等俺救得他们,叫他们给你建宫修殿,时时香火供你。”太白金星笑道:“此乃小事,只是债主不是我,我只传个信,还得劳大圣去那南海一趟,方可了账。”行者道:“却原来是观音菩萨使的法,老孙去也。”说声去,早已无踪。
这行者踩着云头,须臾到了南海,便径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大圣取经辛苦,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行者至宝莲台下拜了。菩萨道:“悟空来此何干?”行者道:“我师徒四人取经路上经过江洲城,却有一黑面獠牙妖精祸害城中,俺两番与他打斗,他身子只似个棉花,未曾拿获。却访得太白金星曾为那城中报信言‘太牢不继,白伏夜行,金鼠上天,星月轮转’。是以俺去了那九霄天宫问了太白星官,他言这是南海之事,因此特来求见。”菩萨道:“‘太牢不继,星月轮转’想是那下界更替事,与我不相干。‘白伏夜行,金鼠上天’说的是天鼠。”菩萨侧身对木吒道:“想是这洞沿下的天鼠思凡下界,你去清点下。”木吒得令,即刻清点回复道:“这洞中八十一个天鼠,却是少了一个,已去三日。”菩萨道:“且把我那花瓶拿来,随我同悟空去解难。”木吒领命。三人遂驾云前往江洲城南野山洞去。
不消一炷香功夫,已是来到洞前。菩萨道:“悟空,你且引他出来。”行者按落云头在洞口高喊:“天鼠老妖,你孙爷爷在此,快出来受死。”那妖精闻得,恨恨提起九尺钢叉,飞身出来与行者打斗。菩萨道:“孽畜,还敢猖狂!”那妖精听得,即双手合十跪伏于江上道:“菩萨饶命。”遂即现了原形,原来是一只纸鸢大小的天鼠。木吒伸手,那天鼠便飞到木吒肩头站定。菩萨却才道:“这孽畜离我那洞三日,在此间已是三年。三年来终日食那鱼虾昆虫为生,原也无害。是那城该有此劫,去岁冬至,有渔人在此江中捕猎,悄然入得此洞,见一盆大的天鼠爬在石壁上,那渔人仗着胆捕之,献之于江洲城王。王大喜,赐金渔人,嘱人烹之,乃一母天鼠待产,王以为美味,分与众妃食之,望得子嗣。那母天鼠乃这孽畜爱妾,是以孽畜报复,扰乱人间,祸害百姓。”行者道:“想来也是那城王无道,该打,该打!”菩萨道:“我等且去救治那众百姓。”
说话间已到城上,菩萨道:“悟空,你去叫那百姓出门,待我撒些圣水,救治他们。”那行者按落云头,在城上高喊:“那城中的百姓,快快出得门来!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来救治你们!”唐僧闻言,即携江洲城王走出宫殿,双手合十礼拜。那全城百姓亦各出门,跪地向菩萨磕头。菩萨将瓶中圣水倒几滴在指尖,拈手洒向城中,顷刻雨下。菩萨道:“有此甘露与你等消除病疫!”那百姓跪在雨中万般磕头感谢。须臾雨住,菩萨领木吒已回南海。
行者这才回到宫殿中,江洲城王百般感谢,殷勤致意圣僧师徒多留几日以表敬意,那唐僧取经心切,即辞城王,师徒四人出城朝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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