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酒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9-26 14:24 被阅读0次

    1                       

    我来说一个故事吧。

    那是我去年春节回老家听我一个远房的表妹讲的。

    其实呢,我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昨日,有生意上的赵老板微信说从老家带来一坛药酒,夜里可买一醉,发了一张照片,一个大玻璃瓶里装满了泛黄的液体,比积久的尿液还黄,泡着二指粗一尺多长的一条眼镜蛇,虚盘着浮在液体中,看去狰狞可怖。我便一下子倒了胃口,脑中灵光一闪,陡然又想到表妹讲的故事来。

    去年对我而言,大概是流年格外不利(其实,每年似乎都流年不利),生意失败,惨淡难收场,欠了一屁股的债,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好在小命犹存,用了四十几年,或还剩几十年。人,一旦无所可失,也就无所可畏了。正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产一身轻。说话就到年底了,这个点才能想起独居在村里的老娘来。屈指一算,三年未归,因而回乡之情格外迫切起来。

    梦里,故乡的山,故乡的水....萦绕于怀!

    自古国人便有衣锦还乡之情结。霸王项羽曾说:富贵不返乡,如锦衣夜行。若敝衣还乡,如之奈何?!

    临去时,邙县招商办公室的干部亲自给我致电,邀请我参加春节期间召开的邙县籍企业家、乡贤返乡投资、创业恳谈会,言辞恳切,我听了不胜惶恐。不知他们把自己划在企业家类,还是乡贤类。像我这样的似乎很不够格呀。

    类似的恳谈会,他们在北京也搞过几次,北京邙县商会也把我罗列进去,讲了半日,听得晕晕乎乎,六点开宴,摆了十几桌,几个有钱的老板在首席围着县领导恭维半日,其余人等吃饱喝足,各回各家。

    知子莫若娘,老娘见我回得不尴不尬,便隐约猜到我的境况,又无端忧虑起来,夜里竟又睡不着了。一见面便念念叨叨起来,对比村里其他子弟,未免失落。

    “人家初中没毕业呢,一年赚好几百万,过年开着小车,带着全家,风风光光回来“

    ”你念过大学的,打赤膊回来,念书呀念呆了”

    老娘的数落让我感觉又戴起紧箍咒,家里颇待不住了。我明白,乡下人看人似乎都是透视眼,一眼竟能窥透人之隐幽,我的狼狈境况似乎踏乡土,乡人一扫便知,一闻便知。由是给老娘带了无形莫大的心里失落。令我深感不孝之负疚,亦深感到失败者沉如巨石压顶。

    唉,中国人总是有许多无由头多余的担忧,其实靴子兴许不会落下来,落下来又如何,身上踏上一脚,爬起来拍拍尘土起来再行而已。可是傍人的目光必然比靴子竟沉重许多倍。

    我于是兴意阑珊,为使老娘眼不见为净,打算买火车票回京。明日,邙县招商办干部又致电,嘱我务必参加恳谈会,书记有重要讲话呢。刘总长来刘总短。我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心说,便去看看热闹亦无不可,闲着也是闲着。

    2

    邙县亦如全国众多三四线小城一般,如发面馒头般,几年间便臌胀起来了。县城常年有工地施工,高高的吊机臂斜插空中,恰如服了壮阳药勃起怒昂的阳物。

    会议在县城闻名的芙蓉山庄举行。地处城南山间一处幽谷,松、柏、衫木常年郁郁青青,山泉从山脚汩汩而出,汇成涓涓细流。据说风水大师称此处作毡唇登穴。本地土老帽则直白的多,说其形如女人阴部。无如何,邙县领导偏好在此召开各类大会。

    芙蓉如面柳如眉,七八幢四五层的仿古建筑错落其间。到时,主会场聚贤楼前高悬横幅:邙县企业家乡贤双返双创恳谈会。红底白字。偌大的停车场停满了小车,宛如豪车展览。奔驰、宝马、奥迪、卡宴、路虎之类,诸老板从停车场出来,意气洋洋,熟与不熟,彼此寒暄,不在话下。

    我裹着黑色的羽绒服,从车站走了半日,打听了许多回才寻到,走得满头满脑的汗。在县城颇有几个同学熟人,想来,竟是不麻烦人家为妙,饭点吃个饭,轻易几百出去了。进大堂签了到。阶梯会议室座位后背上都贴着与会者字。会场进了不少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聊。我在倒数第三排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靠椅背竟然酣然入梦,一睁眼,会场满座,主席台上坐满了县里的头头脑脑,中间幕布上播放着邙县的宣传片,展示在县领导领导之下取得各项成就,画面壮阔,配乐激越。我大约是被这个声音震醒的。

    讲台一个副县长开始主持。致欢迎词、请县委书记致辞,请县长做投资创业工作报告,请北京来的某副司长致辞,请拨冗出席会议的院士致辞、请企业家代表甲乙丙丁发言,冗长的三个小时的演讲之后,是投资签约仪式。参加这类会议,我有一个不传之密,别看热闹非凡,却是最可清静、最可歇息的时候,因所有人的眼睛都往上看。当然,你若与大多数一样,心里一直盘算这如何跟有哪个钱有权的搭上关系,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在暖熏熏的会议厅半睡半醒一直到签约仪式结束。连起身撒尿也未去。

    说实话,签约仪式间,我被巨大的投资额惊着了。县里闻名的几个老板,一个大约是康老板,投资十个个亿建什么中药基地,一个是黄老板投资八个亿搞什么铝电池基地。其余的二三个亿,三五千万之类的。几百万似乎上不了台面。

    天啊,富贵真是命中注定。他们难道藏着一个聚宝盆,摇钱树吗?我干买卖也有十余年,凤兴夜寐,战战兢兢,遇见许多老板,有的也曾风光一时,然而不死不活的居多。当然,我们的买卖,美其名曰:高科技。

    老娘说:念书多了有什么用呢?卖螃蟹的一年赚几百万。

    会议结束便是宴会了。

    二楼宴会厅摆下十几桌,早摆好各人牌位。我找到到靠角落的第14桌,跟最后一桌15桌皆未座满。桌面上摆着十几个菜,皆是当地特色名吃,省里名酒、红酒、饮料等堆在桌面,五六个人坐下来,彼此并不熟悉,皆仰头望着头席。我猜想这一桌席面下来少说也得二千来块。这些菜品我久未吃到,抄起筷子来便吃。

    王村镇书记的牌位后坐下一位干部,先是四处张头探望,见各桌皆抄箸碰杯,这位书记转头看着所辖客人:我们也开始吧。有个胖子连忙开了白酒给他斟:张书记,来点白的。

    于是在座的开始相互攀谈,递名片,加微信,口不应心说说关照的话。张书记一一询问客人买卖,一说,我是做旅游地产,一说我是做互联网教育的,一说我是做海鲜平台的。问我。我放下筷子道:干苦力,码农。

    他楞了一下,半懂不懂,便无甚兴趣了,也是,忝居末座实力可知矣。吃饭中间,少不得头面人物挨着敬酒。各桌活跃分子端着酒杯各桌乱窜。只有心不在焉的张书记和我。这酒饭,吃得酣畅淋漓,一看时间,不到八点,肚皮臌胀,正是闪身时候,跟张书记略一招呼,起身便走。

    “刘总,咋还没开始就要走了”一个高亢的女声掷过来,我回头看时,一个矮胖的女人端着红酒走过来,半杯红酒晃动着,眼见要晃出来。女人面短鳃肥,尖尖的鼻梁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一时竟想不起她是谁来,走却不好再走了,只好回笑道:你好。她又尖叫着:好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想不起我是谁来了。等着,我先跟张书记喝完再找你算账!

    她便将端杯子举道张书记跟前:张书记,走一个。张书记似乎跟她很熟络,站起来笑道:尤总竟拿半杯红酒跟我喝,满上满上。抄起桌上的红酒给她斟满。她一直喊道:不行不行,再喝我就翻了。却任他斟满。等张书记搁下红酒端起小盅,两个一碰杯,这位尤总把杯子往嘴里一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将酒杯倒转,一滴不剩。我望着她隆起大肚子,好似怀胎七八个月,心里泛起一股寒意,我也曾当着甲方这般豪饮过,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她等张书记放下酒杯,笑道:张书记,店里新来鹿茸药酒,滋阴补肾,你先尝尝,回头镇里招待客人好使,保证窜鼻血。说罢,她神秘地笑笑。

    张书记呵呵笑道:那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下半场我可管不了。

    尤总笑道:拉到这里来不就结了。

    这时她似乎才想起我来,向张书记笑道:北京的刘总,搞软件的,高科技,雇着一百多个高材生。人家那行,不靠一买一卖赚钱,资本运作,上市身家就几百倍,十亿百亿的身价就出来了,那才是全县首富呢。好家伙,这么低调,躲犄角旮旯里来。她语气夸张,未免令张书记对我亦格外青目。

    我终于想起她来,一个远房的亲戚,我老娘与她娘是叔伯姊妹,论起来是表亲,彼此无多往来,几年前她一家去北京旅游,给我打电话,表哥表哥叫得热乎。幸亏我大姐事先给我打过电话:说她可是能人,中专毕业在南方做保健品,将一家人都带出去了,买了好几处房,又是车,又是店铺,让我殷勤招待,将来回去说不定有用到的地方。我那时公司架子还有,派司机车站接了他们一家,安排酒店,晚上又在全聚德设宴招待,全程由司机陪着转了四五天,竟给她留下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印象。此后,年节她微信也问候一两声,时间一长,就忘记她是谁来。

    她扯我桌前坐下,又向张书记煞有介事地介绍我:我表哥,念书那会,尖子生,亲戚家都拿来量自家孩子,像我这样的,头都抬不起来。转向我道:我记得去那年去北京时,你还跟人家谈融资,一张口几千万,我心里想,妈呀,几千万,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见这些多钱。现在公司快上市了吧?

    她有意拿我向张书记炫耀,我不好说公司黄了,淡淡道:年景不太好。

    她哈哈笑道:再不好也比我们强多了,瘦死骆驼比马大。表哥,你也太低调了,本来你应该做头席去,我脸上也有光呀。

    张书记已经给我杯里倒上酒,他脸色顿时红润生辉,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高声道:就是,就是,将来刘总公司上市了,也是全县名人,跟黄院士一样呢。

    我只得跟他们干了一杯,听他们接着说许多恭维的话,脸上出汗,心里发虚。

    喝了几杯,我推说还有人跟我谈事,起身告辞。

    两个把我一直送到电梯口。下了电梯,这位表妹给我打电话,说要待会要带我去吃夜宵,尝尝她新来的药酒。又解释道说这位张书记已不受领导器重,不想带着他。

    3

    邙县这个地方,人际应酬多半经过精确而厉害地计算,彼此会意这种做作虚伪的人情,然而,绝不能轻易拨了人的面子,否则会因此结怨。我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领悟到这一点,人,也是得罪了一圈,至于声名狼藉。

    我老子娘说,你呀念书念呆了,不活泼。

    夜风寒冷,抬头,澄净天空悬挂着一轮明月,凄清如许。

    我点着一颗烟,恍如回到儿时..圆月...星空...

    一会儿,表妹下来了,打着酒嗝,人未到,笑声先闻:哎呀,快喝死了,我晚上一个人至少喝了两瓶红酒。

    我扭头看去,见她晃晃悠悠走来,笑道:又不是你作东道,何必这么拼命呢?

    这么好的机会我能放过么?又是县领导,又是各乡镇一把手,又是各地来的大小老板,认识不认识的,都得喝呀,一回生二回熟,买卖不成接着再谈。她来到门外压低声音对我说。有人路过,她就大声跟人招呼:王总,一起夜宵去..张总,一起夜宵去...一面扭头对我说:表哥,你手里捏这么好的牌,怎么不打在邙县这张牌桌上,指了指上面: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谁不想来捞点好处。

    我苦笑道:我有什么牌可打,总不能在什么工业园弄个研发中心吧。

    表妹笑道:念书多了不是?你看看他们搞得几个工业园,弄了电池厂就是车联网基地,造个网线就是互联网基地。盖几栋厂房,圈几十亩地,雇十个八个的人,花不了百八十万的。然后签核投资协议说是几个亿、几千万的,政府还给补贴,有名有利,这样的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这搞高科技的,又是北京的,随便搞点什么沾边的往这边一丢。回家好像有个独立王国一样。

    看起来,她对内幕甚是熟悉。

    我不想搭这话茬往下谈,也想早点摆脱她,便笑道:我晚上吃撑了,你好像也喝了不少,不如改天再聚。

    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你大老板,请你吃饭的人排队等候,猴年马月才轮到我。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

    这话说出来,几乎令人无法抵抗了。于是我只好跟她来到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前。

    她抱怨道,要不是为架子才不买这车,保养死贵死贵的。

    我提心吊胆问她:喝这么多还开呀?

    她指了指驶出去的其他车:小地方,不管这个,县领导给交警队打招呼了,这两天不查。

    我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冒险,儿子还小呢

    她莞尔一笑:放心了,你大老板,命金贵,我老弟马上来了。

    少时,一高个小伙举着手机跑过来

    她对他把我一指:老弟,快见大老板了,刘总,搞软件的,好多名牌大学毕业生给他打工。

    小伙腼腆而恭敬地冲我叫了声:刘总!

    我闻到一股酒味,点头道:你好,辛苦你了,一会开慢点。

    他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上了驾驶室。表妹一拉副驾的门,请我上车。

    我心想夜里酒驾的这么多,坐车里总比走路上更安全。

    她坐在后座中间,把头探道前面给我介绍小伙:我表弟林岳,S大学的,也是学计算机的,明年毕业,能不能去你那里先实习实习...

    她眨眼之间拿又拿我做了人情,我不好让她下不来台,便笑道:我回头问问,各部门都有自己计划,我也不好直接插手....

    她冲林岳道:还不快谢谢刘总。一会儿加个微信。

    林岳冲我:谢谢刘总。车身歪了下。

    我忙喊道:小心小心。小林开始专注开车,我心里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我或许给涉世未深的他一个虚幻的希望。

    解放大道两侧的店铺的霓虹灯像喝高了一般兴奋闪烁着。我有时候不禁疑惑,邙县这么个国家级贫困县,老百姓是有钱还是没钱,常年跟不夜城一般。路边停车,一连找了几家饭点皆客满。喧嚣之声令人头痛欲裂,她似乎极喜欢这种热闹,在人堆里大声说要请我吃店的招牌菜。我掉头便出了门了,她跟出来问我:怎么啦?墙角那桌马上吃完,我过去占座,你们在这里抽支烟。

    我苦笑道:吃撑了跟挨饿一样难受,还是找地方聊会天。

    她勉为其难道:好吧好吧,一指对面小店,我们到那里去吧,我这会还真饿了。

    人之贪婪最初可能是有贪吃的缘故,我很疑惑有的人也许进化到吃多了根本不难受的程度。

    她叫小林去后备箱取酒:两斤装的,康福寿药酒。

    我们两个进了对面的小店,七八张桌子,里面有两个男人,吃得杯盘狼藉,车轱辘醉话来回说。

    我们在墙角避风坐一桌坐下来,小店吃饭没菜单,旦问店老板有何菜,点了便是。她点完菜走坐在我对面,笑道:你不太适应吧,我夜里经常跟人出来吃吃夜宵,谈谈生意。

    我摇摇头:邙县你这样的条件,何必这样拼呢?

    她叹了口气:唉,不拼不行啊,现在还能拼下,过几年想拼也拼不动呀。你是知道的,我老公,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混了二十几年,才当上王家岭镇的大人主席,三把手还是四把手,一年工资四五五,吃烟、喝酒应酬,年节各处一送礼,没了,还得赶上工资能全发的好时候。家里指他早喝西北风了。我呢,以前做保健品是赚了不少钱,这几年搞投资,莫名其妙就血本无归了,几百亿的公司,老板说跑路就跑路了。说道伤心处,她眼泪欲下:骗子太多了,防不胜防,怎么就没人管管。我儿子刚上初二,我不想他一辈子像他爸一样窝囊,跟我一样憋屈,尽量多给他垫高一点,以后他就能往高处爬一爬。

    说话间,小林把药酒拿来了,一个大木箱子,红漆、印着一个老中医的头像,道骨仙风,头像下方康福寿三个字,行草,张牙舞爪一般。打开木箱,倒卧着一个大肚小颈玻璃瓶,泛黄如积久如尿液的酒浆。

    小林颇为利索地打开酒盖,倒满三个玻璃瓶,一股药味扑鼻。

    表妹说,这酒应该是真材实料,我找康老板特批的。你猜给我多少钱。

    我笑道:得一二百吧。

    她恨恨道:二百。这破玩意暴利的很,简直跟抢钱一样。康老板这两年没少在市县电视台广告狂轰乱炸,赚大发了。

    小林一坐一旁不说话话,装模作样听着,时不时看手机。

    我说:小林,有事你先回去吧,今天认识了,以后多联系。

    她似乎又才想起来:小林,赶紧敬刘总一个。

    小林站起来双手捧酒杯端到我面起来:刘总,敬您一个。我只得端起来跟他碰了下,送嘴巴酒味呛鼻。一口下去,一股辛辣直往下走。

    小林也辣得直皱眉头,放下酒杯,掏出手机来:刘总,加下您微信。我扫您。伸过苹果6来,我掏出用了三年屏幕破损的手机来,打开二维码,让他扫了。他看了看我们:刘总,尤姐,我先走了。

    她望着小林背影笑道:林副县长的公子,他娘老子跟我关系好的很,拿我暗股,今年看能不能帮我把康福寿全县的总代拿下来。

    她不定怎么吹嘘我呢,至于县长公子屈尊给我们做司机。然而我心中竟如释重负,瞬时没了叫人希望幻灭之负疚。

    我低头望了望杯中酒,皱眉道:太难喝了。

    她笑道:喝惯了就好了。我倒霉就倒霉在这玩意上。顿了顿,又道,现在又要全仗它打翻身仗。搁两年前,我才不懒得做这破玩意呢。

    4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两年前六七月间的某日,邙县天气格外溽热难耐。

    故事的主人公,我这位表妹尤倩倩(许久后,我知道她大概叫这个名字),在解放大道中心位置的保健品店开张了。店门上悬挂着横幅:康佳保健品店开业大酬宾。门口两侧摆着七八个熟人送来的祝贺的花篮,无非恭喜发财、开门大吉这类贺词。人行道上淡红色的鞭炮纸屑散了一地。晌午时分,阳光直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头顶的蝉鸣铺天盖地。尤倩倩出门望了望,向柜台道:热死个人,明天我们也搬个躺椅来,也学他们树荫底下一趟,倒凉快些。

    柜台内,一中年妇人正在低头算账,抬头望着尤倩倩: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两天拉会员,送出去一百瓶药酒,进价三十,三千一下子就没了。

    这位是尤倩倩的初中同学,生意合伙人范微微。尤倩倩看重她老实本分,可踏实看店,又不会在账本上动手脚,这样就不用把她自己栓在店内。她呢,可以时不时去麻将馆打打麻将,或者抽出时间做做其他生意。

    听范微微如此说,她心中不喜,把嘴一撇:做生意哪个不是先赔后赚,胆小鬼没有能发财的。走到柜台前,将风扇脖子扭过来,对着自己呼呼地吹着。

    范微微赶紧解释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这些老人一听免费发东西呼呼地都来了,要花钱买东西,一分钱跟你砍半天。

    尤倩倩用手拉起T恤,让风吹到里面,徐徐道:就当广告罗,县城是个小超市就有卖保健品的,要没人买,他们摆着当财神供?想占便宜也就慢慢上钩了。

    范微微讨好地笑道:做生意我啥也不懂,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说好笑么,我老公听说我要做生意,发了癫一样骂我,说我败家娘们。我说跟尤总合伙,他二话没说,立刻到厨房做饭去了。今年还是头一次下厨房。

    尤倩倩眉头一皱:回头赚了钱,你可得看好了,别叫他拿去输个精光。

    范微微苦着脸,不说话,轻声叹道:有的女人,天生就是苦命...

    尤倩倩白她一眼:又来,见不得你这样,换做是我,操他妈的,早跟他混蛋离了...转身又走到门口往外张望。

    人行道上,一老汉蹒跚而行,身材臃肿,上身着旧朽的白色背心,下身穿灰色短裤,磨损破洞露出白肉。他沿着街边树荫颤颤巍巍地走着,右手提着一个酒瓶,尚有半瓶黄色的酒浆在里面摇摇晃晃。老汉走过地面油腻腻的王胖子包子铺门口,浑身汗津津,喘着粗气,昏花老眼地看看左右,看看脚底下。下面有三级台阶。他哆哆嗦嗦的抬起脚来,一脚踩空,咕咚一下滚落下去。扑通一下仰面跌倒,躺在地上竟一动不动了。酒瓶撒手,洒了一地,酒瓶上商标露出来,一个中医头像,三个字:康福寿。空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酒味。

    阳光无情炙烤着...

    伞盖底下竹躺椅里的王胖子,光着上身,微闭上眼,手里摇着蒲扇,听见动静,张开眼睛,站起来,见下面躺着一个人,走了几步,犹豫半晌,把头摇摇:莫管闲事,讹上可不是玩的。回来复躺下去,躺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大声喊道:有人跌倒了,有人跌倒了....

    附近几家店铺的人们都跑出来,远远地围着老汉看。尤倩倩也跑来了,见此,喊道: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哎呀,你们别光看热闹,打120呀

    王胖子扇着油津津的肚皮,望着她:尤总,不是我们冷血,这年头,做好事谁不怕被赖上。

    尤倩倩俯身看着老汉眼熟,喊了声:黄老伯,黄老伯。望着王胖子:没事,没事,我跟他女熟,王老板,把你伞盖抬过来,我来打120。

    5

    桌面上摆着四盘菜,一盘炒猪肺、一盘炒油渣、一盘炒霉鱼、一盘炒空心菜,油大、辣而咸。表妹吃得满脸是汗,嘴里丝丝的吸着气,不时端起药酒杯与我碰下,一面大嚼,一面对我说:这玩意,喝惯了也还行,县里乡里这些头头脑脑嘴巴不刁?现在也慢慢流行喝康老板的高档药酒了。

    我肠胃已经受不住正宗的邙县菜了,宴会上多吃了一点,胃里如生了个火盆。我端起茶杯要喝水,见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腻,我只好放下,端起酒杯,假作喝了一口。

    她见我并不动箸,殷勤相劝:吃呀,吃呀,吃不了浪费。

    人总是这样,以铺张之心多要。又以不浪费之名狂吃。

    她吃了一阵,抬起头来,用纸巾擦擦汗水、擦擦油腻的嘴唇,徐徐道:其实微微我真是选对了。把这家店看作她的半条命,一早就去店内盘点,货品码放整整齐齐的,货架擦得干干净净。店里的地砖都可照出人影来。我看得出来她实指望靠它打翻身仗,改变自己下半辈子的命运。不想后来发生的事把她搞怕了,她彻底认命了,也垮了,去年在街上碰到她,满头白发,至少老了十几岁。

    “救了一条人命嘛,心里也觉得自己挺高尚,回家跟爷娘说,跟儿子说,还发了个朋友圈吹牛,说:有时候,你举手之劳,可能救人一条性命。无行之中就行善积德了。

    第二天我来到店里,还跟微微说这个事情呢。

    “做人就得有点担当,你看看王胖子这些人,只会站着看热闹”尤倩倩对着柜台边墙壁上贴着镜子看自己新买的花色的裙子。

    范微微坐在柜台里,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胸部灰色的胸罩映出来。

    “现在人都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范微微望着门外,马路上汽车、电动车、自行车、行人往来纷乱,搅作一团似的。

    尤倩倩包里掏出画笔描眉,一面答道:穷人的见识!做生意不怕多事,少事就凉了。你想想,现在政府正要宣传好人好事,电视台也缺这样的题材,昨晚我找人问县台台长了,他很感兴趣。说不定这两天就来店里采访。你看,免费广告就来了吧;真来,你换身像样点的衣服,跟农村大妈似的,奶子都快露出来了。

    范微微笑道;我没想过这辈子能上电视。

    尤倩倩描好眉,将画笔塞包里,嗤笑道:小小县电视台算什么,发达了上省台,上中央台那才威风。把提包放柜台下面,柜台另又有一把空椅子,她便坐了,望着门外。

    “黄翠萍怎么着也得感谢我吧,她老跟我一起打牌,她黄村人多呀,总得给我宣传宣传。我打完120就给她打电话,当时她还在麻将馆呢”,尤倩倩说道。

    范微微笑道:前天她带他爸来店里办会员,领了一瓶药酒出去了;后来她又领了一个老头来要领药酒,说是他公公,我一看就是街边捡垃圾的,跟她说一家只能领一次,她说这是他公公家,凭什么不让领,一幅要打人的样子,吵起来很吓人,又领走一瓶。当时你没在,我见她跟你熟,也没跟你说。一看这女人就很厉害。

    尤倩倩:这年头,是得厉害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说曹操,曹操就到。

    黄翠萍推门闯入,女人五十岁上下,肥滚滚身材,脸生横肉,眼带血丝,面带杀气。

    尤倩倩一愣,忙起身问:大姐,你爸怎么样了?

    怎么样啦?黄翠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了!你对我爸做了什么?

    尤、范两个大吃一惊,坐不住了,尤倩倩从柜台转出来,有点发蒙:大姐,你爸跌倒在大街上,好多人看热闹,没人管,我看不过,打120,又给你打电话。街上有探头的,也可以找人作证的。我搞不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黄翠萍冷笑:跟你没关系,你会120?你有这么好心,老头肯定先来过你店里,你们对做了什么。她嗓门极大,相邻的店铺听见动静皆在门外围观。两个村妇在外嚷道:阿翠,在哪在哪?

    黄翠萍大喊一声:里面,两个婊子还承认。进来,我们撕了她的屄!

    尤倩倩火了,指着黄翠萍的鼻子道:你骂谁?你才婊子?

    黄翠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州见不得人的事,卖保健品勾引老头,骗人家钱财,混不下去了,跑到邙县来祸害大家,说,你骗我爸卖什么东西了。

    尤倩倩:天地良心,你爸昨天根本就没来过我店。见王胖子挤在门外看热闹了,便冲他喊道:王胖子,你进来做个证。

    王胖子把头一缩,咕噜道:叫你多管闲事,现在拖我下水...往后一躲。

    另一个妇人道:一起做买卖的还不向着你说话。别跟她废话,先砸了她这些害人的假货。便去推货架。尤倩倩便冲过去拦她,两个撕扯在一起。

    范微微喊道:救人救出毛病来了,什么世道!

    黄翠萍听了:救人?救人?婊子养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屄。扑上去扯范微微的衣服。范微微先有三分胆怯,去格她的手,叫她扯住衣领猛一扯,将T恤扯烂,胸罩露出来,另一只手猛一扯胸罩,地上一丢,范微微胸前一览无余,慌忙用双手遮挡,又气又急。黄翠萍大喊:都来看吧,婊子,被多少男人骑过摸过,发黑了,不值钱了,来骗老头了。说着,双手去剥范微微双手。

    围观的人顿时兴奋起来,纷纷挤占有利位置往里面看。王胖子又挤到中间来,胖脸像开了花一般。

    忽见尤倩倩跑到墙角抽出一把西瓜刀来。大喊:狗操的,老娘今天跟你们拼了。黄翠萍见了,弃了范微微,冲到门外,一面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两个同伙也跟着落荒而逃

    尤倩倩提刀出门,人群一哄而散,远远看着。

    黄翠萍十几步外指着尤倩倩道:婊子,没以为这样就完了,你等着...掏出电话来打:老四,别他妈守在医院了,把人都带到婊子的店边来。

    尤倩倩气的发抖:还没王法了。毕竟有些害怕,提刀回店,地上已经撒了一地货品。范微微重新带上胸罩,呜呜的哭不停。

    尤倩倩焦躁:别哭了,赶紧打电话找人来。他妈的!

    她掏出手机拨打110。

    6

    辖区派出所离解放路不远,铁门进去一幢五层的灰旧办公楼,门口空地停着七八辆警车。大门右手一溜七间平房,以用作审讯之用,尤、范两个被一个年轻的警察带到其中一间。房间不小,十来六平米,灰色水泥地面,推门进去,迎面一把铁椅子,焊接入地面,扶手两个铁箍,可以锁住手腕。两个女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尤倩倩对小警察说:这是审讯犯人的地方,我们是受害者。主动报警的。

    小警察二十来岁,大约警校刚毕业,嘴唇上方和下巴长着稀疏的黄须,把文件往门口墙边的桌上一摔,凶巴巴道:都在这里做笔录,知道吗?

    长桌后放着两把椅子,他拉一把椅子坐下。

    尤倩倩环顾房内,别无其他桌椅,又是一愣:警官,他们威胁要撬锁砸我的店,你们要采取行动,不能让他们欺负老实人。

    小警察瞪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挺不老实。我们怎么做还用你来教。

    尤倩倩火往上撞,正欲跟他争吵,范微微慌忙拉了她一把。

    小警察不理她们低头看手机。

    尤倩倩又忍不住:什么时候做笔录呀。

    小警察抬头又蹬了她一眼:废什么话,什么时候录等我发话,知道吗?

    等了一会,又进来一个警察,三十岁左右,看上去很老练,见两个一点头:抱歉哈,刚有急事耽误了。正是他带着一个女警出的警,到店内看了看,问了几句,拍了拍了几张照片,便让她们锁了店门,上车拉到派出所笔录。走时,尤倩倩从旁边的服装店买了件便宜的T恤教范微微换上,还挂着商标。教她拿着被扯碎的上衣作物证。

    尤倩倩:警官,我们要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吗?

    这位警察和颜悦色道:不至于,不至于,小毛,快去搬两把凳子进来。小警察不情愿出去。他还解释道:唉,我们所条件差点,照理说得有专门做笔录的地方。

    刚才这位毛警官对我们可凶了。当我们是犯人一样。尤倩倩不顾范微微冲她使眼色:警官你怎么称呼。

    我姓郝.。郝警官一面说,一面翻了翻毛警官拿来的文件

    “那我们碰到好人了。尤倩倩笑道:这年头有理没处说。南村人一闹,当官的都怕。惯得他们成了邙县最大的恶霸。”

    郝警官抬头看着她:你这张嘴挺厉害的,我们会按事实处理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说话间,小警察一手提着两个马扎进来,地上一放,转身关上门,走到桌后坐了,冷冷地望着两个,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大拇指上转着。

    郝警官冲两人一笑:凑合坐吧。

    尤倩倩扭头瞥了一眼马扎,坐在桌前跟蹲下差不多,矮了一大截,还是审犯人一般。范微微弯腰伸手去够,见尤倩倩没动,便把手缩回来。尤倩倩笑道:我们还是站着吧,反正一会儿就说完。

    郝警官点头,转向毛警官:小毛,你来记录

    毛警官黑着脸望着尤倩倩:说吧,怎么回事。

    尤倩倩没好气:活该倒霉呗,大街上救老头被讹上,原来以为新闻里才有的,想不到一念之善就给撞上了。

    毛警官:陈述事实。

    尤倩倩:事实就是我救老头被讹上了,人证物证都有,要是让他们得逞了,以后邙县还有谁敢做好事。

    毛警官一拍桌子:好好说话,不要胡搅蛮缠。

    尤倩倩:谁不好好说呀,是不是要我们跪下去先叩三个头:草民不敢。

    毛警官怒道:派出所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郝警官冲尤倩倩笑道:年轻人就是急。你简单的说下过程吧。

    尤倩倩: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昨天中午一两点钟,我在店门外歇息,隔壁

    王胖子喊有人跌倒了,店里人都出来围观,我也过去可,一看,有个老头四脚

    天跌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叫大家打120吗,都怕招惹麻烦,不打。我就打了。后

    来我一看,老头有点眼熟,前两天我们不是开业做活动吗,老人免费办会员送一

    瓶药酒,他女儿黄翠萍带他来的嘛。黄翠萍跟我在麻将馆打过麻将,我们认识,

    所以我又给她打电话说了。本来以为她知道感恩,谁想到今天她带人冲到店里。

    诬赖我们把他爸骗到店内买东西,他爸出店才跌倒。在我们店又打又闹,现场

    警官你也看了。一指范微微:她上衣被她剥光了。光这个就够判刑坐牢。

    范微微听了,眼泪汪汪,满脸委屈:她让我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丑,以后我怎么

    见人?

    毛警官刷刷地写着,抬头问尤倩倩:你确定老头摔倒之前没到你店里。

    尤倩倩:除了前天他女儿带过去之外,再没去过。你们可以去查监控。

    毛警官:这个不用你教。刷刷写完,将笔一阁下。把文件递给尤倩倩:你两个看

    下,没什么问题底下签字。

    尤倩倩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女人打牌经常玩赖,

    这回被她倒打一耙,恩将仇报。

    毛警官:别废话了,没问题就签字。

    尤倩倩走到桌边拿签字笔签下自己名字,一面对两个说:我是大股东,她是我请

    来帮忙的,我签就行了。

    毛警官说,不行。都得签,赶紧签。于是范微微也过去,哆哆嗦嗦签了字。

    郝警官冲两个笑道:你们两个还不能走,先在这里呆会。

    尤倩倩不解:为什么?

    毛警官冷笑道:因为黄翠萍也报警了。没调查清楚之前,你们双方都不能走。

    先把你们的包交给我们暂时保管,查明之后,再还给你们。

    范微微慌了:我还要接孩子放学呢。

    郝警官:把你们家里电话给我们,我们通知,人命可不是小事,必须查清楚。

    尤倩倩:她是恶人先告状!

    毛警官怒道:他家死人了,懂吗?几乎是从两人手里把手提包夺过去。

    两个警察出门,咔嚓把门锁上。尤倩倩跑到门边,一拉,锁得死死的。

    范微微脸色刷白,言语颤抖:倩倩,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尤倩倩:怕什么,都什么年代了,我就不信他们能颠倒黑白!

    “其实,我心里也担心,虽然也见过世面,但从没惹过警察和流氓。况且县城也没有大关系,别看我老公混官场,结识的人还没我多。到哪儿、干什么不是靠关系啊”,尤倩停箸,沉浸在回忆中。

    “微微没经历过什么事,已经六神无主了,我当时有点生气,觉得她没用。又有点可怜她。我见她都快哭了,说:微微,你别担心,救黄老头是我做的,有事我一人当,跟你没啥关系。她苦着脸问我:倩倩,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我忍不住了:是,多大点事,我要是被她剥了衣服,我才不会哭哭啼啼,他妈的,我一刀砍死她。”

    “微微就不敢说话了,靠墙站着,天气又热,破屋子只开了一个狗洞大小的窗户,开的老高,可能是怕人逃跑。我渴得喉咙冒火,到门口大门喊叫,没人理我们。

    “微微站累了,摊开马扎要做。我一脚踢一边。老娘不能做椅子吗,招呼她坐审讯椅子上。她犹犹豫豫:叫他们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呸,老娘要告他们。”

    “等了很久,大约二三个小时,微微哭丧着脸望着我:我憋不住了,怎么办?我说:大的小的。她说小的。我说我也有,我们就尿屋里。我特意叫她一起蹲门口解了,就是让警察进来时踩上。

    尤倩倩说到这里,沉默良久,脸带悲愤之表情:这种屈辱时刻,我终生难忘,夜里做梦都能惊醒,我曾经心里发下毒誓,有朝一日,有权有钱了,要出这口恶气。

    “等了很久,两个警察才来,地上的尿早就干了,小警察先进来:把我们的提包往桌上一放:你们今天可以先回去了。我当时就火了:你说关就关,走就走呀。老娘今夜不走了。他也窜了:你们爱走不走。我指着他鼻子道:我记着你警号了,你是哪里人,拿了姓黄的什么好处, 我要你告你去,市里告不下了,省里告,省里不行,北京去。

    他也有点毛说:在我这里撒泼不管用,出了派出所碰上黄村人看你还横不横。

    这时姓郝的进来。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说:你们理解一下,黄村死了人,几十个人守派出所外,我们做半天工作把他们遣散了。把你们关起来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我说:政府就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吗?

    郝警官:他们毕竟死人了嘛,至少现在不能说跟你们没关系。

    我说:到现在还没有查清老头有没有去我店里吗

    他是:查明了,不过人家说老头喝了你的药酒才犯了脑梗。现场确实发现了药酒瓶。人家质疑你药酒有问题,我们至少还要调查调查吧。王八蛋居然这么快救改口。我说药酒是康福寿的,县电视台都打广告了。

    警察说,是你给的没错吧。我说是我送的呀。

    警察说,所以你们有嫌疑嘛。

    我说:何止嫌疑,我们被关了三四个小时,渴的要死,连厕所都没地方上。

    他是:下回我们注意。

    我说:还有下次?!

    7

    黄村单黄姓之人便有六七千之众,离县城不过十几里,自然,在外做官的、经商的比其他姓更多一些,因此在县里极有势力,与其他村争利之时,尚未输过。本地做官的轻易不敢招惹。我高三不幸与黄村人同学,因为家里穷,为省学费,填志愿时,选了要几个军校。体检无误,分数高出几十分,结果被刷下来了,后来才知这位黄姓同学在地区教育局当局长的叔叔给他搞了两个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傍人自然就搞下去了。

    已经十一点多了,尤倩倩显得尤为精神,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她语气虽平静,显然还带着一股幽怨。

    “回家我就想得赶紧找关系呀,不然还不得被他们搞死。我老公在罗塘镇值班,镇里搞工业区二区嘛,要占老百姓的地,老百姓不干,要闹嘛,书记镇长滑头,出去学习了,让他盯着。我给他打电话,半个屁也放不出来,说问问情况。还问个屁,换作我是男人,早开车回家保护老婆了。其实我也没指望他。打了半夜的打话托人找关系,平时吹逼皮认识这个这官那官的全他妈的把头一缩。我生了一夜的闷气,谁叫我和我老公家族里没出个像样的有出息的人物”

    “第二天我来店里,微微又早早来了,把店里又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不过人已经蔫了,说她老公公见她摊上事了,说她就是一个贱命,她顶了两句,那男的就把她打了一顿。什么男人,遇事不敢出头,光知道在家里打老婆,我跟微微说:放心,我们的店倒不了,以后赚钱了拿钞票抽他大嘴巴子。”

    尤倩倩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外的树荫里。十点来钟,大街上人车渐少,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王胖子光着上身走过来探头探脑。“尤总,怎么样?我是提醒过你的”。尤倩倩翻眼皮瞟了他一眼:你来笑话我吗,老娘好得很。王胖子咯咯一笑:有人找我打听你这家店呢。尤倩倩:滚。黄了不转给你卖包子的!王胖子怏怏走开,嘴里咕噜道:不停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说老人老人到,咦,这么快来生意了。尤倩倩看时,七八个老头结伴往这边来,到门口抬头一看招牌,有人说:没错没错,就这家就这家。便要往里闯。尤倩倩腾地站起来:哎哎哎,你们干什么!为首一个老头怒道:干什么,找老板,把手一扬,提着酒瓶,还剩大半瓶酒,我们喝出毛病来了,让她带我们去医院检查去。其他老头附和着:就是就是,吃出毛病来了,带我们体检去!范微微跑出来,脸当时就绿了。不用说,肯定是受了姓黄的贱人挑拨过来闹事的。尤倩倩笑道:好呀好呀,我就是老板,我正愁没有证据找厂家索赔呢,你们一个一个说,我拍下证据来发给他,药酒老板也不是别人,邙县的大人物康老板,说是要回来投资的。我们录下证据来一起告他,要个几百万。也别投资了,直接把钱让我们分了。尤倩倩指了指为首的老头:大爷,你先来吧,酒瓶放前面,慢慢说,喝了他的酒怎么生的病。说着,用手指对着他:你可得实事求是,如果诬告,康老板可不是一般人物,搞黄了人家的生意肯定跟我们玩命。老头听了一愣,,面带犹豫,吞吞吐吐道:这个...跟...望了望身后其他老头。尤倩倩嘿嘿一笑:有人挑唆你们来,是不是?臭婆娘为什么不敢自己来,怕我拿刀砍死她,叫你们来给他冲锋。大伯大叔,你们这么大年纪还吃人家哄骗,万一把我闹毛了伤了你们冤不冤?“我好心救她爸,被她无缘无故讹上,你们凭良心说,搁谁谁不窝火,谁眼珠子不红,不想拿刀砍人”老头们听了,当即心里打了退堂鼓。为首的老头看着其人人,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咽了一口唾沫:这酒吧,味有点冲,嗯,有点冲。望着其他老头:你们也说说...

    尤倩倩:免费的嘛,当然跟茅台、五粮液没法比啰。

    老头们交头接耳,有人说:走吧,走吧。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

    尤倩倩伸手一栏:别走别走,今天我让你打着狐狸,再出血送你们一人一瓶,你们要不要。

    老头们喜欢,不约而同喊道:要!

    说到这一节,尤倩倩脸上露出促狭的表情,望着我得意道:我让老头们在店门口排队,怀里抱着药酒,然后拍照。发朋友圈,配上文字:康福寿药酒,越喝越有。没多久康柔就点了一个赞,她是康老板的侄女,负责县里业务嘛,昨天打电话跟她说这个事,还以为我讹她。我心说,他妈的,干脆闹大了才好,看他慌不慌。”

    “这七八瓶酒倒也没白送,有个老头临走跟我小声说:小尤啊,老黄住我隔壁,以前也犯过脑梗。她那个女儿成天打牌,不着家,孩子也不管,老黄又要管接送小孩,又要管做饭做菜。论理,曾孙,管的着吗?唉。老头欲言又止,边上一个老头扯了他一把:快走吧。他就不再往下说什么了。我估计贱货八成对他爸不好”

    “我怕婊子又来闹,就把西瓜刀倚在身后墙上。西瓜刀还是开业时朋友来祝贺,切西瓜留下来的。贱人果然不甘心,带了四五个泼妇往这里来,又想闹,我站起来拿到刀在手,她不敢过来,隔了十几步指指点点地骂。我抬脚就进店里,对范微微说,看见没,欺善怕恶,你比她更狠,她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天天来骂也好,她全县出名了,我们店也全县出名了。”

    下午郝警官来,说让我们去派出所调解调解。

    8

    这回郝警官倒是把她带到办公楼的会议室,到门口凉风扑面,里面开着空调呢。进门看见黄翠萍和一个中年男人挨着向门而坐,见她来,四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尤倩倩想起来,男人隔她家几条街开了个超市。她买东西也撞见过几回。她走到会议桌中间,拉开椅子,面对他们而坐,把黑色的手提包往桌上一搁。冷笑道:没理就是没理,搬救兵来也没用。

    黄翠萍嘴一撇:婊子,看好了,这是我家老三,还有其他四个弟弟在回来路上。弄不死你。郝警官坐在中正位置,摆摆手:你们别吵了,弄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了了,该赚钱赚钱。

    尤倩倩抢先道:他们砸了我店,扒光了我店员衣服,怎么办,不是光赔点钱就能了的。

    黄翠萍眼珠瞪的溜圆,破口大骂:贱人,你卖假酒害死我爸怎么算。砸店、剥衣服...弄死你都不嫌多。

    尤倩倩冷笑道:还有脸面说你兄弟姊妹六个,让一个高血压的老头做饭,接送小孩,当牛做马干活,活活把老头累死,嫁祸给我。公道自在人心,街坊四邻嘴巴里能放过你们几个不孝子女吗?

    姐弟两个听了,勃然大怒,起身隔着桌子便要打尤倩倩。

    郝警官一拍桌子:住手!住手!

    “好家伙,在我这里都能打起来”一个中年警察走进来,把三个相了相。

    黄翠萍弟弟站起来冲他点头:王所。

    王所长点点头:黄文革,赏我一点薄面!

    郝警官赶紧站起来,坐在一侧。王所长在正中位置坐下,毛警官端了一个大瓷杯缸放在倩面前,在另一侧坐下。

    所长喝了一口茶,又看了看三人,这才开腔:说实话,我们所里各个忙得要死,没工夫跟你们三个来回拉磨。他敲敲桌子道:下月全市的招商大会要在县里召开,市领导、兄弟县的领导、全国各地的老板都要来,这可是邙县的首要政治任务,不能出半点错,谁弄出事来,谁就是全县三十万人民的敌人,谁就是邙县的罪人。数数,也就不到十天时间,我们人盯人都顾不过来,真没有时间跟你们耗。差不多,各让一步,赶紧了了,算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黄文革笑道:既然王所这样说了,我们更不想给您添麻烦,也不深究了。就是一条,我爸的死跟她的药酒脱不了关系,具体关系到什么程度我们也不追究了。出八万块钱丧葬费吧,不然我们兄弟在黄村没脸做人了。

    尤倩倩一听数字当时就蹿了:八万,抢钱呢!二百块钱随份子也得看我心情。随你们怎么来,一个子没有,我还要告你们赔我店里损失。

    黄翠萍咬牙切齿:婊子,打不打老实。

    王所长提高声音道:可别在我这里骂街啊。扭头看着尤倩倩:他爸是不是喝了你送的药酒,你能证明他脑梗发作跟你的酒没关系?

    尤倩倩:王所,第一,药酒是康福寿康赛平老板出的药酒。不光在我店里卖。指了下黄文革:他的超市也有卖的,怎么能确定就是喝的我送的那瓶,不是他儿子拿回家给他爸喝的呢?

    黄文革急忙插话道:你放屁,我明知道我爸心血管病还能给他喝白酒吗?

    这让尤倩倩抓住漏洞,一指黄翠萍:那她怎么从我这里领了免费的药酒给你爸喝,那不是要谋害亲爹吗?

    这话如刀,问的在场的各位哑口无言。

    尤倩倩道:药酒有生产许可证、销售许可证、检测报告,如果有问题,我们都被康赛平康老板害了,那政府应该帮我们找康老板索要赔偿。

    王所长挠了挠头,一时似乎没有注意。

    黄翠萍眼见失势,瞪眼大叫:婊子,我爸就是喝了你送的药酒觉得有问题,拿着剩下的酒去找你去,所以跌倒了。想推干净,门都没有,我们黄村人不会答应。

    王所长看着尤倩倩:对呀,你毕竟不能证明跟你送的药酒没关系。

    尤倩倩:王所长,你可要秉公断案。

    王所长听了不高兴,用指结瞧着桌子道:怎么不公正了,怎么不公正了,人家死了人。

    尤倩倩哭道:死了人就可以赖上别人吗,死了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王所长:不要哭哭啼啼,他开了价,你可以还吧,拖下去也影响赚钱,还不一样吗?

    尤倩倩站起来:一分没有,这官司我跟他们打到底。站起来往外就走

    王所长:我告诉你,你这样很危险,可别站在全县人民的对立面。

    9

    从派出所出来,我心里很生气,可不是红楼梦里说的:葫芦僧乱断葫芦案吗。我骑着电动车往家去,后面黄家姐弟两个开车赶上来。开了一个长城H8,狂按喇叭,贴着我开,泼妇摇下车窗朝我身上啐痰,说要撞死我。我一慌,电动车倒在路边。摔了一跤,手上蹭了一块皮。我又害怕又生气。王八蛋故意停下来伸出脑袋来骂我,摔死活该。我气疯了,地上抓起石头朝贱人砸去。

    回家我给老公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我都快被他们整死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有。他说黄建龙在罗塘工业园建厂了,他昨天跟厂里的经理说了,让他帮忙请黄建龙打个招呼。

    我一听就怒了,黄村狗男女整你老婆,你还在那里给他当看门狗。你晚不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

    刚放下电话,微微打电话过来,说,几个人拉了横幅敲着锣在解放大街上来回叫喊,说我们店卖的药酒喝死人。王八蛋,玩阴的,要搞臭我们店。我伤口都没来得及抹药,就立刻骑车赶往店里,到解放大街一看,两个女人举着横幅:康佳保健品药酒喝死人。一个女人一面打锣一面喊:听一听,看一看啰,康佳保健品店卖假酒害死人啰。我停下来,拍了一个视频发给康柔,给她发语音说:黄村人要坏你们家药酒的名声,赶紧告诉你叔叔想办法,不然以后牌子搞臭了。

    贱人回了一局:人家没指名我们药酒的名字。我再打电话,婊子也不理我。

    我回到店门口,外面为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微微明显慌乱了,跟我说:要不咱也店关了,避一避。我说:老娘才不关呢,他说回死人,那我们喝给他们看。

    我拿瓶药酒出来对外面人说:她不是说药酒喝死人吗,我就让我爸喝给你们看。我去王胖子铺子里要了一张矮几,三张板凳,叫微微去对面饭店叫了几个菜。给我爸打电话让他过来。我爸妈为我的事正担心呢,总说我就是倔,不听劝:我们都是经历过文革的人,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碰上倒霉认就认了。

    我们三个坐在矮几上喝酒吃菜,我举着杯子中对围观的人说,看见么,这药酒能喝死人么。我又拿了几个杯子来,有没有愿意尝尝的,看看这药酒有没有毒。我再叫两个菜来。贪小便宜的有的是,好几个人蹲下来就喝酒吃肉。还说这酒劲大,冲得很。

    我拍了视频,我把两个视频放一起。我说谁给了他们权利对别人任意污蔑?我故意把康福寿的品牌露出来。我说医检报告在哪里,完全有理由相信是被不孝子女虐待致死的。黄翠萍有我微信,在下面骂我:婊子。我就跟她干上了,把在派出所的驳她的话又借机说了一遍,贱人被驳不敢说话。康柔小贱人也沉不住气了:在下面评论:这事跟我们康福寿药酒没半毛钱关系。小贱人,你还想置身事外!

    三个女人见再没人理他,灰溜溜走了。

    我爸还是担心:现在不是你光是你跟姓黄的事情了,我担心派出所再找你麻烦!我说要都这么想,他们更会乱来。

    微微有个表各道在县城混社会的,我跟微微说,找找你表哥,这个时候不帮忙啥时候帮呀!

    下午四点,我想好久没打牌了,不如去麻将馆打回放松下,我就去常见的麻将馆,进门见黄翠萍在最里面的一桌面冲里坐,摸得正欢。

    贱人,爹死了,要有心思打麻将!

    大家见我进去,都停下来看我,我才不管,说:有谁想换换手吗?

    泼妇转过身瞪着我,张口要骂。

    我就先下嘴为强:烂婊子,爹死了不在家戴孝,跑出来打牌。明明不孝害死自己爹,嫁祸到给别人。

    黄翠萍眼珠一蹬:贱人!

    我就是要当众打击她的气焰:烂货,挑唆一堆老头来我店里闹事,结果人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爸得了心脏病,你让他做饭做菜,接送小孩,每天不得闲,活活累死。别以为赖在我身上别人不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人间没公道,天也会出来把你收走...

    她说不过我,气得快翻白眼了,要冲过来撕我。店里人拉着,劝我走开,我麻将没打成,至少出了口气。

    晚上我老公请假回来了,说一会儿还得回去:他说县委书记发话了,招商大会召开之前,谁辖区出了事就橹谁的帽子。我说那可是一把手二把手的事,你一个无权无势的闲职,跟你以什么关系,卖什么命。这里你老婆快被人整死了连个屁都不放。

    他说在跟黄建龙那边联系,招呼打过去应该就没事了。怎么没事,怎么没事,白天他姐弟开车撞我,差点把我压车轮下,派出所明显偏向他,你保证他们不是通过黄建龙找了关系整我呢,你蒙在鼓里居然帮他办事。

    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让我去跟他们拼命吗,让我去大闹派出所吗?我要是公职没了,以后我能干什么,出去打工吗?

    我说;你当这个芝麻官给家里带来了什么,房、车哪样不是我赚来的,你给谁带过好处,每年还得要我的钱去送礼。

    他接了一个电话就往外走,说我就不要给他添乱了。你说,像个男人样么?把我气得恨不得立刻离了。

    我爸妈送东东回家,又劝我半天,说东东马上升初中,千万别影响他。

    我左思右想,给我小叔子罗江打电话了,他不是在北京媒体报社当记者吗。总会认识几个人。

    他跟我我们关系不好,我公公也是突发脑梗死的,那天晚上我们正请一帮朋友喝酒,耽误了送医院。他弟弟就怪上我们了,把他妈接过去,也不怎么跟我们来往。

    他接了电话哼哼两句,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到店里,不到九点,姓毛的警察带着一个工商局的人来,说我们店没有执照,违规经营,要接受处罚。

    果然,这帮王八蛋就开始整我了。

    9

    工商所的执法干部告诉尤倩倩,她属于无照经营,按规定店面得查封,并处罚金一到五万元,三日之内下达处罚决定。小毛警官说现在派出所是配合工商执法,如拒不执行,那派出所有权拘留。这番话如巨石一般压在尤倩倩胸口,她瞬时觉得自己太弱小了,随意就可以被人捏住揉搓,然而,心中那股愤怒令她不欲屈服。

    范微微早就傻了,呆若木鸡。尤倩倩掏出手机给工商所经办的科长打电话,她送了三罐安利蛋白粉给他家的小孩,加起来也小一千块。

    科长没接电话。

    她放下手机喃喃呐呐地骂道:狗日的,拿东西不办事。

    “我心里怕的要命,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上午十一点左右,微微表哥来了,胳膊上文着龙,三十五六岁岁,平头,嘴里叼着根牙签,晃晃悠悠就进来了。微微没想到他来,问他怎么来了,这混子说:你们两个现在快成全县的大名人了。扭头望着我:姐姐也真够硬气的。就是我们街上混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台阶就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跟官斗没有斗赢的。

    我看着他:你帮谁带话。

    混子说:姐们真聪明,王所让我带个话,搞下去没你们好,工商那边没下处罚单呢,盖章了就收不回来了。就看你们上不上道。黄家兄妹不过要个面子,价钱还可以谈。

    顿了顿,道:得,谁叫我表姐摊上事呢,我给你们支一招,黄老二夜里经常在他超市二楼办公室设赌局,你找个人举报下。教派出所拿住他把柄,把价钱压下来,最后意思意思就了了。

    尤倩倩没吱声

    混子嘿嘿一笑:想通了晚上给我打电话,过了明天,我的面子就没了。说着望着他表姐,摇摇头:本来还想赚点,这回搭进去不说,还得到处借钱,我事先说明,我可没钱皆你,怕你们家还不上。说着晃悠晃悠扬长而去。

    范微微欲哭无泪。

    尤倩倩向她道:微微你放心,赔钱也好,罚款也好,都跟你没关系,店开不下去,也不用你赔,你股本金我一分不少拿给你。

    范微微:倩倩,我真没用!

    尤倩倩喝道:打起精神来,别跟死了爷娘似的,咱远没到那步呢。

    范微微:要不咱退一步,少赔点,赚了点先补这个窟窿。

    尤倩倩不说话。

    晚上回家,一家人围坐吃饭,她父亲又劝:女呀女,瘦牛拉硬屎,瞎逞能!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尤倩倩听得烦躁,扒两口不吃了,走到客厅乱按电视遥控器,换到邙县电视台,正是康福寿药酒广告,一个对襟衣服的白胡子老头右手举着一瓶酒连说三篇:喝康福寿药酒,天长地久。

    尤倩倩突然觉得甚是恶心,立马换了一个台,骂道:喝死你,还天长地久!

    心烦意乱之际,工商所那个科长打电话来说,他听说她的事了,闹大了,所里肯定扣着不发执照,而且拿到执照也没用,因为是经营杂货,保健品是需要专门的照。

    尤倩倩说:县城卖保健品的没几个有照。

    科长说:你自己不清楚,这是照的事么?我是爱莫能助了。说着挂了电话

    尤倩倩一呆,心想,可不是,根本不是照的事,便证照齐全,他们还可以弄出其他事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做生意的,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

    忽然想起混子的话来,举报黄文革超市聚赌,转念一想:县城巴掌大的地方,台面上的人盘根错节,派出所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举报黄文革,必然牵出其人来,无端跟人结仇。说不定就被棍子当枪使了。

    于是给范微微打电话,让她回他表弟话,愿意谈谈。

    “我感觉自己就是波涛汹涌大海里的一只小舟,随时会被大浪吞噬,我害怕了,我知道他们还有其他手段搞我,搞我的家人,就想捏一只蚂蚁一样。”尤倩倩叹了口气,说: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无助,一想到为争一口气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能不退缩,再没有勇气了,我想大多数人跟我一样。他们显然看透了这点。

    第二天一早郝警官给我打电话,说来派出所谈下吧。我就去了,跟我爸说,中午没回家就是被关起来了,给我老公打电话,看他急不急。

    我包里塞们手纸,矿泉水、面包,万一被关,做好吃喝拉撒在黑屋子的准备。去了还是被领到会议室。王所长正在训黄氏兄妹呢。见我来。嘿嘿一笑:还是调解好吧。

    我黑着脸不说话,还是在他们对面坐了,他们也蔫了,估计也有把柄捏所长手里了。果然所长对黄文革说:单是聚众赌博就够你喝上一壶的了。

    黄文革嬉皮笑脸:领导,你怎么说都行,我听你的。

    王所长说:老人总不能老停在医院吧,入土为安,也算子女尽得最后孝心吧。这样吧,真要查死因太复杂,对不对?转向我道:尤总,做生意时间最宝贵,就算闹清楚最后跟你没关系,可能亏得比这多得多。我的意思呢。八万有点多,三万四万的怎么样呢?

    我说:多于一万不谈,救人被讹,到网上说看看谁不愤怒。

    王所长说:先不要这么绝对,你店的手续问题真要处罚,三万四万也打不住吗?咱们为了县里的大局,都牺牲一下吧。

    我说跟大局没啥关系。

    王所长说怎么没有,再闹下去就有,有很大的关系!

    我们正在争辩呢,忽然停外面一阵骚乱。

    小毛警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南村几十个人聚在派出所门口不肯走。说人死了,要讨个说法。

    王所长一指黄氏兄弟:你们竟敢耍我。

    黄翠萍说:肯定是我在外面的三个弟弟回来了,他们就不愿我们讲和。

    11

    尤倩倩万万没想到无意中成了别人的棋子。而死了爹的黄氏姐弟也成了马前卒。

    “黄家三兄弟带着人一直闹到下午,说给不了说法就要把尸体抬到店里去,抬到我家去。我慌了,赶紧让微微把店关张了。又打电话让我爸妈带着东东回乡下躲避。我完全不知道这些王八蛋能弄出什么事来。乡下人蛮横起来无法无天。这回我真的是不敢出派出所的大门了。王所长带着警察劝了半天,不听,急了,黄文革聚众赌博,再闹就关起来。他们重新提出条件来,说老头是吃了我卖的康福寿药酒吃问题的,我、康福寿药酒拿80万了事。 明天就要答复。”

    王所长回来,对黄氏兄弟说:差不多得了,回去告诉你其他兄弟,别一出一出的闹,真把领导搞急了,管你黄村人多人少,一样办你们。

    黄氏姐弟唯唯诺诺走了。

    我坐着不敢动,怕他们在外面截我。

    王所长看着我说:现在如你所愿,闹大了吧。他妈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说昨天谈妥了你赔两钱哪来这么多事。行了,回去吧。

    我说:你派个人护送我一下吧,他们在外截我怎么办,这些人根本不讲理。

    王所长黑着脸说,我哪有人。你要怕,教你老公来接你。说着,他们三个走了。一会儿有个女警来说要用会议室。把我赶出来,我来到一层大厅,不敢出门,给我老公打电话:我说,我被南村人堵在派出所,你赶紧来接我。他那边闹哄哄的,说哪里走得开,书记镇长都回来了,南村人在康赛平的食品厂聚集了一两百人。康赛平在罗塘镇开了一个食品厂,主要是一些生产咸鸭、咸鱼、腊肉等,发往南方市场,主打的是乡土特色。他说他担心的要命,怕上面查出来这个事情跟我有关系。多自私,这种时刻,他还想着自己呢。我骂道:你就死在那里做看门狗吧。我给我弟弟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天黑我弟弟才开车来,上了车,我也不敢呆县城了,想着,不如回乡下我爸妈家先避避风头再说。

    回到家,一家人愁眉苦脸,我甚至觉得乡下都不安全,邙县简直呆不下去了,我当时想,天呀,怎么能让孩子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不如卖了房子,带着儿子回广州算了,这种烂地方以后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夜里十点多,我小叔给我打电话了,我以为他根本不想管我。他说他找他高中同学打听了,他高中同学是某部的一个处长,也是我们是市里一个领导的女婿,邙县官场上下没有不跟他攀交情的。这次全市招商会落在邙县他是居功至伟。

    我差点哭出来了,我被他们欺负成这样了,你哥哥无动于衷;我受点委屈也罢了,可终归是你罗家的媳妇,人家会笑话你们罗家人,叔叔在北京,没个回击,以后人家会以为罗家好欺负呢。

    罗江说他同学是官面上的人,不可能替我出头。县里领导他自己也不认识。他们兄弟都不是那种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他说现在的事已经不是我跟黄家兄妹的事了。背后两股势力正好借着这个事情较量。邙县出去的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据说康赛平和黄建龙实力最为雄厚。

    康赛平回来拿地、投资走的是县委书记的路子;而黄建龙走的是县长的关系。两个领导不睦已经成为邙县官场上尽人皆知的事情。县长本地人,是地头蛇;书记是临县人,游山虎;在邙县广场形成两股势力,明争暗斗许多年。这次黄建龙抓住死人之事,借机敲打康赛平。因此鼓动黄村人闹事。

    我说这个事情书记、县长肯定知道了?

    罗江说:那能不知道吗,都在幕后指挥呢?

    我说:你哥这样的小虾米从来都被蒙在鼓里,可怜巴巴地弄得被耍的团团转

    罗江说,估计他们也不敢闹得太狠,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可能闹两下背后达成一个协议,重新分割下利益。

    我说:他们谈好了,不打了,把我牺牲了。

    罗江:你是棋子啊,用完可以丢哇。他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说他到时看看能不能请他同学说句话。让我不赔钱。

    叔叔挂了电话。

    我心放下来,可是怒火又升起来。

    我心想,干嘛要躲,闹大了,收不了场他们也害怕。如果非要牺牲我一个,那我干脆把天捅一个窟窿。

    12

    尤倩倩说,如果她一直在乡下避风头,避到招商会开完。也就不会有后来种种遭遇了。

    黄家人不会让他爸在医院停这么长时间。人埋了,自也不会在讹她当葬费什么。尤倩倩说,她是过了很久才想到这点的。

    “当时就是不服、不甘心、还有愤怒”尤倩倩说:我小叔的话也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搁现在处理,我肯定会避实就虚,权衡利弊,不可能为争口气不管不顾。”

    我笑道:我觉得你那不屈服劲头倒挺令人佩服的

    她说:别提了,搞到焦头烂额,人就知道自己的分量,也就不得不学乖了。

    学乖了,这三个字让我心头一震,我也曾有个离经叛道的阶段,渐渐不也是学乖了么,其实,多半也是被打怕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叫我弟开车送我回县城,我父母劝也劝不住。心里带着一股火就去了,直接到店打开大门,拿扫把把门前打扫干净。

    王胖子走过来:尤总,有种,不怕他们来闹呀?!”

    闹他娘..我正大光明的凭什么要关门。

    硬气,硬气!

    我还不知道你们,心里就憋着看戏吧。

    王胖子没趣走开。

    我坐在柜台里,望着外面。路过的都探头往里看

    我就招呼:进来看看吧。

    下午有个女人进来左看右看,被我三说两说给孩子买了一罐蛋白粉,五百多。我一单把好几天的房钱赚出来了。

    到天黑,黄村人也没来捣乱,派出所、工商局也没来找麻烦,我寻思他们多半吃大户,冲康老板去了。

    我心里挺美,饭馆要两个菜喝了瓶啤酒回家,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我早早把店门开了,财运来,挡不住,我店内保健品全,不来我这里去哪里?

    十点多,客人没来,把那个姓毛的警察等来了。进屋就说:去派出所把事了了吧。

    我说什么事。

    什么事?!你这么开就健忘了。他又蹿了:死人的事。

    姓黄的不是找康老板要钱去了吗。怎么吃两头的。你们只会欺软怕硬的,看我一个女人好欺负?!

    你以为人家怕你不来闹吗,要不是王所压着,早把你店砸稀烂。天天弄你们这点破事,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你先回,就来。去了,还是会议室。黄翠萍一人露面。王所长见我来,说:还以为你躲起来了呢。来吧,赶紧把事了了,再拖下去我可没这份耐心。

    我坐下来,盯着贱人,气焰还是这么嚣张。她说;他们兄弟看在王所份上,忍着没闹,村里都有议论了,今天在谈不拢,他们肯定不干。

    我说:我改变主意了,绝不吃人讹诈,我准备打官司!打到底!打到北京也不怕!不信天底下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王所长猛抽了几个烟,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恶狠狠地,好像按一个人脑袋似的。

    他吼道:你们打不打官司跟我没关系,只要在招商会之前给我老老实实不闹事就成。闹事也行,别在解放路闹,到乡下、到其他地方闹,我管不着也乐得看热闹。

    黄翠萍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王所长说:我说个价,三万。看着黄翠萍: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回去告诉你四个弟弟,就说我姓王的拼着帽子不要了,也要治你们一治。

    贱人没说话,可不,能讹一点是一点。

    我猜他们多半从康老板那里搞到了好处,决定赌一把,不吃她这一套。我说:三百我有,三万,没有。

    王所长一拍桌子,牙一咬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你可没抓住,回吧,回吧。桌上抓起烟来又抽,扭过头也不看我们。

    我心里有点忐忑,又不想就这样服软,回就回,我就回店里了。

    下午照样守店,三点多,小毛和工商所那个干部来了,进屋把工商局开的处罚决定递过来,我一看,罚五万,盖着工商所的大红戳,他妈的。

    小警察冷冷地说,不见棺材不肯落泪,跟我去派出所吧,什么时交齐罚款什么时候放人,现在我们联合执法。

    我被赏上次关了之后,留了一个心眼,去派出所都偷偷用手机录音。我知道他们成心整我。姓毛的手里拿着手铐,我要反抗就能把我拷起来。

    我说要上个厕所,出来锁了店门。他们跟着我来公厕,在外面看着,生怕我逃走。

    我进厕所就给我老公打电话,派出所要抓我关起来了,你个死人晚上赶紧回来弄我出来。他说领导知道黄村人围康赛平的厂是由我引起来的,已经让他写检查了,后面还不知道怎么处罚,黄村人还没走,他哪里走得开?又怪我在下面好好呆着不行,非跑县里给他惹麻烦。指望他?!我给小叔子打电话,叔叔,再在不想办法救我们,你哥这顶破帽子被撸后面就得要饭去,我呢,可能就得被他们弄去坐牢。

    罗江说他给同学说了,还没给他回信。

    他们怕我跑了,临时又调了一个女警厕所寻我。

    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派出所,直接关审讯室,到屋里就把我随身东西没收了。

    我说你准备关我到什么时候,我要上厕所怎么办,我要告你们去...

    姓毛的甩了句:告去吧。

    我发现坐牢真的很难,切断了跟外面的联系,一个人在一间黑屋子里,不知他们会怎么对你,心里充满恐惧。时间真的很难熬,好像故意跟你作对似的,故意停下来不走。天黑了,我肚子也憋不住了,在墙角尿了,我想人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尊严可讲了,有大便你也只能就地解决,没手纸只能没手纸,臭烘烘只能臭烘烘。

    天黑之后,屋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成群的蚊子嗡嗡响成一片,不停地咬你手脚,叫人没处躲没处藏。我根本顾不上害怕,两只手不停地怕蚊子,我心想,天呀,要是这样关一夜,蚊子也能弄死我。

    等了很久很久,听得门外开锁的声音,姓毛的推开门,外面亮光进来,他说;你可以回去啦,把包丢给我。

    我翻开包看了看,东西都在,只想看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瞬间竟然有点点感激他。拔腿往外跑,门口灯光中,我爸和弟弟正焦虑地左顾右盼,我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跑过去恨不得扑倒我爸怀里。

    我爸见我叹气说:就是不听劝,你斗得他们吗?这回好了,除了三万块,又多出一个五万块。

    我说:什么三万块,五万块。

    我爸说,人家说交齐八万了事,三万死人的,五万罚款。我说凑不齐,好说歹说先交三万保人;人家说五万也要三日内交齐,不然还要抓人。你说你呀,非抢一口气,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吧。

    我当时蹿了:我说谁让你们自主主张交钱啦,王八蛋把你们给骗了,我操他王八蛋的。

    我扯开嗓子就骂。姓毛的跑出来,指着我:你骂谁。

    我说:我就骂你,我跟你们没完..我爸和弟弟害怕,把我往外拖。

    回家十一点多,我打发我爸和弟弟回去了。想来想去,越想越搓火,我坐电脑旁,都说上访不如上网,我就上网试试吧。

    我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写下来,拍的照片、录的音频、视频都插在里面当证据。弄了一夜。市政府、省政府的网站,几个大的网站都贴了。在朋友圈转出来。我想了一个题目叫做:救人被讹无处申诉,开会要紧囫囵断案。

    没过两个小时,毛警官电话打过来了:姓尤的,赶紧给我删了,闹大了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我录下来了,马上放上去。老娘豁出去了,就是要往大了闹!

    他气急败坏:你等着

    我挂了电话

    我老公电话打来:我掐了没理他。连打了七八个,不理。

    康柔也打电话:说姐姐,抗住,我叔叔说了,千万别让这些无赖得逞。

    我没好气,妈的,老娘代你们受过,你们他妈的躲哪里去了?

    没过半个小时,门外哐哐砸门,我以为警察来了,从猫眼里一看是我老公,没了魂似的。开了门,他发了疯地问我:你搞着出干什么,搞什么搞,非得让我们一家在邙县待不下去才甘心吗?

    我说,都这样了,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想待下去。

    13

    没过多长时间,亲戚朋友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一看朋友圈我写的举报材料刷屏了。点击量3万多了。康柔这个小贱人给我发微信:姐,我们跟你并肩作战,我叔把熟人都发动起来帮你转文章。

    狗操的,这回真的把我当刀使了。

    我老公电话响个不停,罗塘书记、镇长轮流打电话,把他都快挤兑哭了。放下电话,他冲我吼:现在好了,越来越大了,看你如何收场。

    我冷笑道:我如何收场?影响你前程了吧。可是,你有前程吗?

    他跺着脚说,黄村人都涌到罗塘工业区了去了,有个黄村的外甥在康赛平的厂里做工,拍了照片,说卫生有问题,虚假宣传,食材都是从鸡场、鸭场、猪场弄来的,根本不是柴的土的。也要让网上搞他,开发区的其他厂子都慌了,反映到县领导去了。领导也没个明确指示,就是说谁影响邙县的投资,破坏了邙县的形象唯谁是问。现在书记、镇长直接矛头指向他。

    “你赶紧删了吧,别被康赛平耍了。他们闹得、幕后的指挥得啥事没有,最后拿咱们开刀。

    根本不是我的事,姓康的、姓黄的两个在较劲,县委书记和县城在斗法。现在删了也不管用了。

    我老公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紧拦慢拦就是拦你不住。

    我没理他,进厨房做早饭。他坐在饭桌上长吁短叹。

    我当时想,真要收不了场,大不了搬到南方区,反正我惠州、温州也有房,哪儿的水土不养人,随便盘个南货店,也能养活自己,也能供东东上学。我坐下来吃饭,一面对他说:大不了你不干了,省得受他妈的窝囊气,我们一家干脆搬到广州去。

    他说;我能干什么去呀,跟你一起卖保健品给老头老太太?

    我火腾就起来了:就你,一年剩不下几个钱,还看不上我卖保健品,房子你住谁的?车子你开谁的?比你官大的出去闯的从业务员干起,从外卖干起有的是。偏你金贵!爱去不去,我带东东去。

    他气哼哼又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饭,看他可怜样,心软了,毕竟他是东东的爸爸。我说,我要不删今天就过不去,是不是。

    他跺着脚:你就不会算笔帐么,我退休金加一起总比几万块多吧。

    我一听也是,走到电脑桌边,打开电脑,找到几个网站,把帖子删了。

    我老公脸色缓过来,忙掏出手机汇报:张书记都删了,删干净了。对对对,删干净了....好好好,我晓得,我晓得...

    我在百度又搜了下,坏了,又搜出来几十条。我老公跟过来站我身后,傻眼了。

    还用说吗,肯定是康老板搞的鬼。

    我们四目相对,两分钟说不出话来。

    末了,我老公说:你赶紧带东东走去广州吧,越快越好,这里我来处理。

    整个事件,我老公说得最男人的一句话。他准备一个人扛下来。这也是我跟他至今没有离婚的原因。

    走不了了!警笛呜哇呜哇叫着,我跑到窗户边探头往下一看,两辆警车停下来,王所长带着小毛和其他两个警察下了车,直奔我这个单元。

    我老公也慌了,我反应比他快点,我说赶紧给你弟弟打电话,让他无论如何救我们。

    我老公手都抖了,拨了他弟弟电话,还没接通呢。

    警察就当当砸门。

    电话通了,我老公对他弟弟还重头说起呢:你嫂嫂开了一家店....

    我夺过手机来,说:叔叔,警察就在门外砸门要抓我们,就因为我昨天夜里上网说了事情经过。

    罗江说他在芙蓉山庄呢,跟他们谈好了。

    “你们没事了,我让他们给警察打电话。”他声音很疲惫。

    王所长在门外:我知道你在里面,赶紧开门,不然我们就采用手段了。

    没回答,哐当一声巨响,他们好像用铁锤什么地在砸门,门框都震动了。

    我老公在里面喊道:姓王的,你别他妈的欺人太甚。

    王所长说:别怨我,是路局长下的命令。

    我老公吼道:先别他妈得砸门,领导马上就给你打电话。

    王所长:我等你三分钟。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说了两句,他冲里面说:对不住了,我也是奉命行事。带人灰溜溜走了。

    跟做梦似的,好像不是真的。

    差不多两分钟,我们都没说话。我跟我老公说:你扶我到沙发上吧,我已经走不动道了。

    他扶我过去,我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我望着我老公说:想不到你们罗家叶也出了个牛逼人物。

    13

    故事讲到这里,尤倩倩松弛下来,叫了一瓶啤酒润嗓子,她用筷子点着碗里的菜,道:你看,现在的菜永远吃不出小时候那种味道来,刻在你的脑子里,一辈子忘不了。食材越来越假了。都以为乡下原生态、原汁原味,真材实料。结果被骗得的结结实实,邙县大大小小的饭馆,打着土味招牌,有几个用土味的?超市里看看,全是冒牌货、假货。只要吃不死人就没事,也没人管,没人问。

    店里只剩我们一桌,店老板坐在里面昏昏欲睡,听了,接过话茬:而今就是这行市,就拿餐饮来说,我一家用土鸡土土鸭,真材实料,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吃饭的一听价就就去别家了。如今的买卖难做得很,难做得很!

    我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罗塘镇不知谁发明了进城卖虎骨的生意,起初几个老汉带着虎骨进城,十天半月回来,赚二三百,成为四邻八村的名人。不说那时乡下人进城一趟不容易,单说这钱,一家人辛辛苦苦种地一年,不如他进城一两趟。谁不羡慕?谁不想跟着去做这买卖?楞有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了其中一个老汉。过两年亲戚带亲戚,便有了一批人专门进城卖虎骨的,专门的话术、道具、虎骨的制作也有专门的技巧。如学徒一般,一个传一个。再过几年,人多了,去的城市多了,虎骨生意便不好做了。‘条子’也专门抓他们。我上初中时,我堂哥也跟着亲戚卖虎骨。一天夜里,我见识虎骨制作的全过程,用牛后腿骨在铁锅里炖煮的软了,然后用钻头、篾片、绳索、锉,塑出虎腿弯曲的造型。极富想象力和技巧。又有专门的叫卖切口:虎骨虎膏,吃了走腰;主要是泡酒喝。零卖外面切一块,不易穿帮;整卖的话,买主回家切开一看,里面竟是篾片绳索,方知上当受骗。

    这门生意到我上高中时就难以为继了。想着当年多少父母挖空心思让在家种地的儿子跟着去学徒赚钱。从未考虑过犯法被抓坐牢的风险。

    “中午,罗江给他哥打电话,说来家吃饭,让发个位置给他。我说县领导不请他吃饭吗,他大概听见了,说:那有什么意思?他也吃不下。我两个有担心起来。不会跟县领导撕破脸皮吧?没过一会,楼上听见敲门声,开门罗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手提袋,我一看正是康福寿药酒

    罗江:康老板非要送我来,又非要塞我两瓶药酒。他随手就把药酒方门后了。

    我说他怎么回来了。躲着不露面。

    罗江说:康老板、黄老板前天都回来了,我那个同学昨天早上回来的,专为调解。他是赶昨夜飞机来的。

    我说: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哥去接你。

    罗江说他打了个出租来的,到宾馆写了一夜的稿子。走到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这回邙县彻底没朋友了。顿了顿,说,没了就没了,跟他们也不是一路人,这回跟我那处长同学估计也要断交了。

    我说:那还是让你哥辞职得了,这次放过我们,以后还得报复。

    罗江摇摇头;他们也没那个胆。

    我说;不是我爱出风头,故意挑事,太憋屈了。谁都可能赶上!现讹了我三万,后面还有罚我五万。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罗江:罚钱你还是要交的,领导的面子。

    我脸上带出不高兴来,叔叔没谈出实际效果来。

    罗江看出来了:放心,他们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把钱给你补回来。

    在外面叫了几个菜,我问罗江:要不喝康赛平送你的药酒,他送人的应该是好酒。

    罗江说:谁喝他那个..喝点啤酒吧。

    他哥下楼去买啤酒。哥们见面也没什么话说。全靠我在中间穿针引线。

    我小心翼翼地说:妈还好吧?

    罗江沉默了很久说:还好,总担心我哥。也想她大孙子。

    我猜测小叔连夜赶来处理,婆婆多半起了很大的作用,天下父母心嘛。

    喝了几杯酒,罗江看着我们说:我跟他们做了一个交易。我辜负了一个人,也出卖了人家。

    14

    罗塘工业园建设之初,圈了罗塘下属两个自然村大片土地,极少补偿,村民自然不干,少不得吵吵闹闹,邙县领导铁腕弹压,大部分村民屈服,有几个不服的,跑到北京上访,被抓回来,威逼利诱,自是算是平息下来。其中一家的子弟在北京上大学,暑期回家明察暗访,挖出不少内幕,整理成材料,因罗江是在报社当记者,得其信任,便将材料转交罗江,希望能够告示天下,为村民讨回公道。罗江看了,踌躇数日,曝光不难,难得是之后....必引起邙县官场的大地震,跟这些父母官解下深仇大恨,日后难回,在乡的亲戚故旧或受牵连。罗江心怀歉意,对小孩说:这个是敏感材料,不太容易见报,得找机会。小孩在网站上发了几个贴,很快沉溺,又忙着要找工作,很快便偃旗息鼓了。此时就此搁下。这回为了兄嫂,罗江把这柄锈剑重新打磨,自嘲老刀笔的他行文不动声色,然而,邙县的两位领导看完浑身一阵冷汗。

    罗江的处长同学比他早一天到邙县。他是一手托两家,前来调解的;前途无量,又是市领导的东床,书记、县长都不敢得罪。当晚在芙蓉饭庄设宴款待,夜深乃罢。自然中间龃龉在酒席间轻松化解。

    早上未等起床,罗江便来电话。

    他同学颇为不乐:老罗,邙县太敏感,我不太好说话。你找找别人试试。

    罗江:我给你转了篇文章,请你转给他们看下。如果他们坚持要跟我兄嫂过意不起,我也没必要留情面。

    文章发过去。两分钟后,他同学便约他去宾馆谈。

    见面说:老罗,你在老家可以有很多朋友,利用你的媒体资源,利用你的文笔,多给家乡做正面宣传,是不是?不要总愤世嫉俗?快四十岁的人了,别弄得老家一个朋友都没有。

    罗江:我是被他们逼的这个份上了。我不求他们照顾我家人,至少不能被欺负。

    他同学说:这样吧,我把县领导叫来,一起聊聊,你也认识认识,交个朋友,以后在邙县办点事也方便。

    罗江:不麻烦了,我就两点要求,一别让我嫂子因救人赔钱;二,别让我哥因受处罚。

    他同学说笑道:我知道你轴劲上来谁也劝不住,我豁出脸去给他们说,应该没啥问题。你也帮我一个忙,邙县招商会,你也写一篇文章找地方发发,也是举手之劳。

    罗江说本来他最烦这个,但救兄嫂心切,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了。

    一会儿康赛平闻风便赶到了,黄建龙不久亦到。

    几天后的晚上,尤倩倩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她老公打开电视看邙县台。

    一个普通话说得不甚利索的女主持介绍:由市长孙毅率领的在外乡贤回乡双创恳谈会在我县胜利闭幕。县委书记李伟东、县长王振跃以及其他相关领导出席….此次招商会,硕果累累,投资意向高达30亿。与会的乡贤、企业家参观了罗塘工业园和下山开发区,对我县的投资环境和投资政策十分满意。

    电视画面一转。黄建龙接受记者采访。

    女记者:黄总,据我所知,这是您第三次回乡投资,请问您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有什么要说的吗?

    黄建龙:市委市政府领导、县委县政府领导高瞻远瞩,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开创了良好的营商环境、投资环境。我们在外的企业家更有责任有义务,为家乡的经济腾飞贡献自己力量。也体现了县委李书记提出的先富帮后富…..为了更好地带动邙县中小企业创业创新,我联合了康赛平康总等十几邙县籍企业家共同出资100万设立了邙县创业基金,每年资助一批在邙县创业的企业和个人...

    尤倩倩听得心焦,冲他嚷道:关了关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次日,县委办公室给尤倩倩打电话,说让她出席邙县创业基金第一届大会,作为个人一等奖获得者大会安排了发言。

    尤倩倩撂下电话,望着她父亲:爸,你去吧,拿到钱直接去工商所把罚款交了吧。我怕我一见那些人就蹿火,还他妈的让我讲,讲我怎么被他们戏耍吗? 要我配合他们演戏,我做不到。

    他父亲点点头。

    “罗江去乡下呆了几天,一直没回,算是给我们保驾护航。我拿到钱的第二天就急着赶回北京,他哥一早就下乡了,没法送他。他就去车站坐大巴。他挎着一个牛仔包,踏着一双旧拖鞋。我跟东东送他,替他拎着康赛平送的那袋药酒,走了几百米到邙河桥边。他说不送了,他认得车站了。我把药酒交给他。他也没接,看了看说:暑假车票紧张,没买到卧铺,带东西麻烦,算了,你留着吧。跟东东说了两句就走了。他走不远,东东看着我说:叔叔是不是混的挺惨的。也没个车送。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提着药酒,看着袋子上的老头像,觉得越来越重,我用力往桥下一抛,看着药酒在空中翻滚着,落在污浊的河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东东不解地望着我:妈妈,干嘛扔掉它。

    妈妈觉得它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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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他们所说的营商环境、投资环境实在不敢苟同,把货品清理了,店面转让了,把微微的股本金一分不差还给她。算下来里外赔了四万多,还搭了二三个月的工夫。我一气之下重回温州,心里憋着一口气,老娘在外面也搞出点动静来,回去也让那些狗眼睁大了看一看。投资就冒进了,卖了一套店铺、一套房,二年被骗精光。没奈何又退回邙县。正好罗塘林书记升了副县长,我平时在他夫人身上就下了工夫,这回又砸了重本,赌他仕途顺利,还真押对了,他上上下下很吃得开,两年不到,变成常务副县长,什么都管,我就跟在后面做点生意。康柔小贱人也有事没事往他家跑。有一次碰上了,林夫人对我说:小康的药酒各乡镇每年要的还真不少,不如你也代理了吧。

    我一想,都是赚钱,卖什么不是卖。就又做起来了,一年也卖一两千瓶,也能赚不少钱。前几天黄村新修的祠堂完工,据说黄建龙个人就捐了二百万,气派的不得了。黄村几千人庆祝吃酒席,康柔让我去谈,我去了,谈了二百瓶好药酒。在祠堂还碰见黄翠萍这个大贱货,知道我现在是林副县长的红人,见我出来还打招呼:尤总好,尤总来了。好像忘了她讹我的事。”

    “其实我也快忘了,使劲赚钱呗,等东东大了,他至少可以不用像父母一样”

    尤倩倩说完,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

    我摇摇头:我没这个资格。

    尤倩倩叹了口气:我记得有什么人说过一句话,成年人只看利益,不问对错。这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多对错?!

    是非对错真的不重要吗?我也有些茫然了。

    她讲完她自己的故事如释重负。

    “要不要我帮你引荐下林县长”她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已经开始打呵欠了。

    我屁股坐得生疼,是时候散席了:不早了,走吧。

    她结完账出来,欲开车送我。我婉拒了,看着她上车开走,在附近找了一个宾馆。

    次日一早回家,回乡过年人们陆续回来,鲜衣怒马。我清楚很多人其实是颇不济的,然而回老家过年的架子不能不要。老娘不说我了,只是暗暗长吁短叹。我忍受不住,跟她说公司有事要回。老娘流者眼泪说:她是入土半截的人,难道还指望我赚大钱来享福吗?只不过将来入了黄泉跟你爷见面,说起你来,如何作答呢。你爷一辈子憋屈,养活三个仔就指望你能扬眉吐气。末了,老娘抹泪说:走吧,走吧,省得你也难受。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子,你给的钱我跟你爷都没动过,全给你存着,现在想你也有难处,拿回去用吧。

    我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

    老娘塞到我手里,我还不知道你,跟你爷一样,就是倔!

    逃也似的上了火车,想起老娘来,一夕难受,未曾合眼。

    还未出站,赵老板打电话来,说他觉得我做的产品还是很不错的,考虑投钱让团队维持下去。说晚上最好一起聊聊。我素来看不上他这种暴发户的狂躁。他这几年靠着行内很权的几个甲方领导,发了迹。听行内人说那我们的产品做得不错,几番找上来找合作注资之类的。我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几次把他撅回去。

    到酒楼时,他已入座等我。桌上赫然摆着发我微信里的那瓶泡蛇的药酒。我肚里一阵翻江倒海,心生一念,想转身出门就走。

    入座之后,他对我说,菜点完了,便吩咐服务员上菜。一面指着酒缸对我说:泡了三年了,看看这蛇,还跟活的似的。今晚来它,保证你激情似火。

    我摇摇头:我来不了,要不您来它,我来点啤的

    他似笑非笑;老刘,不是我说你,你现在也没什么条件挑食,有啥就吃啥,懂不?

    我一想也是,公司都这样了,有人愿投钱,我有什么理由挑呢,看着他打开盖,倒到两个玻璃杯里,其色黄如陈年尿液。一股中药味刺鼻而来。

    我皱皱眉头。

    赵老板正颜厉色道:老刘,我说话直,有时候你喜不喜欢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得给我面,讨我喜欢。这是一种权力,也是一种实力,知道不?看见不?这么一杯,一杯下去,投二百万。

    中晚唐,宦官得势,本着吃啥补啥,嗜吃驴马鞭,时宴多有此物。士人难道喜欢这种骚膻之味?不过借此讨好宦官而已。

    我端起酒杯来,如有千钧之重,喝下去公司则生,喝多了,喝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正如人的精神,矮下来久了,也就慢慢不觉了。

    做尤倩倩有什么不好么?

    我把酒杯放下,冲赵老板淡淡一笑:还是你自斟自饮吧,外边月光很好。我要去看看。

    我转身出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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