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揍的小孩

欠揍的小孩

做了母亲之后，我知道了养育孩子是万分不易之事。在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并且时常表现出一些缺点的时候，我打心眼里体会到我爸妈的艰辛，因为我知道孩子的那些缺点，就是来自于我。我经常觉得她欠揍，而很多年前的我，也是个欠揍的小孩。

在很多人眼中，欠揍的小孩大概就是不听话，爱哭爱闹，破坏东西，骂人打人的孩子。而我是个例外，我从小就很安静，不哭也不闹，甚至不喜欢和小伙伴玩打闹的游戏，可我依然很欠揍。我即使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会把爸妈气得抓狂。比如，我会把衣服上的纽扣拧下来，一点一点拧，最后拧断了线，纽扣掉了；或者把好不容易长好了的伤疤抠掉，露出红红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或者自己躲在房间看书，我很喜欢看书，但经常把书皮揉啊揉最后撕坏。而当时我的爸妈正在渡过一生中最为忙碌的阶段，尤其是妈妈，爸爸有两年外出上学，她一个人要照顾家，还要拉扯我们一双女儿。她不善言辞，也不懂得怎样教育，只好动辄就打，动辄拿我出气。而她当年的辛苦和煎熬，我在有了孩子之后，才慢慢理解。

所以我的童年生活中，挨打是生活的常态。我觉得挨打的小孩也要分好几种，有的看到父母拿起“武器”马上逃跑，有的小孩马上哇哇大哭，或者犟嘴，导致挨更重的打。而我，哪一种都不是，我天天挨打，但我一次都不哭，也不跑。原本大人的心理可能是，打你一顿，你认个错，哭两声喊一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也好，气也就消了。大概大人们最恨我这样的小孩，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候挨打完了我会躲到别的地方哭一会儿，但挨打的那个时刻，绝不认错，因此，我总是比妹妹多挨打。

妈妈经常发现我把纽扣拧下来，或者抠掉脸上的伤疤，气不打一处来，她总是一把提起我扔在炕上，一把拿起屋子里的笤帚，狠狠地打屁股。打完了她继续忙着干活，我偶尔也会躲起来哭一哭，觉得为什么我不快点长大，天天挨打，当小孩的日子可真是痛苦。而妹妹和我截然不同，她是很会看人脸色的孩子，只要看到妈妈拿起扫帚，她总是转身就跑，跑到奶奶屋子里，三下两下窜上炕，躲在奶奶怀里。即使妈妈打的是我，她也要跑，跑去跟奶奶说，妈妈又在打姐姐了。而我屡打不改，坏毛病依然是坏毛病，现在想想，当年的我可真欠揍，遇到我这样的小孩，我爸妈也是够烦恼了。

记忆中爸爸倒是不怎么打我，但是我们都怕他，印象中爸爸暴怒了两次。一次是我看他批阅作业，趁他不注意，拿着红笔把他写在学生的作业本上的评语全部描红了。爸爸拿着戒尺，逼问我谁干的，我不承认，但吓得不轻，可他手中的戒尺始终没有落下来。好像后来他还自己替我承担下了那个错误，到学校主动给学生解释，道歉。

还有一回，我们姐妹俩都上小学了，家里叔叔们拿来的课外书很多，那时候有课外书读很珍贵，而我们把那些书拿到学校，送人了。后来那箱子里的书都没有要回来，有些书被弄丢了，爸爸发现的时候十几本书都被我们送出去了，他气坏了，拿着鞋底打我们屁股。那一次，我们吓坏了，妹妹跑得快，提前跑去找爷爷奶奶，我不跑，又挨了好几下。

欠揍的小孩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再没有挨过爸妈的打。上中学，上大学，爸妈都没有因为学习成绩的问题体罚过我们，甚至，连责备也没有。现在想起来，我的父母开明之处在于，不拿学习成绩的好坏评价我们。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失败，爸爸一句话都没说，还想尽办法让我心情好起来。他总是说，念不了书就不念了，因为逼迫而造成心理创伤才是最可怕的，精神状态可不能出问题，他决不能养一个傻姑娘在家。

再后来，我完成学业，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也有了孩子。也总是会因为孩子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不尽如人意而生气，有时候吓唬她，有时候也会打她。而妈妈当了姥姥之后，总是不让我打孩子，连大声的斥责也不让，每次都护着她。爸爸也是一样，有一天，他喝醉了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给我安顿各种事情，最后一条就说不许打孩子，否则可要找我麻烦。我打趣说那你当年干嘛打我啊，他哈哈大笑，好像回忆起来很多年前的事情，又开始给我讲，一字一句地表达着：“那时候你多犟啊，我打你们俩，惠子看到我生气老远就跑了，跑到你奶奶怀里再不敢出来，你呢，不认错，不逃跑，非要站在原地等着我打，气得我多打你好几下……”他像说梦话一样复述着当时的情景，我呵呵嘿嘿地回应着，可是突然就很难过，眼泪止不住流下来。那个瞬间让我觉得，原来我的童年是那么幸福，很多回忆在时间里走失，当有人突然提醒我想起的时候，莫名的难过和感动涌上心头，像是任性的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

养育孩子的这几年，我真正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辛，真正了解了我的父母曾经也很不容易地养大我们。虽然当时因为我太“欠揍”挨了很多打，当时我万分倔强，一次次挑战爸妈的耐心；当时打在我身上的那些笤帚和鞋底，也让我无比盼望长大。而在今天的我看来，那些回忆也没有那么不堪。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长大才是一场真正让人疼痛的脱胎换骨。

后来的很多年，再没有人打过我。然而成年后的我，终于体会到有刀划过心脏的疼痛，那些伤口不断愈合也不断被撕开，那把刀也许是时间，也许是成长本身。很多年前，打在身上的所有疼痛都不曾留下痕迹，当时的我们，哭一哭，又开始发自内心的欢呼雀跃。今天明白了，原来孩子的世界那样简单，无忧无虑。今天的我们，要花更多的力气去掩饰伤痛，把微笑留给更多的人。长大，让我们学会了隐忍，隐藏，甚至，身不由己的伪装。原来，最无法抚平的创伤，都在心里。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变回那个欠揍的小孩，让我的爸妈再尽情的揍一回。我终于知道，当年那些我以为的痛苦，都不是痛苦，那是我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