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瑞清刚刚吃完早餐，走到厂里，儿子红卫就急急地朝他喊:“爸，车装好了，走吧。”

“油和米都弄好了，棉被和棉衣到了没？和养老院都核实了吗？”

“油和米都已经装好了，棉被和棉衣都直接寄到养老院里了。”

“哦，好的，那我们走吧。”

车子行驶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

“爸，到养老院要个把小时呢，您闭上眼休息会儿。”红卫关切地对瑞清说。

冬天到了，公路两边的银杏树下，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引来了三三两两的市民在拍照。初冬的晨风已夹着阵阵寒意，瑞清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呢子大衣！

车子来到养老院，刚好有外地的考察团在这里参观，院长拉着瑞清的手，和来考察的领导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企业家加慈善家。”“没有，没有，不敢当，我只是在赎罪！”瑞清赶忙摆手，示意院长不要讲。

那么瑞清为什么要说是在“赎罪”呢？下面我来讲讲他的故事:

(1)

1966年，二十五岁的瑞清刚刚从部队转业，来到了本地的区政府，当上了人武部干部。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初期，瑞清因刚从部队回来，年轻又有文化，加上爱出风头，年轻气盛的瑞清无疑成了当时的大红人。

瑞清不仅政治上又红又专，而且人也长得相当帅气，他身高一米七八，臂壮腰圆，白皙的皮肤，鼻子高挺，眼睛炯炯有神，在当时，红人瑞清成了众多姑娘追逐的对象。

而瑞清独独钟情于当时文艺宣传队的美萱。

美萱是区政府所在镇子上的姑娘，她一米六五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凹凸有致，白里透红的皮肤上，镶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唱歌，跳舞样样在行。

瑞清和美萱在众人的眼里，就是一对金童玉女，非常的登对。两人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对方，卿卿我我，非常的相爱。

不久，两人在领导和长辈的祝福下，喜结连理，有情人终成眷属。

(2)

结婚后不久，瑞清就被提升为武装部长，美萱也因是干部家属，条件优越，婚后就一直在家料理家事。第二年就有了女儿红英，因美萱的娘家就在镇子上，瑞清就让丈母娘少干农活，常常帮美萱带孩子。镇子上的女人们都羡慕美萱福气好。

婚后第三年，美萱又怀孕了。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本来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令，变成了“文攻武卫”，不同派别的造反派之间的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神州大地一片混乱。美萱也听说了，各大城市的武斗已经死了不少人。

每当在外面冲在斗争最前面的瑞清回家，挺着大肚子的美萱，看着满脸疲惫的瑞清不免唠叨几句:

“清，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悠着点，你看，咱们的红英多少可爱？眼看着老二又要出来了。我听说，上海杭州那边死了不少人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怎么办。”

瑞清总是搂着美萱:“你放心，我会注意的，我是武装部长，我不冲在前面不行啊！”

某日，瑞清匆匆回家，拿了件外套，对美萱说了声:“我接到县里电话，让我去开个会，可能几天不回来。”

“城里现在很乱，你要小心。”

你放心，我会注意的。瑞清回头又吩咐丈母娘:“妈，我不在家，你这几天别回去了，就住在着吧”。

“好的，你小心点。”美萱的妈妈也赶紧吩咐女婿。

其实，瑞清是接到县里的电话，让他带人去参加武斗的，怕美萱担心，他刻意隐瞒了实情。

(3)

瑞清一走，居然一个礼拜不回来，那时候，通讯不发达，瑞清本身不是县里的干部，打电话到县里人家也不知道是谁，更何况，那时城里已经一片混乱。美萱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消息，多少知道了瑞清是到城里参加武斗去了。

美萱挺着个快要临盆的大肚子，天天赶到区政府去打听消息。得不到消息，又不见人回来，美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一个礼拜瘦了一大圈。

第八天，瑞清终于回来了，美萱看到瑞清回家，是又哭又笑，跺着脚，对瑞清说:“再也不许去参加武斗了。”

“好的，我答应你，再也不去了。”

过了两天，美萱生下了第二个女儿红艳。

美萱坐月子期间，瑞清特意请了几天假，帮衬着丈母娘服侍美萱。然而，细心的美萱发现，瑞清自从城里回来之后，话语少多了，而且时常一个人发呆，美萱心里直嘀咕:按道理，家里又贴了个女儿，是喜事啊，应该高兴还差不多，难道是嫌我又生女儿。不对呀，瑞清很喜欢女儿的，他一直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的。

“瑞清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美萱试探着问瑞清。

“没有，你想多了，我只是有点累。”瑞清对美萱笑了笑。

(4)

既然瑞清这么说，美萱虽有疑惑，也不再多问了。请假期满后，瑞清也就正常上班了。

不久老二红艳出生满一百日了，按当地风俗，美萱在自己的母亲陪同下，抱着孩子到理发店给孩子理发，大家都夸孩子长得漂亮，像极了美萱。正当大家说笑间，一个老公和瑞清是同事的女人，把美萱拉到一边，趴在美萱耳边耳语了几句，美萱顿时变了脸色。

回家后，美萱借口有事，让母亲带着老大红英回母亲家。她一直心神不宁朝外面张望，焦急地等待瑞清回家。

终于瑞清下班了，刚进家门，美萱就一把把瑞清拖到房间里，急急地问:

“听说你这次在城里参加武斗，把人给打死了。”

“你知道了?”瑞清无力的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前段你在坐月子，不敢和你说，其实，我也不确定。”

“究竟怎么一回事？”美萱带着哭腔问。

“那天我带着几个人，到了县里，领导知道我当过兵，给我发了枪。后来，双方发生冲突，对方人多，挥舞棍棒朝我们冲过来，我情急之下就开了枪，只听对方喊:打死人了……。我们就跑了。后来，听领导说，他们那边死了人，领导还表扬了我。”

看美萱脸色吓得铁青，瑞清安慰她:这是派别斗争，应该不会追究吧。美萱虽然难过，却不敢声张，只是心里忐忑不安，但愿这场风波早点过去。

后来，局面慢慢稳定了一些。瑞清还是当着他的干部，两年后，他们又添了个儿子。美萱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瑞清早就耳闻死者家属一直在上访，他心里虽然忐忑，脸上却不露声色！

(5)

转眼，到了1976年，粉碎了四人帮，所有的社会秩序开始恢复正常。

某天，区政府突然来了一辆警车，把瑞清带走了。临走前，瑞清要求见见家属。面对哭得撕心裂肺的美萱，瑞清只是平静地吩咐她:不要难过，我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带好孩子就好……

判决很快就下来了，瑞清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收到判决书的那一刻，瑞清彻底崩溃了。他不吃不喝，不说话。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是，美萱和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没有了他，他们可怎么办？

到了他到劳改农场的第一个接见日，美萱带着几个孩子，来到了监狱看瑞清。

看着三个年龄分别为九岁，六岁，三岁的三个孩子，瑞清狠下心对哭得泣不成声的美萱说:“从今以后你不要来看我了，带着孩子改嫁吧。”听了这话，美萱嚎啕大哭:“我绝不改嫁，你活着我等你，死了，我就一个人把孩子带大。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要争取改判。你要为我们争取啊……”

(6)

在监狱领导的耐心劝解和启发下，瑞清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在监狱认真接受教育，积极改造。两年后，改判了无期徒刑。

在这段时间，美萱雷打不动地每月一次带着孩子来看瑞清。

这次瑞清认认真真地对美萱说:“我虽然改判了无期，但出狱遥遥无期。为了孩子，你改嫁吧，离婚协议我已拟好，你签个字就行。“说着，他把自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颤抖着从小窗里递了出来。

“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也不会改嫁，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才对得起我和孩子。”说完，美萱把瑞清递出来的离婚协议书，看也不看，“嗤嗤”撕了就扔了。

“我已和妈商量好了，几个孩子都相继上学了，现在市管会也不太管了，大家都开始做起小生意了。我准备到市场上，摆个早餐摊，赚钱供养几个孩子。”现在的美萱相比瑞清刚刚入狱时，已经淡定许多。

“这样的话，你就太苦了。”看着憔悴的美萱，瑞清流着流心疼地说。“都是我连累了你和孩子。”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为了你和孩子，我吃多少苦都愿意。你只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瑞清没想到，这几年生活的磨难，已经使美萱刚强了许多。

(7)

回家后不久，美萱就在市场边上摆起了一个做早餐的摊位，卖饼和豆浆，粥。她每天早上三点起床，把前一天晚上泡上的黄豆，拿到豆腐坊磨好，然后回家烧，煮，沥做好豆浆，把前一天晚上调好的馅，还有煮粥的大米和工具，以及锅碗瓢盆一起挑到摊位上，然后再生上煤炉，煮上粥，和好面团。待她把所有行头摆好，往往天刚蒙蒙亮。

决定要做早餐卖之后，美萱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她用心向别人取经，然后自己回家练习。总结出了一套经验。和面粉的时候，她先在水里放上少许盐，把面粉揉得稍微软绵一些，然后醒上半个小时。

馅料她做的是两种饼，一种是全素的，三月青或者青菜切细，撒上盐，拌匀然后控水，再把千张切成细细的丝，把这两样食材炒好，就做成了饼的素馅。薄饼的馅，她是买偏肥的五花肉，把它剁成肉糜，再把自家腌制的冬菜用菜籽油炒过，然后，加入些许生蒜末，再和肉糜混在一起剁成糊状。

她做的素饼小小个，厚厚的饼里是足足的馅，外面薄薄的皮。薄饼是填入大大的一坨肉糜冬菜馅，再把它擀成很薄的饼。再用菜籽油一煎，香气四溢，素饼鲜美，薄饼软绵。

美萱本身人长得漂亮，清清爽爽，再加上做生意实在，舍得下成本，她的豆浆和饼都渐渐地成了当地抢手的早点，吃客也越来越多。

最初是美萱的妈妈帮着做，懂事的孩子只是在星期天和假期也都在摊位上帮忙。

因为是牢改犯的家属，美萱和孩子除了身体上的劳累，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打击。几个孩子在学校里上学，常常要受别的小孩的谩骂和歧视，因为他们的爸爸是杀人犯呀，这也影响了孩子的学习。于是俩个女儿读完初中后，就回家和妈妈一起做生意了。这让美萱难过不已！

这生意美萱一做就做了十八年。这十八年她除了每月雷打不动要抽时间去看瑞清外，其余时间全部操心在这个生意上。期间也有不少不错的男人来向她示爱，她总是一口回绝:我是有老公的人。

美萱对感情的忠贞，对孩子的爱，和对家庭付出，深深地感动了在监狱里的瑞清。他也积极改造，接受再教育，他在监狱里申请学习厨艺，专研各色菜品。他和美萱商量好了，等他出狱，回家开饭店。

(8)

瑞清通过努力改造，也赢得监狱领导的首肯。给他无期改判有期，最后在监狱里牢改了十八年后，瑞清终于刑满释放了！

瑞清服刑期间，她的大女儿已经成家，并有了小外孙。二女儿也马上要结婚了。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大饭店跟厨师学艺！

不幸的是，瑞清的父母和美萱的父母，都在瑞清服刑期间，相继离开了人世！

出狱那天女婿租了辆车，接瑞清回家。亲戚朋友也都等在家里和他见面，大家都感叹这么多年美萱的不容易。

瑞清入狱时，俩人正是花样年华。回家了俩人却已两鬓斑白，怎不叫人感慨万千！

待夜深了，来探望的人都散去。瑞清抚摸着美萱已现苍老的脸庞，流着泪深情地说:“我回来了，你好休息了，我会努力赚钱的，让你后半生享福”。“你别着急，你呆里面二十来年了，对外面都已陌生，你先熟悉熟悉再动手做，这些年，我已经攒下一些钱，我们要开饭店也有成本了。”美萱边替瑞清擦去眼泪，一边宽慰他！

(9)

经过两年的摸索和考察，瑞清让美萱转让了市场上的摊位。带着厨艺学成归来的儿子，在镇上开了一家规模中等的饭店，两个已成家的女儿也参股，并参与管理。

由于饭店讲究货真价实，瑞清和儿子的厨艺也很不错，再加上美萱市场上做了多年早点的口碑和人脉。他们的饭店做得风生水起。

瑞清独家秘制的柠檬泡爪和扣肉，成了食客们堂食后必加外带的菜肴！

随着饭店声名鹊起，十来年间，他们的饭店几经扩张，成了镇上数一数二的酒店。

期间儿子红卫也结了婚，并有了孩子。不满足现状的红卫，开始寻找其它途径。当他发现淘宝上可以卖东西，就把他们饭店的特色冷菜，放到网上销售，结果生意相当火爆。

脑子活络的瑞清嗅到了商机，他和儿子一合计，把饭店交给两个女儿管理。他和儿子开了一家食品厂，专门制作各色冷菜，在网上销售。

没想到，食品厂一年的收入，居然相当于饭店十年的收入！

经过产品不断的更新换代，和近十年线上线下的双向销售，瑞清的食品厂也迅速扩张，他的个人资产也达到了巅峰。

(10)

现在的瑞清已是个十足的老板！年纪大了以后，他把厂交给了儿子。自己和美萱开始过上了养老的生活，并开始关注慈善事业！

有钱以后的瑞清，生活还是保留着以前节俭的作风。他开始资助那些没钱上学的孩子，并且一发而不可收。他和子女们说，以前你们因为爸爸坐牢，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现在爸爸要资助他们，为我自己赎罪！几个子女和美萱都十分支持！

他还时常资助各养老院，他说他因为牢改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机会，现在也要弥补！

只要他从电视上知道，哪些地方有天灾人祸，他都积极捐钱捐物！

当电视台和报社要采访他时，他都婉言谢绝！

他说:我只是在为我自己赎罪，为子孙后代积德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