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1
那天清晨,妈妈去超市买了两大塑料袋的东西回来。我在窗边望着她,最后一段路她已步履蹒跚。
刚踏进门,妈妈便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将塑料袋搁在餐桌上,然后疲惫地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约莫过了半分钟,妈妈用手缕了一下额前的白发,重新站起身,将物品一样一样往外掏。妈妈的脾气越来越急了。
童年记忆中,傍晚我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妈妈回家。她的帆布书包不亚于机器猫的口袋,总能变出我没吃过的东西。那份期待和念想,比食物本身更让人着迷。
我缓过神时,妈妈已经提着另一袋蔬菜进了厨房。不久,传来一阵水流的哗哗声,接着是刀刃的咄咄声,抽油烟机的风鸣声,炉灶点火的噼啪声,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之前充耳不闻的,如今如此悦耳,让人心安。
又过了一会儿,杏鲍菇炒牛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我知道它有粘稠的黑胡椒酱汁,最适合拌着米饭吃。陆续地,妈妈又端出来我爱吃的芹菜鸡蛋、家常豆腐和鱼香茄子。墙脚放着家里用了十几年的大陶坛,妈妈从里面夹出五六根刚腌的小黄瓜,坛口的边缘缓缓流下淡黄的汁渍。
她就这样不停地做着家务,直到厨房中实在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忙碌。她滴的一声关掉抽油烟机,厨房像音乐会演奏完终章一般,恢复了寂静。
我轻抚着桌沿儿,缓缓绕着桌子,很想坐在她的身边。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发出滴答声,是微信的提示。我知道是谁,发消息的人正戴着老花镜、拿着手机坐在餐桌边。
这是我离开的第8天。
好几次了,她就这样做一桌子菜,然后给我发消息:小海,晚上妈妈做红烧带鱼,早点回来。小海,今天会下雨,你带伞了吗?小海……
妈妈想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仿佛这样做,我就还活着。
2
一闭上眼,就有噬骨的疼痛在全身蔓延。有的人做错了事,惩罚的却是别人,受苦的却是别人,疼痛的却是别人,生离死别的,却是别人。
4日那天晚上,小海要在公司加班,所以告诉我不回家吃饭。平时他开车回家需要半个小时,必定经过广通路的大十字路口。他看到路灯转绿为黄,于是减速停在了路口等红灯。
大概十秒钟后,一辆全速行驶的英菲尼迪直直地从后方撞向了小海的车。撞击的冲力不够挡住英菲尼迪,它继续向前,直到又撞向横向行驶的公交车,才踉跄停住。而小海的车因剧烈的撞击飞速旋转,向前冲出去十几米,才在惯性耗尽后停下。
让我去形容小海的车身实在太过残忍,我无法想象里面的小海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靠一口一口饭食长大的血肉之躯,在顷刻之间全然毁灭。那个司机的血液酒精含量竟是243.04毫克/百毫升。救护车匆匆赶到时,我的小海已经撒手而去。
小海入土为安的那一天,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回想起来,那天像断了线的珠链,只能捕捉零星散落在眼前的珍珠,而其他的片段已四散逃逸,无法重新串联。
我和欧阳互相搀扶着攀上那个静谧的山坡。坡上墓碑林立,间或种着松柏。这里是众生在世间的终点,可小海的生命之花还未盛放。
我以为我在那天早上已经流尽了眼泪,放空了悲伤。可是,当褐色的泥土将小海渐渐覆盖,我还是冲了过去——我想扒开那些污泥,我担心那里潮暗冰冷,我还想触摸他温热的身躯,哪怕此刻只有小小的一盒。他变得甚至比刚出生的时候还小,这样脆弱,我怎能放手。
我忍不住恸哭起来,身体像山坡上的石头一样向下滑落。他们过来把我架开,我无力反抗,就像我无力留住小海。阳光惨淡,却刺痛了我的双眼,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光圈。
3
在我的房间里,时间停滞在了4日的早晨。那天我起晚了,爸妈已经出门上课,我甚至连床铺都没来得及整理就出门了。被子现在还在床上保留着奇怪的造型。
桌上的灰尘已积了一层。若是以前,妈妈会开玩笑说我睡在庞贝古城里,到处都是维苏威的火山灰。
这是我离开的第15天。妈妈终于推开了我的房门。这一屋子寻常的物件,全都变成了妈妈的文物。
她没有去整理床铺,仿佛害怕冷却了被子的温度。她也没有擦拭那数不尽的灰尘,迷了眼又如何呢?妈妈的眼泪滚滚滑落。
我学画画学了九年,中间除了初一那年胳膊骨折,其余时间几乎没有间断。妈妈总是嘱咐我,要把画画在本子上,可以长久地保存。可是兴致来了,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经常在小纸片、草稿纸,甚至作业本的后面几页画画。妈妈不得不买了一个又一个塑料夹,来存放这些碎片。
妈妈终于走到书柜前,小心翼翼伸手抽出一个塑料夹,轻轻翻开。左边放着的是我在五年级课间画的小画,有龙珠、小悟空,还有重型坦克。右边放着的,是一个好看的女同学的侧影。
——“这女同学是谁呀?”我红着脸不说话。妈妈一定是想起了这段话,不然她怎么笑了呢。
这些大大小小纸片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每一个都是妈妈的字迹。妈妈的心思如绵密的细雨,细腻无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抽出右边的一个夹子。那里都是我初中的画作了。妈妈翻开第一页,那是从语文书上撕掉的一页。《最后一课》的作者都德被我穿上了火箭13号球衣,我还善意地给他添上了健美的肌肉。他实在太像詹姆斯·哈登了。练就这样一身肌肉至少需要一年,但是在我手里,只需要5分钟。
结果有天妈妈进房间找我,无意中看到了那张完美的改造。我祈祷妈妈的眼神不要往我的书上飘。可是,老师的眼睛从来都是从讲台统管全教室的,无一漏网。
妈妈看了一会儿,说:“小海,这张画的很不错啊,一点也不违和。”
我有些惊讶地问她:“妈妈,你不生气吗?为什么没说我没有好好听课?”
“也许你是下课画的呢?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吗?”妈妈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说话,因为画确实是课上画的,艺术创作有时候是等不得的。
“我有时候想,有的事情当时可能感到很生气或者很焦虑。而其实呢,可能过不了一周,这件事就毫无意义了。”看我愣住,妈妈想了一会儿,又说:“我是想说,有时候那些负面的情绪是没有意义的。犯了错,关键在于吸取教训,我们要向前看。”
妈妈一定是等到我那学期结束,将都德·詹姆斯·哈登撕了下来,保存到这里。我的许多小画没什么技巧,也没多少创意,只是因为是我画的,才对妈妈有意义。
可是我已经走了,我希望你好好生活。妈妈,你要向前看。
4
小海已经离开30天了。
那天同学群里老肖说女儿要办婚礼了,稍后会逐一邀请大家,我悄悄退出了群聊。前天我和欧阳出去买菜,碰到其他的老人闲聊,我俩不敢停留、快步走开,害怕听到别人的儿女如何忙碌,孙辈如何可爱顽皮。
我动了卖房的念头,离开这里,就没人追问我一切了,就不用躲避熟人了。可是小海的房间在这里。他的音容、他的气息、他的往事都在这里,我舍不得,又带不走。这房子是我的庇护,又是我的牢笼。
我慢慢地不再每天都掉泪。小海的离开,就像一座沉重的冰山,不会融化,更不会消失,只会悄无声息地移向深渊,不动声色地冰冻着我。
我几乎忘记怎么去笑。两个人的生活太过寂静,那天欧阳第一次打开电视,就当是一些白噪音也好。我下意识地按着遥控器,在播放相声的辽宁卫视停了下来。在那一两分钟里,我忘记了现实,竟笑了出来。
等我回过神来,感到的是无尽的痛楚。小海走了,我和欧阳必须继续生活。但我的世界就像一汪清水掉进一滴墨汁,悲伤丝丝缕缕、弯弯绕绕浸染每一滴水,笼罩每一种情绪,让快乐也变成一种罪过和惩罚。
清明节的时候,我又去看小海了,这次我仔细端详了我儿的墓碑。上面的照片是他十八岁成年那天照的一寸照。那是一张洋溢着成熟和喜悦的脸庞。我一生教书,习惯了滔滔不绝地讲述。然而此刻,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不知怎地,我想起戴望舒写给萧红的那两行诗句: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小海,我曾希望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现在,你可听着这海涛安眠?
晚上,我梦到了小海,他张着小肉手,叫我抱抱。而忽然之间,他就变成了大人的模样,我们像之前一样聊天。
梦中只道是寻常。
我没有意识到小海是来与我告别,醒后我久久回想他说的话。
“妈妈,此生已经亏欠太多,有亏欠才有牵绊,才有思念,才能救赎,才能补偿。妈妈,对不起。妈妈,来世还要相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