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奶奶生在旧社会，风雨飘摇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和血淋淋的旭日旗交相辉映，照耀着她的成长，不过她应该全都不认识。

        我奶奶向我隐瞒了年龄，少说了几岁，早年间说自己属龙，后来又说属虎，直到她出殡那天我才知道她和我爷爷同岁，属牛的。

        十五岁那年包办婚姻，相貌平平的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俊后生，方面大耳，浓眉大眼，满面佛像，这便是我爷爷。

        他们的家乡在邻省，1949年五星红旗又把他们以及兄弟姐妹老亲少友都送到了这个省来。至今我的户口本上籍贯那格仍填着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小学二年级那年，我爷爷奶奶已在这座城市相安无事生活了四十余年。我奶奶突然得了脑血栓，双腿无力，步履艰难；双手发抖，举箸提笔，诸多不便。

        这样说也并不准确，因为我这辈子只见奶奶提过一次笔，试着写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错了俩，剩下那个写的还是个不规范的二简字。旧社会穷苦人家的女儿不识字，在某一段历史时期内可能很光荣。

        我奶奶向来是个暴戾的老太太。小时候翻家里的相册，看到我奶奶在我爸妈结婚那天都板着脸，抑或阳光晃了眼睛也未可知。印象中奶奶或拿着笤帚疙瘩揍我于密室，或叉着腰骂我于街头，再就是操着浓重的邻省口音对着我妈大吼：“你你你……你放屁！”骂人的时候脑袋气得发抖，扎在脑后的发髻都散落下来。至于我奶奶骂我的话，如果放在电视里，十句里有九句是不能播的。

        这次大病，令她脾气也有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愈加暴戾。

        刚得病那几日，她几乎以泪洗面，初时哭得如评剧唱腔，时而高亢入云时而又低回婉转，后来哭累了，便问我：“奶奶可咋儿好啊？”

        这个蛮横一生的老太太也会如此这般，当真是怪可怜的。时日一久，她可能也认命了，虽然仍时常问我“奶奶可咋儿好啊”，哭泣的频率明显不如骂人高了。

        这一变故让我这个做了大半辈子甩手掌柜的爷爷开始做了些许家务。我第一次尝到爷爷的手艺，竟很受用，着实比我奶奶强多了。

        我奶奶也时常跟我爷爷哭泣：“老头儿啊，我可咋儿好啊？”

        我爷爷面对这个相濡以沫五十余载的老伴的哭诉，总是安慰道：“你行了！你这又啥勾当啊？！快溜地闭嘴吧！”嘴上吼着，手上端茶倒水，却也未耽误半点。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我奶奶的心情也有了好转，对我爷爷常说的话从“我可咋儿好啊”变成了“我没活够”。

        那段日子我爸时常叮嘱我：“你奶奶脑子愈来愈糊涂了，老小孩一个，她要说你什么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听爸话。”

        我妈也嘱咐我：“你奶奶怎么对我，跟你没关系。她现在开始糊涂了，是个老小孩，你千万别跟她吵架，听见没？”

        而我奶奶却从不认为自己是小孩，总要将她的龙头拐杖狠狠地杵着地面，发出砰砰声响，大喊：“我是老人！”

        我想她既然知道自己是老人，也不必让着了：“老人也得讲道理啊！”

        我奶奶则会再次强调：“我是老人，我不讲道理！”

        这是我们家回迁之前最后一年住在一起，我奶奶对我妈无来由的敌意愈加变本加厉，几乎没有任何掩饰。每当我妈畅想未来住进好房子里时，我奶奶总要出来大骂两句：“我可操你个穷妈的吧！你没那个命！你没那个命！”

        几次三番，我妈对回迁的盼望愈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