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肠公子,蟹也。自古以来,蟹就被老饕们评为天下至美之味,又以菊黄桂香的季节最为鲜美,执螯赏菊自然而然就成了雅人韵士那充满诗情画意的佳话美谈。
中国人吃蟹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商周,但使吃蟹成为风靡之事,可不当当是因为蟹的黄满膏腴,更是离不开骚人墨客嗜蟹的风雅咏颂。
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豪放不羁的真性情一览无遗。“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李白将怀才不遇的悲痛化作了吃蟹的力量。“遥知涟水蟹,九月已经霜”,只希望张耒求蟹可得,聊慰思乡之情。“一腹金相玉质,两螯明月秋江”,蟹的肥美在黄庭坚笔下是这么意境高远。“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却原来,苏轼首创的“老饕”一词也和吃蟹脱不了干系。徐似道的“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大有不吃蟹非好汉的气势在。陆游不但“残年更何事,执螯酌松醪”,更是“传方那鲜烹羊脚,破戒尤惭擘蟹脐”,宁可疥疮溃破流脓也不愿意放弃吃蟹。可见,远在晋隋唐宋,食蟹之风已盛行。(据考,苏仙作与蟹相关诗词赋近三十篇,而陆翁更甚,竟有六十余篇。)
我有一位长辈,自诩“伪文人”,每每煮酒食蟹至酣时,总会谈及其人生夙愿竟是一次食六蟹。但当我想细细追问之时,他却又脖子一歪,已然睡去。现如今,早已知道与张岱有关,那篇《蟹会》无疑称得上是千古绝妙的食蟹好文: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十月蟹肥,正是品蟹的好时节。张岱与群友,不仅食蟹,还有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及鸭汁白菜佐餐,饭是余杭新白米煮的,酒是玉壶冰,瓜果蔬菜有橘、栗、菱和笋,这真的是“天厨仙供”。读完《蟹会》,我也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一次食四蟹就好。
但让雅人韵士趋之若鹜的,那都是淡水蟹,他们还将淡水蟹分了个三六九等,对淡水蟹,尤其是阳澄湖的大闸蟹推崇备至,却对海蟹不屑一顾。在我看来,海蟹的肥腴鲜嫩并不逊于那阳澄湖名产。大概是因为古时候运输不便,加上保鲜技术有限,等海蟹运抵,估计也是无一生还,腐臭不堪;所以这些雅人韵士不识海蟹之鲜美,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喜欢吃蟹估计是所有中国人的特性,诏安人自然也不例外。诏安依山面海,海产丰饶,那爬上诏安人餐桌的可就是海蟹了。诏安人把海蟹大致分为两大类:蟳和蜞。蟳(锯缘青蟹)虽然有菜蟳(肉蟳)和红蟳(膏蟳)之分,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品种在不同的生长期叫法不同而已。蟹的品种可就多了,常见的有青脚蜞(远海梭子蟹)、冬蜞(三疣梭子蟹)、三目蜞(红星梭子蟹)和花海(锈斑蟳)等等。在诏安,由于蟹的种类繁多,烹饪蟹的方法自然而然也是多种多样。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推崇“蟹宜独食”,诏安人也是深得此精髓。不管是蟳还是蜞,煮、焗、焖,都是诏安人最家常的烹饪之法。蒸是水蒸,焗是盐焗,整只的蟳或是蜞洗净,无需加以调味,或蒸或焗,简单方便。焖就有点门道了,一般将洗净的蟳或蜞码放于锅中,加盖焖熟,也有在锅中加入少许水或是油的,各家方法不一,但也大同小异。这蒸蟹、焗蟹、抑或是焖蟹,吃时仅需姜醋或是酱油一碟足矣,蘸食已是鲜美异常。且不说那蟹黄的腴润醇厚,就连那蟹爪子里的腿肉都是鲜中带着一丝丝的甜。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有蒸蟹“捣橙齑,醋供”一说,即是食用蒸蟹时,搭配将捣烂的橙子与醋调和而成的蘸料,或许别有另一番新滋味。
诏安人从不会被局限于单吃蟹这单调乏味的食单,诏安人深信将蟹与其他食材搭配,定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红蟳饭和红蟳粥便是诏安人推陈出新的新美味。红蟳饭是一道富有诗意的美食。将红蟳洗净宰杀切块,在油锅中小火煎到断生,倒到已经七八分熟的米饭上,再焖熟米饭即可出锅。红蟳那肥得流油的红膏和鲜甜的肉汁沁润进米饭,每一粒米饭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和闪耀着诱人的金黄。你会迫不及待地将米饭送入口中细细品味,每咀嚼一次,都好像有只红蟳在嘴巴中爆裂开,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红蟳粥的美味就更是甘旨肥浓。传统的做法只需把本地上好的早籼米熬至粥将熟,再将洗净宰杀切块的红蟳加入,猛火催熟,出锅前不忘洒上一把芹菜末,这红蟳粥就算做好了。红蟳粥鲜而味美,米汤爽而不濡,厚而不腻,蟳肉嫩而不柴,鲜而不滞,其美味非笔墨所能形容。可现如今,有人为了提鲜,在红蟳粥中加入干贝、鱿丝、海米等干货,鲜味是提上来了,可是未免丢了那原汁原味,有点不伦不类了。
在诏安,虽然一年四季的每个时候都有蟹吃,但是也躲不开自然的法则,最膏满肉肥却也还是深秋时节。精选那红蟳和硬蜞(膏满肉肥的蜞),洗净宰杀切后铺在那冬粉上,上锅清蒸。锅中的蒸气缓缓上升,这红蟳和硬蜞的鲜美肉汁却是慢慢往下渗,被那冬粉所尽数吸收。出锅后撒上葱花,浇上热油,这蟹蒸冬粉就可以上桌了。做这道蟹蒸冬粉,可千万别忘了泡发好的冬粉需先过冷油,不然等到了蒸的时候,就会吸收太多的水分而导致冬粉泄了劲。而这蟹蒸冬粉的精华却是爽滑劲道的冬粉,若是冬粉泄了劲,那可就再无法提起食客的兴趣了。
即便是“秋风起,蟹脚肥”,也总会有瘦蟳瘪蜞。诏安人向来珍惜大自然的馈赠,就算是瘦蟳瘪蜞,却也能做出些不一般的美味来。瘦蟳冬瓜汤和瘪蜞苦白菜(长梗白菜)汤也是备受诏安人喜爱的家常菜。冬瓜清寡,苦白菜苦涩,分别用瘦蟳和瘪蜞来提味,点缀上葱油或是蒜油,倒也是“高山流水”般的绝配。
诏安人有吃生腌蟹的习惯,在外人看来宛如茹毛饮血,我想这些人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涵。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及傅肱《蟹谱》中均有关于“洗手蟹”的记载,大抵就是活蟹洗净,加盐、酒、生姜、陈皮、花椒等调味料腌渍而成,这和诏安人生腌蟹的手法如出一辙。《东京梦华录》所记录的是北宋都城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的日常生活情景,而绝大多数的诏安人是随陈政陈元光父子开漳的河南人后裔,如此看来,诏安人的生腌蟹和“洗手蟹”可谓是一脉相承,或许这生腌蟹里所包含的,就是诏安人的那一份浓浓的乡思。在诏安,能做成生腌蟹的就只有红蟳和扁蟹(螃蜞,生长于滩涂湿地的小型蟹类),至于腌制的手法,那也是各家有各家的秘方,加的油盐酱醋分量各不相同,却也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滋味。而腌好的红蟳和扁蟹,只要一打开生腌蟹的盖,那鲜红的蟹黄呈现半凝固状,就好像那流油的咸蛋黄,而蟹肉却是晶莹剔透,闪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吃上一口,满嘴生鲜却全无腥气,肥厚如珍馐。有人用“活色生香”来形容生腌蟹,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听诏安海边的渔民讲,诏安还有一道红蟳的药膳也是颇具特色。选取肥壮的红蟳,将壳撬开一道缝,塞入洗净的新鲜艾叶,上锅蒸熟,就是一道可以祛风散结药膳。据说此药膳对治疗顽固性头痛效果显著,如有受头痛折磨者,不妨一试。
其实,我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吃的那刚脱壳的蟳或蜞,不管是蒸、焗还是焖,总可整只大快朵颐,满口香腴鲜美,但这却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每次到了吃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却无缘再尝,心中不免有些惆怅。还是先完成自己定下的小目标,一次食四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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