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无肠公子又喝醉了。今天他喝的酒叫“轻狂”。
走到门口,我照例冲他道了句:“您慢走!”他回头冲我一瞪眼:“干嘛慢走?酒、酒钱不是给过你了?”我一愣,是啊,当小二的总是让客人慢走,人家又没欠钱,快走也可以啊!不过,眼下他想快也快不了。
江湖人称“天下横行”的无肠公子双眼朦胧,跌跌撞撞地、横三步竖四步地走着。走出江湖酒楼没多远,路过镇上“何处不相逢”成千万的豪宅大门时,无肠公子忽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腥味难闻,路人掩鼻。成千万是开钱庄的,他的钱庄遍及大江南北,到处都有他的分号,人称“何处不相逢”。所以,成宅的大门就很大;所以,成宅的看门人的脾气也很大。
成宅的看门人成心见状大怒,喝道:“哪来的酒鬼狂徒,竟敢对着咱家大门呕吐!”无肠公子不服气,醉眼乜斜着道:“你咋唬什么?谁叫你家大门……嗝,对着爷的嘴巴开的!”成心失声笑道:“咱家大门这样建了十几年了,又不是今天才冲着你嘴巴建造的!”无肠公子指着自己的嘴巴,道:“嘿,老子这张嘴巴,也生了……嗝,好几十年了!”成心恼了,撸胳膊挽袖子道:“小子,你成心是不是?”
这时,默默跟在无肠公子身后的那个一身水粉衣衫的少女忙走上前去,轻声对成心道:“这位大叔,您别生气!他喝醉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了!我这儿给您陪礼了……”她那里不住地软语相求,真是我见犹怜,何况成心?成心咕哝了两句:“要不是冲这位姑娘的面子,哼……”我知道,要是不冲这位姑娘的面子,成心还真打不过无肠公子,别看他已经喝成了这个德性。可无肠公子还不依不饶,打着酒嗝冲那水粉衣衫的少女叫道:“什么叫……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的见识……怎么了?我在天山见过雪莲,我在东海吃过海鲜,我砍过‘夺命蛟’吴涤的脑袋,我抢过太行山寨主的饭碗,我摸过‘白玉老虎’何畀的屁股,我赢过‘赌命神仙’钱不舍的铜钱!我的见识怎么了?”
水粉衣衫的少女珠泪盈盈,颤声道:“公子,我们走吧,好吗?”无肠公子甩开她搀扶的手,恶声道:“不用扶!我能走得很……直!你看着!”我证明,他的确走得很直,两个脚绝对是一条直线,可他直直地就往河里走过去了。水粉衣衫的女孩抹了抹眼泪,忙赶上去,用自己弱小的肩膀去扛着无肠公子沉重的身子,一路磕磕绊绊地去了。
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成心不禁摇了摇头,远远地冲我道:“这么一朵鲜花干嘛非要往牛粪上插呢?”我点点头,接口道:“是啊,而且牛粪好象还很不情愿!”二老板娘元可儿在一旁道:“这姑娘本是蘅娥姑娘的侍女,名叫妍妍。就是原来那个脾气火爆爆,动不动就要打人家耳光的红衣女子。可自从见了无肠公子之后,不知怎么的,她似乎性情大变,成天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无肠冲谁都嘻皮笑脸,唯独对她却横眉冷眼。唉,又是前生冤孽啊!”
(二)
无肠公子又喝醉了。今天,他喝的酒叫“壮士襟怀”。
走出酒楼门口,我什么也没说,他又停下,回头瞪了我一眼:“今儿个你怎么、又不说慢、慢、慢走了?”我又一愣,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说,于是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 他从江湖酒楼踉踉跄跄地走到街上,迎面碰上了镇上有名的醉鬼刘零,刘零好象比无肠公子喝得更多,用手往天上一指:“劳驾,请……请问,那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肠公子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不是……本地人。”刘零呲牙一乐,道:“你、你又喝高了,还不是本地人,我、我是本地人,我都……不知道!”无肠公子眼一瞪:“你才喝高了呢!不服,咱到江湖酒楼再来来!我掏钱,你请客!”二人就这样晃晃悠悠又进来了。
我皱着眉头,上去抬呼:“二位,再喝点什么酒啊?”无肠公子一伸指头,叫道:“再来一坛‘壮士襟怀’!”刘零喝了一碗,吸着气道:“这酒够劲儿!喂,无肠,你怎么又喝成这样了?短命神医蒋淮阳不是不许你再喝酒了吗?”无肠道:“是啊。可是你要知道,那个短命神医真的很短命,不久前已经去世了。”刘零一愣:“他去世了和你喝酒有什么关系?”无肠认真地道:“废话!他是医生,他劝我别喝酒,他却死了;我要听他的话,我不也死得快了?”二人哈哈大笑。我心想:“要是当时短命神医劝他好好吃饭,他是不是也把饭戒了?”
笑了一会儿,无肠突然皱着眉头问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妍妍,道:“奇怪!你今天怎么不劝我少喝点儿了?”他是真有毛病,人家天天劝他,他嫌烦,今天人家不劝了,他又不适应了。妍妍漫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弦歌雅意,为君持觞。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良言已尽,行止在君。”说罢,娉娉婷婷地走开了。我们几个人都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无肠公子低声自语:“她今天这是怎么了?酸不拉几的!”刘零道:“无肠老弟,这样好的姑娘,你怎么就象视而不见一样?岂可轻易放过啊?”无肠端着空杯子呆了片刻,长叹一声,道:“家父当年在少林出家,法名‘无名’,乃是天笑大师座下高徒,本来他要传承天笑大师的绝学、以童子身学龙象般若功。自从与家母一见钟情,不顾破如来戒,毁童子身。后来为朋友一诺,不惜背少林寺,盗伽蓝经。又为救家母于危难,不惧破囚龙梏,闯罗汉阵,捎带牺牲六指和尚一根无名指。可是他与家母和我团圆了没有多久,却又因朋友之托,不辞赴汤蹈火,最后身死所谓的藏宝洞中,两肋插满了刀――都是他的‘朋友’插的!”
无肠叹口气,打着酒嗝道:“家父一生重情重义,下场何其凄惨!而我,也因为情所困,才会身中剧毒‘柔肠寸断’,肠穿肚烂!靠短命神医的‘续命七星丹’才苟延残喘。当我躲在破庙里,让短命神医一点点儿切掉我烂穿的肠子的时候,我发誓:再也不相信女人!当我看到我父亲两肋插满刀的尸体的时候,我发誓:再也不相信朋友!而今,短命神医死了,续命七星丹也没了,我是有今日无明日。什么亲情友情儿女之情,我统统都不信他娘的!”
刘零拍拍无肠的肩道:“无肠老弟,你的肠子虽然没了,但是良心还在!七尺躯虽冷,可一腔血犹热!要说你什么感情都不信了,愚兄我就不信!”无肠冷冷道:“谁和你俩称兄道弟,凭你也配?”刘零毫不在乎:“甭管配不配,咱俩是一对!来,这杯干了!感情铁,喝吐血!”
无肠怒视了他片刻,忍不住还是接过酒一饮而尽,叹道:“对你这种人,我咋就不能保持冷血无情呢?”刘零笑嘻嘻道:“你算了吧!任你啥冷血型的,碰上我这样厚脸皮型的,三杯酒保证马上把你烧成热血沸腾型的!”
(三)
无肠公子又喝醉了。今天,他喝的酒叫“故人”。
虽然我没什么故人,可是,光这酒名字就叫人醉了。 这次,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道人。一个苍颜白发、精神颓然的道人。道人沉声道:“小齐,见了叔父,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小齐是谁?是无肠的名字吗?无肠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杯子,舌头发硬,喃喃自语:“对酒当喝!……人生几何?譬如朝露,来日无多……”
道人道:“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你父亲的老友:武当拂尘子!”咦,少林的和尚与武当的道士是老友?那么江湖酒楼的小二和龙门客栈的伙计也该是兄弟了。无肠喃喃道:“无名大师是出家人。你也是出家人。出家,无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伦中。无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更何况朋友?朋友朋友,吃肉喝酒。有酒有朋,无钱无友。红布绿布,沙棠果树,有钱喝酒,没钱就走……”他好象醉的很厉害。
道人拂尘子冷冷道:“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无名总是你的父亲。你理也好,不理也好,我总是无名的朋友。他就是替我去守那个宝藏的。或者说他就是被我害死的!怎么,你连报仇的勇气都没了吗?”无肠公子匣中的宝剑突然“铮”地一声长吟。我才忽然发现,这些天,无论他怎么醉,好象宝剑都没有离开他身侧。
无肠慢慢道:“你好象是在找死啊。”拂尘子一甩拂尘,左手宝剑出鞘!剑尖直指无肠的眉间。无肠好象酒还没醒,手中的剑东扫一下,西荡一下,完全不着边际。脚下也没根一样地东倒西歪。远远坐在一边的妍妍再也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不免也替这醉蟹担了几分心。
可是,道人的剑往前递的时候,无肠那不着边际的剑法却将道人的剑荡得飞了出去,直钉在江湖酒楼门前的柱子上!而后无肠的剑就到了道人的眉间!无肠脚下站不稳似的,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着,可是,剑尖却始终保持着离拂尘子的眉尖一分!
“‘青眉如豆’,是这么使吧?可惜,那招‘两肋插刀’,我怎么都学不会!”拂尘子看了无肠一眼,闭上了眼睛。无肠的剑却倏地入鞘了。然后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我这才发现,原来刚才他的酒杯一直就没有离手。
拂尘子一呆,睁开眼,道:“你干什么?”无肠向他举杯示意:“干什么?干杯呀!”拂尘子浑身一颤,忽然流泪嘶声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是我害死了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不杀我?”无肠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然,眼光迷离地只顾瞧自己手中的酒杯:“我父亲死前留下血书,‘齐儿,不许寻仇’。我不懂,但我信我父亲的话不会错。而你又自己送上门来找死,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不得己。”
拂尘子痛哭流涕:“不错,我是有不得已!我的妻儿老小一家七口,当时都受青衣楼的胁迫,我……不得己。”咦,又是青衣楼?!不知它是开在哪儿的酒楼?怎么这么……拨丝(跋扈)?嘿,道士有家人?和尚有儿子,难怪他俩会成为朋友,都是六根不净的出家人啊。
拂尘子仍道:“但是我不可以为了自己的家人就害了朋友!呜呜!!……我说过,等我安顿好我的家人,我就来给他抵命……贤侄,求求你,杀了我吧!”无肠叹道:“你叫我一声贤侄,我还能杀你吗?家父当年不是也为了家母而叛出少林嘛。”拂尘子仍是哭,仍是叫着让无肠杀他。可无肠接下来就只是喝酒,不再理他。拂尘子哭得一脸鼻涕,转头问我:“你说,我自杀好不好?”我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是男人哭。我摇摇头道:“反正要死,还不如和那个什么青衣楼拼个鱼死网破!”拂尘子一愣,点点头道:“你说的好象有道理啊!”然后看了看无肠,一跺脚走了。
我摇了摇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浅显的道理就越想不明白。是不是这就是什么“当桔者迷,旁观者酸”?
(四)
无肠公子又喝醉了。今天,他喝的酒叫“黯然销魂”。
无肠仍是拼命地喝。不对,是没命地喝。妍妍轻轻拉拉他的衣襟,软语道:“别喝了……”无肠瞪目道:“你少管我!”唉,无肠公子真不是东西,对他的杀父仇人那么和气,可对将心都掏给他的妍妍姑娘却这么凶巴巴的。我看了都觉得生可忍、熟不可忍了!
妍妍顿了一顿,泪如泉涌,可声音却无比地平静轻柔:“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了。我知道,你心里苦。你知道,我心里也苦!原来想,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直到你酒醒。终于,还是决定,该走了。干嘛非要等在那棵梨树下、非要等着吃那支梨子呢?那支梨子不掉下来,我就不能换一个苹果或者桃子什么的吗?我决定走了。你爱喝多久就喝多久,你爱醉多久就醉多久。不同的是,这次你喝酒的时候,旁边没人再拦你了――是不是这样你也就不会喝那么多了?这次你醒来的时候,旁边没人再扶着你了――-你是不是也就不会再横着走了?可是,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我还是会在前面的哪棵树下等着你,等那支梨子终于想通了,掉到我的怀里来。只不过,这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在哪一棵树下等你。真的不知道。”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可是,她的眼泪是那么汹涌。我听不大懂她在说什么,可却忍不住也陪着她落泪,就象那次剥一百头洋葱那样,流个不停。
无肠仍然一杯一杯地喝个不停。面无表情,就象没听见妍妍说的话一样。妍妍走上前去,俯身用她发白的樱唇轻轻地在无肠的额前吻了一吻,无肠端着酒杯呆在那里,动也不动,没有躲闪,没有阻拦,没有反应。
妍妍走了,飘然而去。 无肠始终端着那杯酒,往嘴边送了几次,好象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喝。终于,那杯酒还是颤颤地送到了唇边。突然,二老板娘元可儿上前去一把夺过他的杯子,他刚要发作,抬头见是二老板娘,嘴里咕哝了两句什么,我没听清。二老板娘怒气冲冲地道:“你是不是怕死?”无肠怒目而视:“我什么时候怕过死?” 二老板娘又道:“你不怕死,那么干嘛总将死挂在嘴边上?因为你知道有今天没明天了,所以自暴自弃,所以你就是怕死!虽然来日无多,可你今天、你现在毕竟还活着!如果你连死都不怕,那么还怕活着吗?”嗯,她这话我赞成。于是也上前帮腔道:“你其实也喜欢妍妍,对不对?你喜欢她就应该对她好啊!”
二老板娘马上道:“你看,傻子都知道!你是怕死了之后会给她更大的伤害,对不对?可你想想:你―现―在―给―她―的―伤―害―还―不―够―吗―?将来还有什么伤害能比这个更重呢?只要两个人是互相喜欢的,那么哪怕在一起一天、一时、一刻、一刹那也是好的嘛。”无肠想了片刻,道:“你们是说,我现在应该去追她?”二老板娘点点头,我大声道:“对啊!”
无肠道:“如果追不上,也要到处去找她?”二老板娘点点头,我用更大声道:“对啊!!”无肠喃喃自语道:“找到她,……就对她好。”二老板娘点点头,并且开始微笑,我用最大声道:“对啊!!!”无肠道:“可是,她会去哪儿呢?”二老板娘摇摇头,和无肠一起望着我。我的大声一下子转成了小声:“对……不住,我也不知道。噢,对了!”我一拍脑袋,大叫道:“解药!她会去找毒姑唐宋慈给你找解药!”无肠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叫道:“我不知道,可如果换作是我,那么喜欢你,现在一定会去为你找解药!”无肠的眼睛有些朦胧:“你竟然这么善良,对我竟这么好!”我忸怩道:“不是我,是她,是妍妍啊!”二老板娘咯咯笑了,然后又叹了口气。
无肠霍地站起身来:“我要是找不到她,我就不回来了。”停了停,又道:“要是找到了,我们也不回来了。”无肠匆匆走了。我听见他刚才说“我们”,心里有些热,把刚才从无肠手中抢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叫道:“好酒!”福老板走过来,一拍我的肩膀,道:“酒是不错。小子!这杯酒钱我从你工钱里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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