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妖,一只存于天地行于人潮恋于情思的妖。
我爱酒,尤是世间有情物的情思和着清晨长思草上第一颗沾上日光的露珠酿成的酒,最为醉人,饮后方知休,不忆曾昔。
我唤这酒长思酿。
这世间多少物溺于情爱,不堪思恋,难以自救。倒不如将那磨人的思恋拿来,与我酿作一杯长思佳酿,不复长思,岂非自在。
那日晨时,山下桃林的桃花开得正盛,桃色十里,灼灼其华。
我从一株桃树下取了三百年前埋下的一壶长思酿,折了桃树枝桠,捣碎桃花花瓣,取汁,和着长丝草上的露水,装进囊里的长思酿中。捧着水囊,轻嗅,一股浓烈的醇香沁人心脾,那人三生情思全入了我这囊里,本就香醇的酒里还混杂了三月桃花的沁香,我畅心一笑,甚是欢脱,孤自雀跃在婀娜桃色里,深兰色织锦长裙拂过漫天花海,不知疲乏。
雪舞落在我身前时给我带来了一场与这三月暖意甚是不符的纷飞大雪,白色的雪花,一片一片,从空气中渗出,飘飘洒洒,风烈了,雪花肆虐。
我一恍惚,三百年来,再没遇见过这样一具悲伤的灵魂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于她来说是余生的毒,于我,却是这世间最好的酿酒原料。
只是这只弄丢了自己的心的蠢妖精早已没了余生。
“唉!”我提起水囊饮一口长思酿,“可惜了,可惜了这美味的情思。”
细想不甘,也许,在它消散之前我可以唤醒这只妖精,向她讨要她的这段记忆嘛,如此上等的酿酒材料,确是不敢错过。
如此想来,我给雪妖度了百年修为,续她生命,唤她醒来。
然后,就在那片如火桃林柔柔春色里,浅浅相思笙歌落处,我撑着下巴,细酌着手里的余温尚存的长思酿,听着这只命不久矣的雪妖讲述了一场凉薄的风花雪月。
壹·雪舞清寒骨
雪山无名,人们就叫它雪山。雪山脚下四季常青,绿意葱茏,山顶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无人涉足。
雪舞就是在这片素色天地里渐渐有了意识,冰的雪,暗的夜,还有暖而远的阳。
雪舞本也无名,不过一只集天地之气修成的雪妖,饮雪而生。朝沐初日,夜枕寒月,纷飞的雪精灵带来人间趣闻供她蹉跎岁月,如此,光阴静稳。
直到那个男子一腔孤勇破天命,撕扯开她永恒封闭的白色世界,将她带进了那纷杂凡尘。
“客家自何处来?”这一日,初阳刚升,雪山顶上的长青树上,她倚着一根横干,晃荡着双腿,眉间睥睨。
“小子打山下来。”漫天雪色里,苏寒作了一揖,发随雪舞,一身单薄的蓝色云翔符蝠纹劲装,腰间缀一枚白玉佩,面目棱角分明,薄唇一线。
“来此所谓何事?”
“寻一样东西。”
“可寻到了?” 她伸了个懒腰,慵声问道。
“寻到了。”
“那你岂非就要离去?”清风一阵,雪花翻涌,她化作一团清气,下一秒落在他的眼前,眨巴着一双灵眸,“可能带我一同下山?”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张精致的面容,初阳下,泛着红霞,娇嫩俏丽,蓦地痴了,好半晌才吐了个好字。
淫雪纷覆眉目,尽舞清寒入骨,他唤她雪舞。
贰·南有长乐城
南城是南国的都城。炊烟袅袅,人烟攘攘,晃荡着尘世的喧嚣。
雪舞第一次见南景承是在南城的长乐坊里,混迹在一群花花公子中,扮着男装,盯着南景承的一身玄袍犹豫了半晌,终究撞了上去,偷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
她在巷子里七拐八弯,宝贝似的捧着手里的玉佩,边走边细细观赏。
那玉碧绿通透呈半月状,玉上雕龙,栩栩如生,背面刻字“厚德载物”。
雪舞两眼放光,甚是欢心:“‘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果然和苏寒那是一对儿,嘿嘿。”说罢,抛着玉佩,摇着折扇,踱步前去。
“阁下手里这玉佩好生眼熟呢!”
南景承站在巷口,斜身倚着墙,嘴角噙笑,眉间闲逸,阳光里,甚是懒散。
雪舞眼神一凝,便和他过了几招,终究是被他抓着双手抵在墙上。
微风穿过,撩起她的颊旁的一缕青丝,时起时落。
他笑:“阁下性子未免过于暴躁了些。”
她满脸通红,然而还不待她发作,南景承面色微变,抓住她的双手往后急退,在巷子里转了个圈儿,将她压在了身后的墙上。
他们方才待的地方,一枚暗箭呼啸而过。
她心里暗惊,那一箭显然冲着她来,直击要害,常人若是中箭,难以活命,却不知是何人要置她于死地。
“呵。”身前的男子捋了捋她被风拂乱的青丝,面带柔和,话语却是森然,“躲在暗处伤人同荒山野兽无异,你的主子难道就是这般教你的么?”
一抹黑影从巷子尽头闪出,走向他们。
“你说的不错,暗处伤人确实有失风度,所以干脆正面将你们解决了。”
蒙面黑衣人没能直接解决掉雪舞,南景承一掌甩开了他,便带着雪舞乘风而去。
蒙面黑影愤愤转身,风起,面巾掀开一角,唇角一颗黑痣落在了雪舞眼里。
叁·晚风涩萧音
暮间,国师府。银月高挂,繁星点点,雪舞循着府内的小径,拨开一丛碧回青,行至涵虚湖边,遥遥望着湖中的水心阁,思绪回转。
阁内烛火悠悠,窗上人影随风晃荡,清冷孤寂。
那日下了雪山后,她蓦地发现,凡世万千,竟不知该去往何处。于是,很自然地,她住进了苏寒的府中,倏忽间,已数月有余。
苏寒是南国国师,却清闲得很,日日弄琴玩棋,她瞧着倒也有趣,便缠他教她。涵虚湖边,阳光和暖,鸦鸣不燥,他一一授之。夜里,星光透窗,她撑着腮伏在他的案上,数着他的眉眼,看他处理府中文书,心里甜意肆虐。偶尔贪玩,她出府也曾闯过几次祸事,皆被他化解。
昔日雪山顶上,她撑着下巴听雪精灵带来的人世间的千百故事,对“情”这一字尤是好奇,彼时雪小飘挽着雪小飞的胳膊,头埋进他的胸膛,满是娇羞地给雪舞说:“就像打翻的蜜罐全洒在心头,甜在其后。”
后来,雪舞偷了国师府里的一罐蜜,尝了尝,甜倒是甜,却有些过了头,和苏寒在一起的甜,却甜不至斯。
她有些微失望,不过,她贪恋苏寒的气息,正是源了这份贪恋,她依旧固执地以为,但凡是甜,皆可称情。
水心阁内,屏风后,烛台上烛火悠悠。
檀木床上的女子,双目紧闭,唇无血色,月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衬得面色苍白。
苏寒坐在床边,手指停在她的眉心,灵力缓缓输出。
半晌,他收回手,眸子微沉。
她是他的义妹秦依,南国的一国之后,曾经笑容娇艳,风光无限。奈何一年前户部尚书悬风勾结北吴国造反,携妖女怨桑入宫,她为救国主,噬魂刀落在她肩上,昏睡一年,自此沉寂。
苏寒重伤怨桑,逼退了兵将,带走了她,治好了她的皮肉伤。然而,噬魂刀是以万千冤魂为引练就的兵器,饮血追源,会寻到血主的魂魄,吞入刀中,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他以自己的千年修为抑制噬魂刀对她魂魄的噬取,直到如今。
而今,他以修为结成的封印将要碎裂,时间已无多,魂魄若是被刀噬走,即便日后取得出,亦难免受损。
该行动了,他想。
出了阁子,涵虚湖中央的桥头,晚风阵阵,他蓝袍如水,款款飞动。
月光铺在水面,他手里显出一支碧箫,随风而鸣。夜色里,箫声流淌,月华星光,他一影孤寂。
雪舞安静地望着他,他的眸子是空的,他的心怕也是空的,装不下任何。倒也不是,他夜夜都会来这阁子里瞧那名唤秦依的女孩,每夜出了阁子眉间忧心不减,他的心里,当有那女子的一席之地。
“又出去顽皮了?”不知何时,萧声已止,他落在她跟前,蹙眉为她理了理乱了的发。
她有些窘迫,方想起回来得迟了连男装都没来得及换下。
“夜凉了,早些回屋。”他解下雪白披风,为她搭上。
“他们说,雪山那边的桃林这个季节桃色灼灼,甚是好看。” 身着男装的她略显局促。
“择个日子去看看吧。”苏寒淡淡道。
“我想阿寒陪我。” 她裹了裹披风,缩了缩脑袋,嘟囔着嘴说。
苏寒望着湖面,怔了许久。
他不是个凡夫俗子,秦依之兄苏寒不过他所寄居的一具肉身。他原是通天柱旁的一颗石头,看尽人世百态,淡漠凡尘俗事,见惯轮回,心为石筑,无悲无喜,遑论情思?
“好”终究他还是应了下来。
肆·凉笛桃色里
翌日清晨,山下桃林里,雪舞雀跃其中。
“阿寒,你来吹首萧曲好不好?”
“萧音瑟极,不应此景。”他摇了摇头。
然还不待她失望,一缕笛音悠悠扬扬,清清凉凉,如初春泉水,穿梭林间。
一曲终了,他坐在林子里的湖边,倚着桃树,望着湖里逗弄小鱼的雪舞发着呆,桃花簌簌,洒了一身也不自知。
封印就要碎裂,日子一天一天迫近,他却迟迟不愿采取行动,究竟为何?
他面露迷惘,那颗石头筑的心里,而今装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雪舞和池中小鱼嬉戏打闹了好半天,身后的苏寒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一地桃花或深或浅,风中起伏。
她一路寻觅,出了林子,一群黑衣人围了上来。
她贝齿紧咬,施法与黑衣人斗得难舍难分,终究难敌,力势弱了下来。
几个黑衣人与她缠斗之际,一柄匕首冲着她的心脏直击而来。
风过,撩起那人的面巾,他嘴角的一颗痣落入她眼里。
她心中苦涩,雪妖苦修千年,方得人形,别的妖修行千年便涨了千年的修为,而雪妖千年不易皆为修得一颗干净剔透的心,故而自天地诞生以来,雪妖之心引多少人垂涎。而雪妖这点微末道行,实则只有雪山之巅才是最好的安身之所,她却随着苏寒下了雪山,屡遭险境。
此番在劫难逃,她嘴角嘲谑,雪妖之心可不是那么好取的,她宁自毁之,也绝不由这群人强取豪夺。
然而不及她自毁心脏,她就陷入了一方冰蓝色的世界,苏寒紧紧搂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骨里,他的胸膛清冷凉薄,没有温度。她睁大了眼,面色苍白,黑衣人的匕首眼看要没入他的背心。
南景承提着酒囊,散漫笑着,从林子里缓步而出,苏寒身后的所有黑衣人皆被悉数弹开数米远,躺在地上呻吟不断。
“不堪一击。”南景承耸了耸肩,提壶自饮。
忽地,他酒囊一甩,一串酒水直接飞出,射穿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喉咙,带着血色溅落一片桃花。
那人满面错愕,一枚淬了毒的暗器还留在手上,未及发出,便已倒地。其他人见状,皆狼狈而逃。
“最讨厌这些背地里耍阴招的勾当了。”南景承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又饮了口酒,朝雪舞微微一笑,“小妖精这是被吓傻了么?”
雪舞双目包泪,面色煞白地死死盯着苏寒,终究晕了过去。
风穿梭在林子里,苏寒搂着雪舞,和南景承对视,偶有飞虫扑闪着桃瓣,曲折起阳光,点亮林子里两个男子的面容。
“什么时候我们大名鼎鼎的国师连几个小喽啰都收拾不了了?还要劳烦我这个凡夫俗子出手。”南景承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似笑非笑,孤自转了话题,“你我也曾情同手足,这玉佩便是个见证。”
他忽地抬头,将玉佩扔进了雪舞的怀里,深深地盯着苏寒:“我瞧你怀里的那只小妖精对这玉佩喜欢得紧,便相赠了。如今你再如何阻拦,我是定要带走阿依的,我负了她,她因我而眠,该我救她。”
伍·深巷乔木暗
眼前的宫城富丽堂皇,红瓦白墙,楼阁极尽高低。
雪舞醒来时在涵虚湖旁找到了昏迷的苏寒,彼时水心阁塌了,阁内的女子被带走了,显然经历了一场厮战,国师府的下人告诉她封印了苏寒灵识的是当今国主南景承,随后,她孤自找来了皇宫。
晚风阵阵,街边的乔木落了叶子,纷纷扬扬,遮了一片青天。
雪舞一双清丽的眸子微微沉寂。
藤蔓,一根一根,攀附着,交缠着,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雪舞凝神施界,然而结界瞬间破裂。她脚下运力,腾云欲去,一根缓慢延伸的藤蔓忽地击出,
死死缠上她的腰肢,将她扯回地面,动弹不得。
女子面覆黑纱,一身黑色裘衣,自一株乔木后走了出来。
“桀桀。”女子一阵怪笑,眼神阴冷,“雪妖,我无心伤你,你快快回了雪山吧!休得碍我好事。”
雪舞四肢皆被缚,这妖藤下运法不得,她不会离开苏寒,自然不会答应那女子,只能静不作声地望着她。
“咳咳。”女人不无可惜地叹道,“小雪妖啊,你揣着一颗珍贵的雪妖之心,殊不知人世不比雪山,那苏寒也非善类,你该是小心为妙。”
雪舞心里微微一抽,面露狠色,“阿寒待我极好,你休要离间我与他!”
“哈哈。”女子一阵大笑,笑道身子颤动,停不下来,“蠢妖精。那苏寒自始至终心里不过一个义妹秦依,昔日悬风造反,秦依为救国主挨了噬魂刀一击,苏寒花了千年修为才暂缓噬魂刀对她魂魄的吞噬,然真正能消除噬魂刀血咒的这世间也唯有一物而已。”
半晌,她终于止了笑,怔怔地望着雪舞,眼中悲悯,“能救秦依的只有雪妖之心,不然你以为他去雪山之巅为的是什么?”
雪舞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她心性单纯,只贪享现时之乐,从不搭理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比如她爱和苏寒待在一起,日日与他作伴便已然满足,即便苏寒平日里待那阁中女子极为上心,她见在眼里,即便她曾经无意中进了那水心阁,见了那中了噬魂刀血咒的秦依,苏寒赶过来时冷冷地将她拽了出来,她都记在心头,却从未想过苏寒到底将秦依看做什么,他当日上雪山又为的是什么。
他说他为寻一样东西。
雪舞嘴角不屑,仰首与女子对峙,“他曾不惜舍命救我,我信他!”
“哈哈。”女子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嘲笑道,“你以为一个能破天命上雪山的人的会斗不过一群凡人?那不过是他设的一场局,若是能为你挡上一剑,届时你承了他的情,又为了救他的命,还不会心甘情愿地奉上一颗心来?”
忽然,缚在雪舞手足上的藤蔓尽数断裂,攀在地上的藤蔓全做灰烬。
下一刻,雪舞眼前站了个素衫男子,相貌平平。
“姑娘先行离开,主子已经醒来,吩咐姑娘府中待他。”男子捏了个手势,转身欲与裘衣女子斗法。
“你家主子?”雪舞声音微颤。
“国师苏寒。”那人已经运起灵力,准备动手。
“雪妖!”女子怒喝,面目狰狞,“你当真心甘情愿为那负心汉谋走一颗心?让他与别的女人厮守到老?”
“姑娘别听这女人瞎说!”素衣男子显然急了,催促雪舞,“我家主子除了昔日义妹秦依,便是待姑娘最好,绝无假意!姑娘快去寻他吧!”
除了秦依,便是待她最好么?雪舞裹了裹衣,这人世的风有些凉了,比雪山的凉。
她忽的笑了,缓步走到男子面前,抬手划过他的下颌,面上掠过一抹柔色,透着点点悲戚:“你这嘴角的痣我识得。”
陆·潭下人肠断
月隐云中,细风愈狂,黑夜如影随形,渗进万千桃色里。桃花潭边,桃花肆虐,纷飞舞动,或委风,或顺水,点燃夜色。
“噗通——”
雪舞匿在潭水中,蜷缩,双臂抱膝,将脑袋紧紧埋进手臂里。
假的,潜心教她玩棋作画是假的,耐着性子为她闯的各种祸端埋单是假的,桃林弄笛音博她一笑是假的,连林子外为她挡的一刀也是精心设计的,全是假的。
她的肩膀轻轻耸动着,潭水吻着她的脸颊,她没有眼泪,她没有落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展开了身子,仰面躺在水深处,呆呆地望着湖面的零星花瓣,风下,水起褶纹,花闲随水,云过,月光偶现,花瓣盈盈发光。
她忽地明白了,她与阿寒,或如流水落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云开了,月亮露了全脸,水面上方,白色的山隐隐显形。
雪山。
她有些想家了。
她原一厢情愿地以为,有苏寒的地方便可称之为家了,可现在,她的家只是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山顶。
左边胸膛里什么东西在抽痛,痛得厉害?
唉,罢了,罢了。
她的右手捂住左胸膛,缓缓渗入进去,面色一阵煞白,又覆上一层红晕。
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她紧咬下唇,贝齿深陷唇里,嘴角溢出的血渍染红了一方潭水,久久不能散去。
她痴痴地看着手里冰雪色的心脏,这便是她用了无数个日夜修得的东西,苏寒处心积虑想要为秦依谋得的东西,人人都道雪妖之心难取,雪妖总会在护心无望之际自毁心脏,苏寒便用了这样的法子来算计她,他却不知,雪妖之心极灵,可辨人心,即便是骗得她心甘情愿地交了出来,也起不到生死人解百咒之效。
除非她真实地知晓一切,还愿意心怀对使用者的祝愿奉上它,它的效果才会最好地显现。
这东西离了体,就不会痛了吧,倒也是好事。
大明宫外,清街巷口,黑云蔽日,乔木树叶随风翻动。
素衣男子弃了手里的兵刃,面色呆滞,垂着手,笔直站在黑色裘衣女子面前。
女子裹了裹裘衣,抬手,灵力输出,注入男子的灵台。
男子周身光芒大盛,良久,光芒渐息,男子已不见踪影,他所驻足处,却只躺了一具点了滴墨的木偶。
裘衣女子拾了木偶,嘴角笑意难掩。
“苏寒,我怨桑要让你所爱之人尽皆弃你负你,背你而去。”
风烈了,乔木树簌簌抖动,女子的裘衣愈加猖狂,遮了半边夜色。
柒·一世一双人
“阿寒,我回来了。”
夜色方褪,初日未升,雪舞站在书房外的楠木回廊上,清浅一笑,园中茴青树的枝叶落着清晨的露珠,在晨光下耀耀生辉。
屋外苏寒身披寒衣,熄了燃了一宿的提灯,立于空庭,怔怔地望着晨光下愈显凉薄的她,一席素白长锦衣笼着娇小的身子,衬着面色愈加雪白剔透。
“回来了。”好半晌,他还是淡淡的一句话,深邃的眉间依稀舒缓。
他放了灯盏,解下披风,上前为她搭上,系好领结,手指微顿。
长锦衣宽大的袖袍下,雪舞死死握着一枚玉佩,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忽地陷入了一方冰蓝宽大的胸膛。
她睁大了眸子,却又倏忽恍然。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柔声道,“放心,我不走。”
别担心,这颗心终归是你的。
念及此处,她又紧紧握住了手里的玉佩,封印了冰雪之心的玉佩。
他细细端详着她苍白的面容,手指磨砂着她的俏脸,嘴角竟浮上了一丝浅浅的弧度。
雪舞失神了片刻,左边胸膛里,空空荡荡,却蔓延开一股苦涩。
她抬了抬手,指尖停留在他嘴角,面上淡漠。
他这失而复得的神情,若是为了她该多好啊!却只是为了她手中的一颗冰雪之心。
“雪儿,你随我来。”苏寒为她理了理颊边的发丝,抓了她的皓腕,引她前去。
阿寒,我要走了。
雪妖丢了心之后,她还有三日可活。
雪舞望着他在前的背影,孤孤冷冷,她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再等等吧,她贪恋他指尖的温度,等他松了手再说吧。
涵虚湖中心小岛取代了楼阁,岛上花树风里颤颤,抖落一身落红,桃花万千,纷飞成影。
雪舞望着那片小桃林,微微失神。
他用术法挪走了阁子,又用修为造了这片小桃林,却是为了博得谁的欢心?
“这景美得很,阿寒心爱的女子见了一定开心。”她轻声道。
苏寒一怔,旋即低眉,眼神飘开,睫毛在初升的日光下轻轻颤动,面上竟是显了一层难以察觉的赧然。
“真的么?”
“嗯嗯。”她朝着他粲然一笑,胸口的苦涩只增不减。
桃花树下,涵虚湖边,他盘膝而坐,揽她入怀,她贪了他的气息,那一坐,从日升到日落,双方无言。
第一个夜里,她倚在他怀里,数着漫天的繁星,沉沉睡去。
第二个夜里,他的唇第一次覆在了她的唇上,冰冰凉凉,柔软异常。
月华如练,星光似水,桃花片片,她错愕了。
她想,雪小飘和雪小飞没有骗她,“情”之为物,那一刻,确似是心入蜜罐,只是,不知道她这只剖了心的妖精,可还有资格这般自说。
她轻轻推开他,痴痴的望着他,月光下他的眉眼更加俊冷,轮廓清晰,好看煞人。
“其实……”她手指细细描摹他的侧脸,“阿寒不用这般待我,我的心也自是你的。”
她这话一语双关,苏寒听着眉间喜意难掩。她眸里柔情与痛楚交杂,落在他的眼里,他心中一抽,又次将她揽入怀里。
“我原是通天柱旁的一颗石头,见惯了世间人情冷暖,心里无悲无喜。”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我想了很久,一生一世,一片林子,一双人,却也比做石头有趣。”
“恩。”她轻声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想你倒也不必用这法子来软化我的心,左右这颗心都会是你的,念及此处,眼中终究埋不住一颗泪珠,滚落下来,砸在了他的手上。
“阿寒定然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生一世的。”
那一夜,雪舞便是在这万千桃花下,窝在心上人的怀里,脸上挂着未干的泪渍,浅浅一睡。
胸口滋味非苦非甜。
梦醒之后,徒留桃树下苏寒一身寒衣露水,掌间一枚刻了“厚德载物”的玉佩,耀着冰雪之心的光辉,凄凄复凄凄。
情之为物,似苦似甜,难以言状。
捌·缘起缘灭处
“我花了百年修为续她这片刻生命她才等到了你来,我不管,这情思我是绝不会给你的。”我跳上一根桃枝,细酌着手里的长思酿,盘弄着刚到手的情思,方才为那小雪妖度了百年修为才续她片刻生命,唤她醒来,听了她一段故事,央求她赠我情思。好不容易取了她的情思,她不堪苦楚沉沉睡去。我将欲酿酒,眼前这男子便匆匆赶来,神色惶急,将一枚镶了冰雪之心的玉佩塞进了昏睡的雪妖的胸膛里,雪妖之心归回原位,她的命该是保住了,正睡得香甜。
我俯视着树下的男子,想他就是雪妖心念的苏寒,略微疑惑:“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这雪妖的心么,既是得手又怎的将它送回了?”
人说万物皆有命,苏寒告诉我,前几万载里,作为一颗通天柱边的石头,他是不信命的,直到遇见了那只净如初雪暖似朝阳的小妖精,他开始恍惚,千万年的空寂,或许便是在为她的到来铺垫。
昔日通天柱旁,神女怨桑向他求爱不得,却因爱生恨,堕入了魔道,还害他坠入凡尘,重伤之下落在了雪山间,为一好心女子所救。他本是石头,重伤之下寒气透骨又沉重不堪,女子为温暖他身躯,冰天雪地里,紧紧搂着他,却因他而冻死雪山,苏寒伤愈之后,感念女子相救之恩,立誓护她七世安宁。
这女子便是秦依。
第七世里,他以秦依义兄之名,安居南国国师之位。然而怨桑耿耿于昔日之情,放不过苏寒也放不过秦依,惹起了噬魂刀的祸端。
破天命,上雪山,确是为了救治秦依。也曾精于谋算想要雪妖之心,终归不忍,一次又一次渡修为加固噬魂刀血咒的封印以推缓行动。
书上说,雪妖生处有冰山雪莲一株,食者其血便存了雪妖之心的效用。
那日的桃林下,他望着与鱼虾逗乐的小雪妖,恍惚之后,暗自离去,用了半日光阴,再破天命,上雪山,摘了雪莲。
桃林外的刺杀来得出其不意,曾经一次又一次加固封印耗去了他的千年修为,为摘雪莲破天命他受了不轻的内伤,那刺向雪妖的一剑他唯有用身体去抵挡。
他从黄昏的园子里醒来后,寻遍了府子周边她平日里最爱玩的所有场所,那一夜,她彻夜未归,他莫名心慌,点灯一夜未眠。
她回来时,初阳未升,满园空寂,他一颗心稍稍放下,紧紧搂住她,这一次,他确信,他不会再失去她了,因一切已落幕。
她说她喜欢岛上的桃花,她说她愿意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真的很欢欣。
只是一觉醒来时,掌间多了枚冰凉的玉佩,身边佳人所在处,桃花颠扑,一地空寂。
“等等,等等。”我听得莫名万分,“那你义妹呢?你不救她了?”
“当日国主封印了我的灵识,夺去了雪莲,带走了阿依,他将主位传给了自己的胞弟,嘱信我辅其左右,而后便以自己的血祭了噬魂刀,救了阿依。”苏寒搂着昏睡的雪舞,为她搭上了一件雪色披风,“他血祭噬魂之后,加在我灵识上的封印自行消散,我才得以醒来。”
苏寒说,这情思太过悲伤,便相赠了。
那她可就彻底忘了这段情事了呢。我追上去,还是喊了出来。
“忘了便忘了吧,心已归位,来日方长,我与她之间,还有一生一世。”
其实我知道,他是感念我续了雪妖这半日生命,才得以等到他来。这情思太过诱人,我略加斟酌,便不再推脱了。
一阵风起,桃色夭夭,伊人怀中佳人酣睡,渐行渐远。
番外
三千年前,雪山腰上,一名素衫女子搂着昏睡的男子,瑟瑟发抖,却还是想要温暖他冰冷的身躯,男子半睡半醒之下,抬了抬眼,苍茫雪色映入眼帘,眸子里不觉浸出一滴泪珠,落在一瓣雪上,渗了进去。
风起,那瓣雪花微微抖动,乘风而去,落在了雪山之巅,饱受日月之光,天地之灵。
日升日落,雁南燕北,一只小雪妖由此应缘而生。
缘起缘灭,万物皆有命,这是雪舞的命,也是苏寒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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