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水而居的母亲/波光耀人/灵魂的河谷如一支竖琴/弹奏着不安的生命(选自张勤咏《迷蒙的视线》)
关于母亲,关于母爱,我始终觉得有话可说。
作为她的孩子,她老人家故去后,八年来她的音容、她的身影、她的习惯的姿势,时常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尽管在我的家中,在我的身边,已经找不到关于她形象的点滴资料,当时处理在她的后事的时候,我把她的唯一的照片,那还是多年前在老家做身份证时公家照的,也给处理掉了,也没有把那张照片放大作为她老人家的遗像,我的理由是,她说过,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的名色已经留给了你们。但是,正如她说的,她的形象,就像存在电脑的软盘和硬盘里的数据一样,呼之欲出。
作为一个诗人,母亲奇特的个人经历,日复一日面对苦难所产生的巨大的生命力,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心,让我不止一次地产生所谓创作的冲动,但是,同样也有一种想法一直困扰着我,在浩如烟海的写母亲的文章面前,我怀疑自己的感知能力,恐不能准确把握,就这样一等再等,没有动笔。
二
秋风扫地/把我也扫了出来/一九六二年一个简单的日子/母亲头扎首巾/父亲身穿粗布/农历的九月二十九日/单调的心情装饰一新/破屋门前的土地勒紧裤带/几株高粱在野外不愿回家/红成了头顶着色的天空/我开始大声说话 (选自张勤咏《迷蒙的视线》)
这首题为《生日》的诗歌,说的是我出生时情景。那年母亲39岁。我是她嫁给我父亲后出生的第三个孩子。我出生的这个村子叫翟庙。这是一个淮河北岸离淮河约40华里、相当闭塞的村子。村子的东首紧挨着港河注入的鸡沟湖。鸡沟湖形如头向东北侧卧的公鸡,小村就在公鸡素子的边上。《吕氏春秋》上说的宋人有取道者,其马不进,投之鸡水就是指的这里。村子的特别在于,它的形状呈一个规则的“丁”字形,南村的“一”垂直于鸡肚,户户门朝东南,北庄的“1”平行于鸡脖,家家门对西南。我出生的地方,在一字的正中心,东边一家有一个聋子妇人,西边一家有一个瘫子。
我们家是第二次下户才来到翟庙的,在村里没有一家亲戚。父亲姊妹五个,父亲老三。曾祖父那辈人从涡阳靠理发祖传手艺在鸡沟湖对岸的顾桥街上站住了脚,家境还算轩乎(可以、不错),二爹(祖父行二,我出生的那个地方,管爷爷叫爹爹)成了祖父那辈的掌门,大风小事由他决断。他最不称心的是,膝下只有俩姑娘。他人缘好,头脑好使,深知读书的意义,下定决心,在下辈人中供养出一个读书人,于是,父亲的二哥读到了省立阜阳中学,可这个相貌堂堂,用功读书的人,中学没有读完,就于36年春上,跑到驻扎在河南国军吃粮当兵去了。那时的军队看中文化人,又正值国难用兵之际,不到两年,他就骑马带着卫兵回老家转悠。因为他的小他7岁的四弟,有一天身穿他从部队带回家的老纺褂子(丝绸制品的上衣),被地方武装发现,就找到家里要以私通国军论处,一家人到处请人说情,又躲到了翟庙定居了下来。倒是老四因祸得福,被一位姓顾的领导看中,当了他的通讯员,成了解放军战士。后来父亲二哥那支桂系的部队退守到皖中、皖西一带活动,这是一支跟日本人死磕较劲的队伍。在巢湖他认识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1924鼠年农历3月,出生于庐江县黄泥河的许姓人家,这是一个很有商业传统的小镇,宋代就有。自小跟父母做小本经营的杂货生意(小百货),识得字、能算账、行动麻利。42年,桂系某部在庐江一带驻扎,她父亲的二哥看中,并成了他的太太。在巢湖,她多次独身一人到过日本人的据点,去过新四军的防区。
1948年夏天,国共在皖西有一次非常著名的战斗,结果是国军溃败,父亲的二哥据说是被用麻袋装着抬走的。那时,母亲住在北边正阳关街上,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孩,听到队伍打败消息,就带着孩子和另外的几个太太一起往南赶,正好碰见了父亲二哥从老家带去的一个老兵往北逃,那老兵说,先生娘子,南边的仗打得大,队伍连个人影也找不着了,现在我们只有回老家去,站住脚跟,然后才打探先生的消息。于是,后来母亲就到了翟庙,在翟庙,她们母女连同带回来的村人少见的梳妆台、首饰、公文包、针线包等物品,被安排在西厢房。直到我出生前,母亲的经历可以用以下文字简述:
1948年,把女儿放在翟庙去皖西及她老家找寻,结果连她家人已经无音讯,1949年,女儿溺水,1950年初,经村上有身份人的再三撮合,与以理发为生的我父亲成亲。1951年,我姐出生,1952年,父亲到公司合营的田家庵手工业社工作。1953年,受到地方组织的注意,以自己是外乡人为由,不愿到农业社工作。在方圆十数里人尽知女老许。1954年,发大水。翟庙除了村西的庙宇为砖瓦房,浸在水里未倒,其余房屋全部倒塌,母亲所存细软、书籍首饰等物品,因参与组织村民逃水荒,未来得及收拾,多被埋在屋子下。当年和奶奶到淝河西岸的观音庙姑姑家躲灾。大水过后,在父亲不在家的情况下,在原址建起了翟庙当年最高的三间土堂屋和两间厢房。1955母亲参加治淮工地建设。生一年男孩,取名黑子。1958年,我哥出生。1960年,黑子哥贫病死。1961,家中断粮,母亲背哥哥去田家庵,后父亲弃掉工作回到翟庙。1962秋,我出生。1963年,母亲双目视力急剧下降,秋,双目失明。
三
母亲/上帝赐给你四十年的黑夜/你只摸清了/我两颗眼珠的距离。(选自张勤咏《迷蒙的视线》)
打我记事起,我们一家六口人就住在三间联通的土屋里,房子分别用高粱秸隔开,东西两头分别有一张木床,一张土碶的床,东头奶奶、姐姐住,西头我和哥哥在土床上睡。那时候,奶奶渐渐卧床不起,她脾气杂毛,经常能听到她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骂,她骂我爷爷,骂她生的孩子,一骂我父亲就跑。等骂累了,我母亲去劝说几句,才算平息。然后母亲摸索着给她做饭,双目失明的母亲,能在没有人当帮手的情况下,舀水、和面、杆面、切面,烧锅下面,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摸索着端到我奶奶的床头。村里人说,人家真有用,百能百巧哦。
这对于母亲还不算不了什么,村里人已经习惯看见她有眼时(未失明的时候)在涨水的夏天,长篙一点,就跃到三丈多宽的河沟的对岸的情景。更奇的是,她站在院子里,有人在她的前后走过,她能准确地说出你是谁。她能一个人认针穿线,把一家人的棉衣套好,教村里姑娘小媳妇们裁制新衣。我们家数她穿得干净整洁,不仅起居不要人照顾,每天还把屋里打扫干净,她说,扫地不扫边,一天扫一千。她指挥着家人,日复一日地照顾卧床的奶奶,69年腊月,姐姐和我经常搀扶着她在寒风中去到河边的青石板上捶洗奶奶的衣物。奶奶去世,按照母亲的安排处理后事。在村人看来,我母亲不仅是见过大世面的,更是一个百能百巧的人。胳膊酸腿痛,找她,她会按摩,谁肚子疼,她从你脊背上一摸,沿着两根大筋三下五除二就摆饬好了。谁家婆媳不合,找她一说,都不再吭气了。
母亲会唱二黄,会唱庐剧,会唱歌曲,会唱民间小调。夏天的夜晚,睡不着觉,东西后院的小媳妇儿,把草席子一拎,来到我家们前的大槐树下一铺,坐下后便说,三婶子、三娘,再教我们唱一段吧,她们唱《休丁香》,唱《孟姜奴女长城》、唱《马箍轮休妻》、唱《王三姐住寒窑》,也唱《小圆房》,往往唱到月儿西下,歌声中永远有淡淡的忧愁,好像把心中的不如意都交给月亮带走。
母亲的生活理念,是标准的儒家化的。对于生活态度,她说,井要淘,人要熬。对于兄弟之间相处,她说,兄弟骂哥,脖颈戴锁。在她那里,我有永远也听不完故事,她给我讲过公冶长和人心不足蛇吞相,讲过卧冰求鲤和鞭打芦花车牛返。有许多故事,到现今我只听母亲一个人说过,比如《苦熬》。
母亲性格刚烈。我姐姐说过,母亲一旦决定某事,决不轻易改变。和我父亲成亲前,她哭了几天几夜。有一次在和父亲大吵之后,她自己准确地投入河中,后来是邻居及时发现,我们赶去才把她救了上来,接下来又是几天的不吃不喝。
有一个物理现象叫天再旦,因为日食的原因,人们在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天突然黑下去,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天才亮起来,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有人郁闷,有人狂躁,有人出现异乎寻常的动作。对于母亲,她的面前,永远的是天不旦,从太阳高照,一下子就进入永远的夜。她说过,难不成是哪辈子歉下的,让老天这样对待我。她能够那样的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支撑她活下来的动力,一个是她的信念,一个是为了她的孩子们。我们姊妹几个,还算听话,懂道理的,就说我罢,他她讲的故事,只一遍我就能复述。
69年春上,我到村西的翟庙小学读书,新书包就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就在那年的夏天,大雨中我给父亲送雨布(其实就是塑料袋缝起来的),路太滑,我滑出去一丈多远,胸口撞在水缸沿子上,多少天不能吃不能喝,面色焦黄,日渐消瘦,急坏了母亲,她整天搂着我,给我熬米汤,催促父亲带我去县城看病,那一年,我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见到了城里的电灯。当我说给她听的时候,才知道人家在30年代巢湖的小火轮上,就见过电灯了。
7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闭塞的小村来了一辆摩托车,下来的两个人夹着本子,直冲我家,他们要找的就是正在做饭的母亲。为着当时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建筑工程兵第四师当干部的我四叔和他二哥的历史问题。当来人证实了母亲一丁点视力也没有后,展开本子,撵走围观的人,开始了他们的谈话。记得谈话整整进行了两顿饭的功夫,两人走的时候,让母亲在本子上按了手印,还握住母亲的手说,老许,谢谢你。他们走后,发生了三件事情,一是有人用铁棍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挖出了一个葫芦斗,里面装有子弹,交到了上边。二是上级有人送来写有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软横匾。这当然是送给我四叔家属的。三是不久听说四叔进了铜川附近的五七干校。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上级来人。只是村中有个别良心和人格发育不良的人,竟向我母亲挥动着镰刀把,把丝毫没有抗击能力的我母亲打倒。母亲说,我要有眼,他敢!从此,我家的经济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有时一天只吃两顿饭,母亲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我11岁那年,不得不外出讨饭。只是母亲还是依然故我,谁家有个大风小事,她还是那句话,能帮的就帮,一句怨言不说。
四
倾听水声/水与火相溶(选自张勤咏《走进阳光地带》)
生活对我而言,有些不公。1981年我从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毕业,来到了淮北。我89年出生的大儿子因出生后脑缺氧中毒四岁还不会走路。作为一个文弱书生,在接二连三的磨难中,我变得麻木迟钝,变得什么也不在乎,是母亲给了我勇气,是一颗不灰的心,支撑着我没有倒下,我不是懦夫,但也不能回避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的无能和无奈。1993年父亲患肺气肿去世后,我把孤身一人的母亲接来淮北,重新开始了我们一家相依为命的生活,1995年,我的二儿子出生,给母亲带来了欢乐。冬天小孩子和她一起睡,多少次,我和她一谈就到了深夜。
2002年那个酷热难耐的夏天,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我的几位医生朋友看过后,说,她没有大毛病,就是太虚弱了,等秋后住上一段院,认真的调养一下,会好些的。于是我就盼着秋天给我们送来吉祥。6月1号,儿童节,我和小儿子买了一盆羊肉汤,看着她慢慢喝下,她摸着孙子的脸,自己却满脸的泪,我也没劝她,默默走了。6月5号凌晨,出过工伤后和她一起住的我哥哥猛砸我的家门,说妈不行了,我边跑边拨通医院的急救电话,15分钟左右在路口等到急救车,到了母亲的床前,医生说,她已经老了,是心血管方面的事。顿时,我摔倒在水泥地上。妈呀,你咋就等不到秋天呢,你是秋天生的我呀,我跟你说的,咱娘俩找机会好好说说你的过去,你的经历是我的财富哇。母亲就这样走了,头天晚上邻居还端一碗绿豆稀饭给她喝了,她还吃了半块雪糕。邻居说,这老太太真好,死也不缠人。
那天天气出奇地晴朗,最高气温39度。母亲78周岁。
母亲的走,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我之于母亲,个性不及她沉着坦直,待人接物不及她认真细致。她自信而寓涵固执,她因劳碌奔波而欢快,她因历经磨难而坚韧。母亲说我孝顺,可我空怀孝心,只能做一些无奈的孝顺或者孝顺的无奈的事情。
时光还在轮回,生活还需爬坡,生命还要超越。我想,苦难叫你赶上了,你就得撑着、顶住。在多少个人静夜深的时候,我想起母亲,想起她最后一次给我这个会写文章的儿子讲的故事:有一个居住拥挤的人找到一个智者,说,太挤了,你教我怎搞。智者说,给你四天时间,第一天你挑一担稻草放在屋里,第二天你挑一担土拉放在屋里,第三天你拉一头牛拴在屋里,第四天你拉一头猪拴在屋里,家里人不得出屋。第五天那人找到智者,说,挤得不能混了,你在坑我!智者说,给你半天时间,把几天弄来的东西所有清理出去,扫干净。后来那人再不说挤了。母亲说,心比空大,心里有空,天地给你的空就大多了。母亲呀,我知道你是一个心里有空的人,要不,一个贯穿几十年的长夜,你怎么就熬过来了呢?
现今的我,就是那个把稻草和土拉往外清理的人,因为我想认认真真做一个心里有空的人。母亲,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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