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警察叔叔走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发型还是明朝那样的。准确的说是明朝男人那样的，杂乱程度连中举的范进都比不了。这样一想，门里门外究竟哪个才是疯子，一定让警察叔叔们很为难吧。

　　疯子不是贬义词，我也是长大后才理解这一点。小时候以为疯子是超常现象，现在知道不过是种正常存在，谁心里没有疯魔的谷地，区别只是能不能找到出口。

　　她敲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半，哭着喊妈妈，哭着让我帮忙敲开隔壁的门。这个时间段这个要求很惊悚，走廊的灯在她高亢的哭喊声中久久亮着，她的黑眼圈在大逆光中依然令人无法忽视，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几个横尸利刃下的经典镜头，于是把刚敞开的门关上了一半。

　　她乞求的声音温柔又冰冷，穿过我们之间那扇门，遥遥飘向我身后某个地方。她的神情迷茫，说话时的手势很有节奏，敲在铁门上的声音很清脆，灰白色外套没有一丝污渍，厚厚的棉裤松松垮垮，小巧的鞋子里似乎塞着好几层毛袜子，臃臃肿肿。

　　脑子里负面信息不断涌现，阻碍了我与她的正常交流，而她却似乎不曾受到什么影响，由一开始断断续续的词语、短句，渐渐变得滔滔不绝。

　　她说她来找哥哥，她说自己十八年未曾相见的哥哥一家就住在隔壁。“十八年啦，十八年我都没见过他们了……”

　　我知道隔壁是家南方来的租户。在此以前，房子已几易其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落在中介公司手里了。

　　而她并不关心我说什么，也不愿去敲门，只是自顾自望着左上方的空气，倔强怀念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从父母到子孙，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她说她马上要领到“五十年的工资”了，那数额，“海啦！”她说这句短语的时候满脸孩子气的灿烂笑容，身子还向上纵了一下。刹那间，又想到那“十八年的分离”，“这可是……三百六十五……五万多天呐！”却又哭了出来。

　　她算得很快，哭声像干嚎，脸上却挂着一道道晶莹的泪痕。她的头发短短翘着，像很多支楞在头上的小翅膀，联系刚才她臆想中出现在理发店门口的那一大帮侄子侄女，应该是刚刚剪过。她的皮肤干净光滑，面容清秀，若不是她自己出示一叠证件和照片给我看，难以想象是七十岁的老妇人。

　　她让我帮她忙给110打电话，说自己没钱。“要是我有几十万，我就给你好多好多钱”。

　　我告诉她已经打过了，让她别急。事实上我还真的打过了，打电话时还关上了门。而她丝毫不介意这种警惕又拒绝的姿态，反而在再次敲开门后，礼貌地告诉我“没事儿，我没事儿，我就是脚肿了，腿也坏了，还有点儿冷，你别管我，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我依然没有请她进门，只是陪她一起站在自己家门口。

　　她说她给“哥哥的孩子们”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不然“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在挨饿！”这句话和“十八年没见面”一样都是哭泣的前奏，她一定是为此发自内心的伤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泪会成串儿地掉。

　　我们的谈话已很投机。我的门开着，可以看到走廊里那两个小推车，上面各自绑着一大包行李。她悉悉索索地打开，非要给我看看“保温瓶里的好吃的”，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阻拦了她，骗她那玩意儿一拿出来就冷了就不好吃了，她才作罢。

　　我边掐着表等待警察叔叔的到来，边琢磨着我们的谈话声有没有构成扰民。后来我释然了，这样任她海阔天空畅谈，总比任她砸着我的门哭嚎要好多了。

　　警察叔叔们来了，俩，态度温和，公事公办操作，循循善诱开导。最终，阿姨被带回派出所了，并且很不情愿地带走了自己的两个小推车。差点儿，这俩小推车就要留给她“哥哥的孩子们”了。

　　这中间，隔壁的男人回来过，在盘问下承认是屋里媳妇临时喊回来的，说“门前有点事儿”。阿姨认准了这个青壮年就是自己的哥哥，男人讪讪笑着，去留不是。

　　关门时，差十分零点。

　　大冷天警察叔叔辛苦了，第一次报警，小民就获得了安慰奖，幸甚。

　　阿姨的话透着家长里短，四代人的人生故事被她浓缩在了支离破碎的语言里。她的洁净与礼貌令人心生欢喜，那份固执的糊涂劲儿却又让人怜悯。

　　想起过去的某个时候，我曾问过W，如果我以后疯了，是不是最好还是喂我吃点儿什么药让我体面地走比较好。他说不，把我圈起来就好了，周围都是软软高高的东西，我在中间不会磕碰着，但哪也去不了。

　　我不能想象这样的一天。思想没有界限，却是错误的，身体受了束缚，却已意识不到，那时我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认识的所有东西，我认识的东西你却不承认，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也不承认你是我认识的你。

　　其实我哪变了？

　　我不过是继续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哪里都只是歇一下脚。最终目的地还不是都一样。

　　不过这种事还是少考虑点儿比较好，想太多容易幻梦成真。一直到睡觉我的明朝男子发型都忘了整理，这明显就是种征兆。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的房间里有一座被褥堆砌的城堡，你听到我在城堡里胡说八道，希望那不会吓到你。你看，不过就是个疯子，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你最好记得把刀拿远点儿。好东西藏起来我猜得到，你要拴着我我能解开，我还能一鼓作气推上小推车去找我想找的人呢。

　　一点儿也不奇怪不是吗？这就是真相。对很多人来说，恐怕只有疯了的时候，才知道什么东西对自己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