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红的太阳沉在赤山山头,余辉斜阳洒在高粱地上,高梁地旁的泥潭里蛙声阵阵,不时的泛起令人作呕的酸腐的臭气。王占槐斜卧在地上,左腿蹬着仰倒在地的黑骡子身上,骡子呼哧地喘着,血丝密布的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山头。王占槐随手拾起半根高粱穗,戳进嘴里,用他那极不齐整的牙咬来咬去。后院里的兄弟们小声议论着什么,他早就习以为常。他呸地一声啐出那根残破的高粱穗,长长吁了口气,对着赤山山头发出一阵轻笑。
这是王占槐十多年来第八次剿匪,对于他这个常败将军,村里早已习惯了,他身边的弟兄也是越打越少,刚支起剿匪大旗的时候,起码也有两百号人,这十年之间伤的伤跑的跑,现在身边的残兵瘸将多多少少加起来不到五十人,王占槐从来不张罗着招兵买马,就算招了恐怕也没人愿意。
秋风袭卷着黑土的气息扑向王占槐的脸,这味道就和几十年前一样,他蹭了蹭脸上的胡茬,咂咂嘴,不知不觉自己也是五十岁的人了。
王占槐年轻时很是威风,方圆几里不论是村子里的人还是官府的人都不敢惹他,因为他是刘司令的养子。梳着马尾辫的姑娘们抖动着她们丰满的身体在地里拾穗,王占槐便倒着趴在骡子背上看着,看看姑娘,闻闻黑土的腥气,心满意足。王占槐在少年时期四处游荡落下不少坏名声,那些个不大好听的话也不时传到刘司令耳朵里,为了保全儿子名声,刘司令便让他到北边自己闯闯。王占槐到了赤旗庄,自己开了个戏楼,一待就是六年。在这戏楼里,王占槐识得一姑娘,她流光溢彩的眼眸含着笑意,饱满的面庞微泛红晕,柳眉幽眸之间透着一股英气。他和她在空无一人的戏楼上饮着高粱酒,看着她健硕又丰满的身姿在戏台上舞动。她曾到过戏楼里两三次,就再没有出现过。王占槐派戏楼的伙计们去打听,他自己也满城打听,询问这城中有没有一户姓季的人家。刘司令派人找他回去,可他却死死不肯放弃找那位姑娘。他成日里坐在戏楼上吞云吐雾,等待着她,惦念着她。
在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王占槐突然求刘司令说自己要去剿匪,刘司令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却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两百人号人马。王占槐在赤山两百米外拾掇了间瓦房,院子很大,刘司令隔三差五会派人来送些酒和衣物,倒是什么都不缺。周边的人都说,王占槐是中了邪,每次攻山都被神灵惩罚,要么是忽然一头倒地,要么是扔出去的手榴弹是个哑家伙,还有几次刚一准备出发就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村民总是撇撇嘴说他这辈子都上不了赤山。
王占槐瞅了瞅骡子,拍了拍它那圆鼓的肚子,他转身对着院子吆喝:“歇足了就攻山吧!”他往嘴里塞了根高粱穗,转身准备出发,“王队长!刘司令不好了!”毛副官脸色煞白,几乎喘不上气。王占槐吞下高粱穗拔腿就跑,“骑上骡子!队长!”后面的兄弟们拼命地吆喝着。赤山离刘司令家七公里路程,没人知道王占槐是怎么到那的,王占槐回去的时候,刘司令就像地上的枯黄的高粱穗,一触就散架了似的。刘司令是在黄昏被埋的,王占槐伏在坟前老泪纵横却喑哑无言,直到深夜也没有离去,望着满天星斗,王占槐长跪不起。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再没有人见过王占槐,有人说他是见到靠山倒了早早逃命去了,也有人说见到王占槐在夜里投河了。慢慢的,人们逐渐忘记了还有一个叫王占槐的人下落不明。就当人们再没有提起过王占槐的两个月后,他回来了。曾寡妇发现他时,他正躺在村口,左眼无神,眼皮不自觉的上下撩拨,他站不起来,右膝盖以下黑紫,皮肤足像个千疮百孔的破轮胎。刘司令手下的罗副官向上面诬告王占槐,把王占槐关起来后罗副官便派人卷走刘司令家的抢支银两。听说王占槐狱中辱骂罗副官,受尽酷刑,左眼被罗副官狠狠一拳抡成失明,没有死在狱中已经是万幸了。赤山旁边的小瓦房被罗副官烧了,剿匪队长王占槐再也没有打过赤山。在赤山脚下,多了个半瞎的跛脚老人,他守着高粱地,守着他今生今世遥不可及的山顶,风夹着从北边带来的寒气刺痛着他,他想紧紧大衣,却僵硬的斜倒在地,地面冰冷到令他窒息,他抬眼望望天边,残云裹挟着微微一抹浅红,风从高粱的夹缝中涌来,干枯的高粱飒飒摇曳,他梗直了脖子拼命的盯着山顶,似乎看到了山顶戏台上,那个姑娘的飒爽身姿。
寒风刮了一夜,王占槐的尸体直梆梆的横在山下。从山顶冲下来一位妇人,头顶带着麻衣,扑向王占槐的身体,她的身体无助的抽搐着,她摩擦着他的手,不时爆发出惨烈的呼叫,她强忍着将泪水咽下几乎昏迷。只有她心里知道王占槐剿匪十年失败了十年只是为了保护作为匪首女儿的自己,她老泪纵横,在抽噎中陷入了寒冷漫长的昏迷。
天地间降了一场大雪,洗净了污浊,洗净了肮脏,风吹过赤山山顶,吹过不远处王占槐的坟墓,裹挟着永远消失的秘密,在赤地荒日的夹缝中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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