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冷到骨子里,还要温柔对你笑的。
白天他极少出门,仿佛整天都在看书。天气好的时候,去院子里坐会儿,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捧着书。也不知他读的什么,我不识字,只见纸上有墨,有时他也翻竹简。
不知别人读书是不是也这样:冷冷清清,连翻书的声音也听不着,我觉着奇怪,叶子落地都分明,茶壶冒热气也擦出声响,偏偏我听不到他的动静。
他手指掐着书角也无声,茶杯落案也无声,就连呼吸——好像也和空气融在一起。
“青儿,水。”
“哦!嗯……好。”
我又发呆,他叫第二声才反应过来。
一路小跑添了水来,毛毛躁躁,壶盖自手中滑落,铛铛落在地上,滚几圈,茶沫子抖了一路——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不过蜗牛的痕迹,风一吹就亮了,这湿漉漉的茶沫,风一吹就凉了。
“青儿,无事,我来。”
我不敢动弹,拎壶的手被他轻轻按着,隔着袖子,也感觉到他收敛的力量。
那捧书的手,指节分明,消瘦又苍白。分明是书生的手,如何能与兵器扯上关系。
“青儿。”他唤我的声音也是温和的。
“是,公子。”
“昨夜的刺客,你可收拾干净了。”分明是问我,偏不用问句。
他说的收拾,不仅是刮掉墙上的血迹,外人踩过的泥土,也要挑新的换了才是。
也怪他们功夫太好,恰巧我在酒窖,让两人进了内院。这院子,常年是我一人伺候,我不在,便只有他了。
我该早些到的,也能给他们一个痛快。可怜两个陌生人,被骨钉封在墙上,满身窟窿漏着血,舌头落在草坪里,一声哭喊都出不来。
“青儿,你来了?”
他见我拿着酒,便温柔一笑,神色从容自在,仿佛这满墙的血气,皆与他没有关系。他向我走来,一手接过酒壶,一手拉过我的手腕,仍是隔着衣袖,许是刚才活动过,他的手总算有了些温度。
二
他习惯独自在晚上散步。
夜色如墨,偶尔邀我去河边走走。
“青儿,你可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
他总是问这个问题,我亦回答了千百遍:“公子,青儿记得。”
我醒来的时候,还睁不开眼,只感觉冰冷的指尖滑过我的眉目。脑中却已没有半丝记忆,他赐我一个“青”字。
我于他是特别的,我知道,他分明知道我的来历,却不告诉我。他知道我会武功,乃至招数都一清二楚。
我对他一无所知,偶尔有错觉,他手指轻扣石桌的样子,仿佛真在哪里见过,却只一瞬,就像大雪葬了尸虫,忘得一干二净。
我是怕他的。他牵我的时候,从不触碰我的手指,他环着我的脉搏,就像掐着我的脖子一样。
窒息。
“错了,青儿。”他第一次打断我。
“你错了,我们见过的。”他背对着我,瞧着手上的灯笼,又添了一句,“今生就见过的。”
他淡淡一笑,灯笼和月光衬着他的脸,眉目清明,又深不可测。本来温和的神色,经这一笑,多了分凌厉。
我无奈,却已出剑。婴乾剑未离鞘,他已近身,仍是不闻生气,笼内烛火不乱一缕。不至于被夺兵器,但拔不出剑也够丢人了。
我也算谷主的关门弟子,功力远在其他同门之上,却被他压制不能动弹半分,实力悬殊,我是知道的。
我的师父定也知道,她却说:“清儿,只有你能杀了他。”
为她这句话,我被炼作兵器。练剑的时辰多过吃饭睡觉,只为勉强当他的对手。
这个男人,让师父发了狂,每次我见他,听不见他的呼吸,耳畔响起的是师父的鞭子和自己的哀求声。
更恨的是,我被要求活成一幅画像——那个叫“青儿”的女子,早已尸骨无存,我有一张与她相似的脸。
三
“唉,”他无声一叹,我却听到了,“青儿,你今天不集中。”
自我醒来,身上的药性就慢慢消退,我很快记起来他身边的目的。两年,我找了数十次机会,都出不过十招,刺杀未果,却都也没有今日狼狈。每次刺杀失败,一切恢复常态,他仍锁在院中读书,我在身侧待他唤我。
“青儿。”
“是,公子。”
“你可知师妹……你师父为何派你来杀我。”我以为他是要添茶水,却不料他问这个问题。不避讳至此,果真是小瞧我。
无妨,直来直去也好:“您负了师父,背叛百鬼花谷,无论如何,该死。”
我特意在“该死”二字加重了语气,却没明确回答他的问题,为何是我来,心照不宣。
自当是我来,我是青儿的替身,我活在这世上,就是披她的样子来取他性命的。
他带爱徒青儿叛出师门的时候,青儿已受重伤。
手无寸铁,却不还手,还未抵中庭,已经万剑穿心。老谷主下令:放他走,婴乾剑须留在谷中。
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身负重伤没了意识。以为已至鬼门关,没曾想,还在人间。
师父却不愿放过他,在她即位前,便有了谋划。
百鬼花谷,有两把剑,一为婴乾,一为“清”。我刻意在“青”字前加个“水”字,是想告诉自己:我活着。
“唉,”他合上书页,仔细看我的脸,像是要把我吸进眼里,“青儿,你又不用心了。”
“是,公子。”
他的肩膀微微一动,我知他又在叹息。取来笔墨,他要我写自己的名字。
他既然知晓我的身份,也知我会写字,也不隐藏了。一个“青”字,虽不及他写的那般俊逸,倒也清秀,自以为有几分个性。
正陶醉其中,他一个动作,吓得我魂飞魄散。
“错了,”他已欺身过来,握住我执笔的手。十指相触,凉得恰到好处。
我浑身僵硬,任由他的手牵引,在纸张上落下一个“清”字。
“该是这个,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傻姑娘。”
唉,这个人。
四
月光凝视的小园迎来了第二场雪落,空枝手捧的碎雪终是不得安宁,树枝随性地挥挥手臂,抖落银光,迷乱了双眼。一呼一吸之后,小园恢复了寂静。树木仍是负手而立,兀自思索,除了小径新铺的白雪,再看不到风的痕迹。
正当我烹水煮茶的时候,园子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夜行归来之人,有这番闲情逸致,非要在这晴朗的雪景里打破我的安宁。
听那清脆的敲门声,我大概能猜到那人是怎样的身姿。定是手指微曲,用指节毫不客气地扣着木门。
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披着棉衣,一手扣门,一手提着灯笼,孤零零地站在家门口。
门框上贴着的还是去年的春联,左右两边,早已淡了颜色,这白天雪地,也不显得突兀。
门楣的横木上,是那人去年亲手题的字,读曰:书香年景。
门外那人明知故问:主人在家吗?
可懒得理他这无聊劲儿,回自家门还要整一出。我没有开门,只在门后对那人说:主人哪,还没回呢。
隔着门,自己偷笑,却不敢让那人听了去。我仿佛听到了他无奈的轻叹。
毕竟是刚下过雪,天寒地冻,不敢任性过头,还是请了他进来。
两个人,踏着雪夜,在小径上留下一串脚印。月色衬着雪色,却没有风来,痕迹没有被掩去。
“喝茶吧。”我说。
“嗯,早该喝这杯茶。”
五
刚才给自己泡的茶放置太久,水凉了,茶香仍弥漫在屋子里。
两人对饮,如同品着一坛烈酒,闻到茶香就已经醉了,总想喝得慢一点。
初雪后的夜晚,后半夜越发得冷,手脚冰凉,只能双手捧着品茗杯,分点热茶的温度。
我看着他的手,不时走神。茶香越来越淡,汤色也越来越淡,不知过了多久。待我再添水的时候,才知壶里早已没了水。
屋外明月照积雪,树木仍是负手而立,空荡荡的枝头仍留了一抹白霜,屋内的烛火已经明了几更,说不上是什么时候。
“今夜晴朗,积雪不算厚,要不——去园子里赏花去?”
赏花?我笑他异想天开,这满枝头的雪,哪里还有花呢?
不过树枝也是好看的,没了叶子,没了花,却披了一层无暇的白雪。只是今夜月色太好,分不清那映入眼帘的,到底是雪,还是月光了。
夜色醉人、月色也醉人。我的手指摸索着杯子,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早就醉了。茶也是醉人的。
他折下一枝梅,许久不开花的老枝。仿佛想要给我戴上,却在一瞬跌了下去。却又,毫无惊讶之意,面色不改。
他知道茶水有毒,我也知道他知道。他双膝跪在雪地里,下巴微微扬起,望着我:
“这样也好,免得你踯躅,我也难放。”
我却不敢伸出手去捧起他的脸颊,去深看他的眼睛。我怕他会知道,我的指尖有多冷,我的眼里如枯井。
“公子。”我最后一声叫他。
他却温柔一笑,眉目清展,心中放下巨石一般,望着我说:“错了。”
“傻青儿,叫师父。”
我眼看他栽进雪地里,没有理会。
尾声
完成任务,可以回去复命了。可是百鬼花谷已空无一人。我出发前就给谷主发了信函,她知道我要回来的。
我一点都不置疑百鬼花谷撤离的速度,一梁一瓦都烧了干净,唯独我那间屋子剩了残渣。那幅画,还剩了半角。
让师父心痛的人已经死去,和他相干的一切她都不会带走,自然包括我。我走到天涯海角,谷主都能找到我。而我却寻不到百鬼花谷的半点声迹。
……
也不知走了多久,看见一个荒芜的园子,门是锁着的。
门框上贴着的还是去年的春联,左右两边,早已淡了颜色,这白天雪地,也不显得突兀。
门楣的横木上,是那人去年亲手题的字,读曰:书香年景。
书页环香,年末成景。书香待浸,年景还生。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家了,是一个人。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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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江湖
琅琊令第三十八期:刺客
同名主题曲:锁(原曲《晴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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