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飞不高的蝴蝶
一
“那我们拔萝卜好吗?”婆婆贴在你的耳边,轻声问道。“好!”
躺在病床上,你沙哑地答道,像个孩子。
“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花猫,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婆婆轻轻地哼着,随着童谣的节拍,轻轻摇动你的手,低低的歌声在病房里飘荡。立在一旁的人,缄默无语,空气如铅般凝重。
在歌声的安抚下,你宁静了片刻。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地狂躁,右腿狠命地蹬着被子,口齿不清地囔说:“不要挂瓶,不要挂瓶!”
窗外,阳光灿烂,大地一片金黄,处处洋溢着秋收的欢腾。虽然已到了暮秋,天还是那么暖和,风还是那么和煦。
而这个暖秋,于你,却是一生中最寒冷的季节。
二
你躺在病床上,将近二十来天了,戴着氧气罩,每天七瓶八瓶、九瓶十瓶的液体滴进你的血管,冰冷的,冰冷的,维持着你苟延残喘的生命,维持着你对尘世间摇摇欲坠的几丝留恋。
坐在你的床边,我握着你的手,把吊着一根长长输液管的手、总在空中抓捏什么的手、不由自主躁动不安的手,一次次地摁回原处,并模仿着婆婆的口吻,一遍遍地说:“爸,别动,身体好了,咱们一块儿回家去。”
就这样,我握着你的手。那干枯的手指,仿佛脱离母体的树枝瘦削不堪,一节节骨骼隐约可见。尽管如此,你还是用尚存的一丝游气,把套在手指上的血氧检测仪挣脱。你一次次地挣脱,我们一次次地重新套上。为了减弱它对你手指造成的压迫感,每隔几分钟,我们就把它从小指套转到食指,又从食指转到拇指。这禁锢的难忍,碾压着你,刺痛着你,吞噬着你羸弱的骨骼。
坐在床边,凝视你苍白而慈祥的面容,聆听你时不时地从氧气罩下发出的气息奄奄的言语。这言语,混沌不清,似一两岁的小孩在牙牙学语,似外星人对地球人的交流。不管我怎样侧耳倾听,也辩不清它的语义,在场的人也听不懂。偶有几句,唯有婆婆尚能揣摩、翻译出它的意思。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口齿不清的言语,是冰窖对阳光的渴望,是严冬对春天的企求,是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对大海的呼救。这言语,句句挣扎,声声呐喊,想把从自己身体里渐渐消失的生机从遥远的天边拉回来,贴近你,贴近你,不逃离。
三
第一次抢救你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听说,七八个医生围绕着你,你紧抓着婆婆的手,从呼吸急促的喉管里,迸发出平生第一句也唯一一次“救救我”的呼唤。后来,旁人转述,我不禁潸然泪下。
每天,我们用最好的进口药和白蛋白注进你尚还温热的血管,想把新鲜和生机注入体内,想把身体里的病毒全部清除干净,可仍然无济于事。发烧还是像瘟疫一样粘住你不放,你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走向黄昏,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爸,您勤勤恳恳从医三十多年,一生救了那么多的病人,这次,唯独,救不了你自己。
刚住院的那些日子,你尚能喝粥汤。后来,你连粥汤都不喝了,只饮几口白开水。再后来,滴水不进了。
为了逗你开心,婆婆又贴近你的耳边,强笑着说:“那我们拔萝卜,好吗?”
你又从氧气罩里迸出了一句歪歪斜斜的粗音:“不拔了。”像个赌气的孩子。
“好,好,不拔了。”婆婆喃喃道。
爸,今生,纵有成熟了的萝卜,你也拔不动了。病毒已从肌肤侵入到你的骨髓,后来几天,你一遍遍地喊腿疼,我们轮流着,用手从你的膝盖捋到脚踝,再从脚踝捋回到膝盖,来来回回地捋,抚摸着你刻骨的伤痛。
除了疼,你还惧怕。你总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婆婆,分秒不离,仿佛溺水的人瞅着救生圈,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瞅着慈爱的母亲。那眼神,滤去了岁月的沧桑,竟然变得那么纯粹,纯粹中夹带着无辜、无奈和无依,仿佛你还是一个清澈的孩子。婆婆一边用毛巾擦着你的额头,一边说:“你不要这么看我,看得我心慌啊。”
你还不停地呼喊着婆婆的名字,寸步不离。如果婆婆不在,你就狂躁,当得知婆婆就在身边,你稍显安宁。仿佛抓住这个名字,就像抓住今生;仿佛抓住这个名字,就不会被世界遗弃。
有一次,你竟然呼喊我的名字,连续喊了三句,我受宠若惊,急忙说:“爸,我在这里,在这里。”于是,你乏力地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心安地点点头。
神识昏昧中,尚能记起我的名字!我鼻子一酸,半生,你厚待我的片段在脑海里飘起。
四
自从踏进这个家,你一直视我如闺女。
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曾自豪地对我说,估摸现在的女孩都不太会做家务,你早已把儿子培养得很能干了,既会做饭又会拖地。后来,在我和你儿子之间一旦有小纠葛,你和婆婆总是偏袒于我;十几年如一日,你和婆婆一把屎一把尿把孙儿抚养长大,才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驰骋自己的教学天地,才让我肆无忌惮地当了二十一年的班主任。可正当可以颐养天年时,你忽然中风了,身体坠入了万丈深渊,不会走路,不会吃饭,像一个笨拙的大孩子,处处受人“牵制”。生活不能自理,你精神极度苦闷,常对婆婆和儿子横。但每当我去看望,你拄着拐杖从房间里歪歪斜斜地出来,总是笑呵呵地说:“来了。”眼里溢满了无限的温柔和光彩,仿佛我才是你永远的贵宾。
你走的前一天,正值学校期中考,考试完毕,我改卷到深夜十点。朋友来电,问询起你的情况,我哀哀地说,已滴水不进了。
深夜,我独坐房间,周围寂静无声,只听到心跳咚咚作响,一股恐惧从茫茫的黑暗处袭来,窒息着我的胸腔。我忽然意识到离别的可怕,意识到你是我们这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有方法能延续你的生命,哪怕一天,哪怕两天,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愿意,万分万分的愿意。
可第二天,待我赶到医院时,目睹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口,粗重、急促、严峻。医生们竭力抢救,他们用管子插入你的肺部,每插一次,仪器发出了呀呀的声音。声声,锥心刺骨,生和死搏斗的凄厉残忍,让一旁的人目不忍视、唏嘘不已。我们握着你的手,一遍遍呼唤着,可你还是走了,被无常拉走了。
五
亲戚们拉扯着我赶快去给你买寿衣,在病房门口,我挣扎着说:“灯还亮着啊,心电监护仪上还有两个红色的数字,你们怎么知道我爸就没救了?”
人群中,有人低低地说:“心跳停止了,那个数字只是假象。”
前往购衣的路上,想起你坎坎坷坷的一生,想起你平生对我的好,我又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在众目睽睽的车上。
你生命的最后三天,我没在你身边。两天忙不停息地驻班和改卷,无可厚非。因监考没向学校请假来守护你,是我一生的后悔。这一天,对千万人来说是平常的一天,对我,却意味着你在人间多活了一天!
我怕请假的理由不够强大,我怕学校怀疑我的请假,今生对学生的监考我没有一次缺席过,我真憎恨自己活的工工整整。
购衣回来,我急急冲到你的床边,所有抢救过你的心电监护仪、氧气瓶、输液管等医疗设备全被医生卸载了。一床洁白的被子覆盖了你的全部,隔开了你和我,隔开了生和死,隔开了你的今生和来世。
我呆呆地立在床边,悄悄掀开被角,想最后一次触摸那我曾守护过的手。
一朵白色的液棉还粘在您的手背,可手已凉了,凉了。再也握不住热气腾腾的尘世,握不住窗外灿灿的阳光,握不住多姿多彩的人间。就是这双手,医治过世间多少病人;就是这双手,前几天,婆婆还摇着它打着节拍唱过童谣。
六
我坐在床边,沉默着。耳边响起了婆婆的歌谣: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
萝卜在哪里?泪光点点中,我仿佛看到你的故乡——温州城郊青青的田园中,萝卜成熟了,美丽的太婆笑靥如花,一个男孩一蹦一跳,雀跃在无忧的童年里。
萝卜在哪里?在遥远的天边,飞啊飞,飞啊飞,终于,看不见了。
深秋,人间的萝卜熟了。爸,今生,你再也拔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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